《泥融沙暖》白鸥没浩荡

5、陪床儿

　　张正梦里好像闻到了包子味儿，荠菜馅儿的，还有茶叶蛋呢。他不由地想，不知道苏浩还记不记得自己最爱吃荠菜馅儿的包子，以前两个人总爱在放学路上不问什么馅儿地买四个大包子。他坐在苏浩的车座上，时不时把包子递到苏浩嘴边让他咬一口儿，苏浩总说：“你讲不讲究？都咬过了还给我。”“别矫情了，我尝过了好吃才给你的，荠菜馅儿，快尝尝，要是别人我才不给他留……啊……”张正话没说完，感觉自己的手指隔着塑料袋被苏浩咬了，苏浩咀嚼着嘴里的包子，“啧，好吃！就是肉太硬，没熟。”“你是狗啊！”张正收回自己的手，看着隔着塑料袋还留下了轻微的牙印儿，他用大拇手指轻轻摩挲着这印记，看着它从清晰到模糊，微微凹陷的皮肤终于又恢复了平整，只有他自己来回摩挲的记忆不可磨灭。“怎么不说话了，生气了？”“艹！”半晌，张正又听见苏浩说“Bark！Bark！Bark！”“什么意思啊？”“英语，犬吠。”“哈哈哈哈哈，你这个不纯，我来！汪、汪汪、汪汪汪汪汪……”顿时引起路边数只蠢汪随声附和。

　　苏浩突然听到了此起彼伏、抑扬顿挫的狂欢式的犬吠，来势凶猛，似乎马上摇着尾巴就要扑上来，“这货的技能愈发炉火纯青了”他心里想着，便看向床上躺着的张正，担心他一个鲤鱼打挺就要跳起来，恰好和张正猛然惊醒的目光对上。

　　“你怎么自己先吃了？”张正看见苏浩手里的半个包子，抱怨苏浩怎么不叫醒自己，“哎，真的是荠菜馅儿的！老子太神了！哈哈哈……”说着一手夺过苏浩手里剩下的半个包子就要吃。

　　“哎，我给你留着呢，那个我都吃过了。”他的关注点不该是自己把自己叫（吠）醒了吗？

　　“矫情个啥。我不嫌你。”

　　“……”

　　苏浩心里一时不知怎么腹诽，起身帮张正把床头摇起来，然后又把吸管扎到豆浆里递给了张正。

　　“年轻就是好啊，看着真有活力！”

　　苏浩和张正几乎同时转头，原来是隔壁床位上的中年大叔醒了。

　　“对不起，吵到您了。”苏浩又恢复了好学生的正常模样。

　　“没事儿没事儿……哎，小伙子，你怎么受的伤啊？”

　　“他骑车给带倒了……”

　　“骑车带人可了不得啊！小伙子，你以后骑车带他可得小心啊！”

　　苏浩惊大了眼，大叔您什么逻辑？“骑车给带倒了”等于“骑车带我倒了”吗？我骑车子带他又有什么了不得的？不是，张正你是不是故意的？

　　苏浩见张正又向他挑了挑左眉，他没有这个单挑眉毛的才艺，只能回之以皱皱眉毛。这样一来一往的小动作，两个人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做了好多次了，不需要演练，也不需要解释，这一刻甚至都不需要先相认一下。

　　“嗯嗯，您说得对。”苏浩答道。

　　苏浩自己带来了笔记本，按计划往论文里补充材料，又给张正带了《编译原理》（上）、《编译原理》（下）两本书，这是苏浩一早起来跑到图书馆借的，按照软件工程学院的必读书目在网上查到的，应该没错吧？但是自己把这两本书递给张正，告诉他“好好学习”的时候，他怎么有点惊愕，借错了吗？

　　张正端着书，眼睛却时不时地瞥向苏浩的笔记本，半晌，苏浩皱着眉伴随张正“啧啧啧啧啧”的声音向他看去，一脸疑问的表情。

　　“苏浩 ，你可以啊，大白天你自己看这个，给我看这个？”张正边说，边拿书脊的一角指着苏好的电脑屏幕，又合上书本上下抖了抖。

　　“啊？你需要用电脑吗？这么厚的书，在电脑上看不方便吧。”

　　“……”张正也不作答，就似笑非笑地看着苏浩，心想苏浩你就装吧，你就光自己看，也不带着我。

　　苏浩再不明白，看到张正这副表情和自己正在电脑上整理的语料出处“《金瓶梅》第十回”，也全都明白了。

　　“你自己思想长毛，我这是在做语法研究，你不懂。”

　　“那我跟你一起研究研究。”

　　“内部研究成果，非礼勿视。”

　　“你让我跟你一起看看怎么了，我还能帮你。”

　　“帮我什么？”

　　“帮你鉴别是不是删减本。”

　　苏浩把怀中的笔记本随手放在了张正身上，两个人在互相调戏上似乎从来不肯输给对方，只见他上半身前倾，近乎贴近张正的耳朵，用只有张正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句“滚、犊、子。”张正觉得一股热气吹进自己的耳道，先是整个耳朵开始发热，然后这股热气好像又流窜到大脑，继续向下扩经全身，最后又汇聚成一股力量继续向下脉冲……

　　“哗——”苏浩还未及再坐下的功夫儿，原本好好放在张正身上的笔记本突然滑落，苏浩下意识伸手去拦住它滑落的趋势，在手将要触及张正身上的毛巾被时却僵住了。

　　空气突然凝滞。“那个……我睡一会儿。”张正翻了个身，背对着苏浩，索性让薄薄的笔记本顺着薄薄的毛巾被彻底从他身上滑到床上。

　　苏浩抬手摸摸鼻子，拿过笔记本，每当他感到尴尬的时候，都会用手摸摸鼻子。想静下心来继续整理语料，但本来抽象的《金瓶梅》语法研究，突然在刚才某人的某个反应下具象化了，苏浩久久挥之不去那个场面，索性合上笔记本，拿起手机。

　　打开锁屏，今天的壁纸上的诗句自动换成了：“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哦不，这什么鬼？”苏浩心里想。重新锁上屏幕，再打开：“飞来山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

　　“……”他暗自决定下次给张正带一本养气正心的书，这个人也太浮躁了吧，太浮躁。

　　“你饿不饿？中午想吃什么？”苏浩知道张正这会儿还不困。

　　“不饿。吃人。”后面两个字张正没说出口，只在心里想，他知道自己怎么了，但他不知道为什么苏浩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自己就这样了，他必须让那股热气自己慢慢消散。

　　“那你休息一会儿。”

　　“嗯，你别走。”

　　“我不走。”

　　过了一会儿，其实准确地说，张正也不知道是只过了一会儿还是大半会儿，他听见背后苏浩没了动静，便轻轻转过身来，发现苏浩曲肘撑着床，头搭在手上，像是睡着了。自从再见以后，张正还没好好地安静地看过苏浩，这个人睡觉的样子还和以前一样，一副慵懒满足的样子，眉宇中间隐藏的那些若即若离也都在这时都隐去了。

　　“哎，我要是睡着了，你就想办法叫醒我。”苏浩总是在下午化学课前跟张正说。

　　“怎么叫你？上次我喊你，老师都差点发现了。”

　　“你就……你就……”苏浩一时没想到好的方法。说实在的，初中这个阶段，哪个孩子不缺觉呢？张正也经常在英语课上犯困，两个人从一开始的轻轻喊对方到准备好一瓶凉水，一犯困就喝水，但该在某个时段的某节课记笔记鬼画符还是鬼画符，没有人能认出来。

　　“我就薅你汗毛！”张正好像因为想到了一个好办法，突然兴奋起来。

　　“嘶……别薅，你就揪，揪一下懂吗？”

　　“行，不薅，揪。”

　　“那你要睡着了，我也揪你汗毛。”

　　“好，哈哈哈哈哈……”

　　那些揪汗毛的日子，两个人经常下了课拍着对方的胳膊说：“你看看，都给我揪红了！”“你也给我揪红了，你那都不是揪，是薅，一次给我薅下来几根汗毛！”

　　“真的吗？我数数，哎你数数你揪了我多少汗毛？看咱俩谁多。”张正拉着苏浩，不让他去卫生间。

　　“数那个干嘛，快上课了，我要去卫生间，你去不去啊？”

　　“哎哎哎，我去，你等等我！”张正一下从座位上跳起来揽着苏浩的脖子向卫生间走去。一阵风吹过，吹走了课桌上张正没来得及数清的汗毛，在天地之间飘舞旋转了几番，又回到张正的心里，又实实在在地回到了张正的眼前。

　　张正抬起手向苏浩的胳膊伸去，那汗毛似乎比以前要黑要长了。

　　“嘶……”苏浩皱着眉惊醒。

　　“你揪我汗毛干嘛？！”

　　“我……我看你睡着了……”

　　“我睡着了你就揪我啊？”

　　“哦，”张正用手摸摸鼻子，“你上来睡吧，这么睡不解乏。”

　　“……你别闹腾，我不睡了。”

　　“苏浩，你矫情啥？你知道你现在的岗位吗？”

　　“啊？什么岗位？”

　　“陪床儿！你得对我负责知道不？都是男人，我又不吃你，上来睡，就你矫情。”

　　“哪个词典这样解释的‘陪床’？上就上，碰到你伤口可别怪我。”

　　“哈哈哈，你们年轻人感情真好啊！”隔壁的大叔适时插进来一句。

　　苏浩躺在床上，两个人头顶着头，张正的呼吸就在耳侧，就像那无数个课间和午休，小小的课桌勉强容得下两个人紧挨着趴下睡觉，小小的心只容得下这么一个人闹腾和矫情，这是他们的一方天地，那个时候，这就是他们俩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