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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48章 “进取精神”-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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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大道上有军警在巡逻,夜归的车辆被拦下查了证件,见是记者,没有多为难。
石桥下的小教堂里亮着蜡烛,一辆挂着教会牌子的车正打着火停在桥下,后备箱一开,露出里面一个三面垂着黑布的玻璃柜子,几乎有一人高。林天阅的车灯一照过去,惊得方向盘一滑:“那是个什么?!”
“雕像而已。”姜黎说,“看上去像是某种疫病纪念雕塑,类似黑死病纪念像和鼠疫柱吧。”
那东西一眼看过去像一堆七手八脚叠在一处的婴孩尸骨,太狰狞了。但听他这么一说,林天阅也就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教堂在用这种雕塑祷告?”
“八九不离十吧。”
林天阅心里忍不住叹气,这要是能有用,还不如多喝热水。他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从桥底绕过,径直往前开去。
姜黎像是猜到了他的想法:“没用也是种精神寄托,再怎么样,总比宣称喝牛尿能治疟疾好多了。”
“这又是什么?”林天阅深感姜医生生活不易,是个有故事的男同学,“你之前到底都经历什么了?”
姜黎一挑眉:“大概跟你差不多吧。”
深入最贫瘠偏远的地方做医疗,很多时候面对的敌人并不是那些在文明世界已经有了特效药和疫苗的常见病,而是愚昧和偏执。但很多时候人们理解不了自己未曾见过的世界,不仅是山里的孩子们不懂大城市的东西,和平国度里的人们对“骚乱”二字的理解也非常肤浅。
林天阅以前听唐煜说起过,唐记者刚驻外的时候在一个宗教对立非常严重的地区待过一阵,他刚到第一个礼拜就碰见一桩大事。起因只是当地奉为神明的某只家畜死了,最后演变成好几千人街头对砍,警察拉完街道两边的警戒线,就插着腰站在不远处看着,后方的救护车排队等待,毫无办法。
这事给彼时还年轻的唐煜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逢人必讲,后来成为了一桩典型的保留节目,用来证明全人类的同理心是多么可遇不可求。
说来MSF到达勒加尔之后,直接就去了南郊的赤莲花医院,连市区都没进来过。姜黎第一次到通讯社,林天阅怀了点不可言明的心思,殷勤地下车去替他开车门,进了门十分热情地问他吃不吃这个喝不喝那个。
冰箱里看着存货还不少,还有一罐冷藏鲜牛奶,林天阅正要献宝,拿出来一看,顿时脸黑了:“老唐怎么回事,过期了也不知道扔。”
这个建筑里所有的陈设和装饰都很简单,工作电脑旁边堆满了各种厚厚的笔记本和纸质资料,墙上拿图钉钉着一幅勒加尔地区的详细地区,图上用不同颜色的笔标记出了一些位置。沙发前的茶几上有一盆绿植,看上去浇水不够勤快,叶子黄了好些。旁边的烟灰缸是空的,很干净,看来是会客用的,这里常住的两位男士并没有抽烟的习惯。
唐煜应该已经睡了,楼上静悄悄的,灯也都关了。
姜黎静静坐在沙发上,林天阅拿着两听啤酒走过来,“汀”一声扯开一罐递给他,居然还是柠檬味的,度数很低,基本就是个饮料。
他自己也开了手上那罐,凑过来跟姜黎的碰了一下,两人喝了几口,对视着笑起来。
林天阅道:“老唐你看他人高马大的,总干些奇奇怪怪的事,什么水果味的啤酒啊都是轻的,他还在网上追星,看不出来吧?”
要是知道他拿自己的事跟暗恋的人套近乎,老唐一定会拿扫帚削他。
“挺好喝的。”姜黎说,“还活着,我们也不容易。”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林天阅当然知道他在感慨什么。
铝罐里的二氧化碳逸出水面,发出轻微的气泡声响。他们刚刚自深夜里归来,到黎明仍然要面对许多危机。
但这个并不豪华的小楼似乎一下子安抚了焦虑的情绪,它似乎提供了安全的方寸之地,就连姜黎都愿意短暂地让自己靠坐在沙发里,大半个身子都陷了下去,一口口啜着冰凉的啤酒。
天气不再那么热了,前后的窗户都开着通风,室内的温度刚刚好。
“何队长说,他会把现有的统计数据分享给其他的国际医疗队。”姜黎道,“他们装备精良,物资也充足,筛选出几种潜在的可用药只是时间问题。”
“那位何队长,是个可靠的人吗?”
“是个很专业的人。”姜黎说。
林天阅点点头:“这几天城里城外的管理都很混乱,即便是我这么不专业的人也能看得出来。隔离、检查、分流都做得很糟糕。但是我又想,如果按照最严格的状态来,是不是我最近就都见不到你了?如果……一切都做得很好,那我是不是更帮不上你什么忙了?”
大约是喝了酒的缘故,姜黎的眼睛里浮上了一层水意,看向林天阅的时候显得柔和到几乎脆弱。
林天阅心口恍如中了一击,啤酒罐被手指捏得变形。借着2.5度的啤酒装醉实在是需要些技术,何况他这个能跟老唐拼白酒的酒量。
姜黎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正要说什么,林天阅忽然站了起来:“那个,你想不想……”
姜黎疑惑地看着他。
“……想睡觉了吧,再不睡觉天亮了,来来,我带你上楼。”
姜黎临时过来,什么换洗的衣物都没有,林天阅从自己的衣柜里扒拉了半天,从底下找出一整套干净的睡衣给他。说起来姜医生这么洁癖一个人,非要从事如此挑战自己的职业,实在为难自己。
林天阅背对着他磨磨唧唧半天:“嗯,内裤有新的,尺码如果不对你就凑合一下。睡衣是我穿过的,但是洗干净的,你介不介……”
“不介意。”
“你跟谁都不介意么?”
他说得又快,声音又小,还背对着人家,姜黎根本没听清:“什么?”
算了。林天阅想。他把找出来的衣服往姜黎怀里一塞:“浴室在那边,其它东西里面都有,新的牙刷毛巾你自己拆开用就是了。”
他从小到大什么时候这么胆小窝囊过?
情窦初开对自己的性向也就是疑惑了一小阵,接着还不是大大方方跟看上的人告白。除了后来严守纪律那一阵,凭着他这张脸,也算是在情场上所向披靡了——虽然是自封的。
林先生常常跟唐煜这种青铜混在一块儿,自然容易有一种王者的错觉。实际上就他那三两回的经验,根本扛不住这种排山倒海似的心动。面上还算镇定,心里早慌得没了谱。
这间卧室里的的确确是张两米宽的双人大床,可算比他们前几回“将就”的地方都好多了。开了空调和加湿器之后,室内的环境舒服到奢侈。床头柜上还有一个白石膏的固体香薰,散发着淡淡的助眠精油味。
姜黎一走出来就闻见了那股气息,大概是薰衣草混了些别的香味,令人很放松。
大床上并排摆了两条毯子,枕头的位置也挪过了,林天阅趁刚才套了一个新的枕套。
“林天阅。”他忽然说,“谢谢你。”
“多大点事……”林天阅挡不住他忽然的郑重,几步窜进了浴室,隔了几秒又伸出一只光裸的手臂,从们欧柜子上将自己的衣服拽了进去。
窗玻璃额外加过一层防弹的,非常隔音,窗帘是深色的,靠外那层还是防晒的材质,床垫也很软,不得不承认这个睡眠环境确实良好。林天阅睡前心里还装着挺多事,谁知一醒来,发现自己一条手臂直接搁在姜黎腰上,而那人尚且闭着眼睛睡得熟,长长的睫毛随着呼吸有轻微的抖动。空调温度打得低,他侧身躺着,只有小半张脸从枕头和毯子中间露出来,如同某种被保护起来的、无忧无虑的动物幼崽。
早上七点半,屋子里的光线跟晚上也没什么差别,这个街区更没有吵闹的人群。林天阅小心翼翼地翻身下了床,将离床较远那一侧的窗帘拉开了一条缝,然后先去洗漱。
柔和的晨光会让人自然醒来的时候不那么痛苦。
等他回来,姜黎果然已经醒了,还换了自己的衣服,在窗边看着外面的街景。
“原来勒加尔这么漂亮。”他说。
“是啊,我刚来的时候也没想到。老城很有他们传统的味道,有些毁了塌了的建筑,希望战后都能再修复一下。”林天阅将窗帘彻底拉开了,阳光照进来,他看着姜黎和他身后凌乱的大床,在心里长叹一口气,“你先去洗漱吧,运气好的话我们可以去抢劫老唐做的早饭。”
他们下楼的时候,果然听见二楼的厨房里传来锅里油煎某种食物的声音,空气里弥漫着芝士的香气,非常豪华。唐煜听见动静,一边往锅里加料一边道:“回来了啊,我就说昨天晚上听见老鼠进来似的。”
林天阅站在半截楼梯上,清了清嗓子。
“干什么,一天到晚懒死你了,快去磨个咖啡,马上就能……”唐煜一抬头,看见林天阅后面跟着的人,吓得锅铲直接从手里掉了下去,笔直砸在脚背上。
林天阅抿了抿嘴,走过去把锅铲拾起来,拿到水池里冲洗了一下又还给他。
姜黎道:“唐记者,早。”
唐煜看呆了:“啊……早。你们俩怎么这么快……”
林天阅一掌捂住了他的嘴:“吐司要焦了,你别胡说八道。”
姜黎很客气地冲他点了点头:“昨晚太晚了,临时借住,谢谢了。”
这话更奇怪了,说的人不觉得,听的人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唐煜瞪着林天阅,无声地用嘴型比道:“禽——兽——!”
林天阅无声地说:“我倒是想。”
姜黎拿着咖啡豆去对付咖啡机,林天阅找出三个奇形怪状的杯子过去给他。三个人非常安静地往桌边一坐,一个不爱说话,一个示意自己领导不准说话,直到吃完,林天阅才道:“我们昨天开过来的是洛米临时租的货车,我应该得把它开回机场。之前我们那辆车不是放在露城修理么,一会儿迟骋会把它开回来。”
“迟骋?”
“嗯,你还记得他吧?就是那个什么野生动物救援队的小年轻。他们正好来勒加尔送一批医疗救援物资,既然是从露城出发的,我就让他顺道帮我把车开回来。晚点再送你回医院可以吗?”
姜黎自然是记得的。但他出于一种说不清的心态,并不是很待见这位小年轻。他也没细想,大概地归因于太聒噪了点,但总之不熟,他也不会多做评价。
林天阅看了看手机:“嗯,大概还有十五分钟……诶?”
他点开一个新闻页面,递给姜黎:“这倒是个好消息。”
一所位于政府军原战时最大军事基地的后备护校宣布,本届两千三百名护士全部提前毕业,支援勒加尔及周边所有的医院和临时收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