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边缘》柏舟660

47、第47章 虚伪与真实-3

　　赵亮医生的眼神变了变。

　　他或许以为自己的表情并不明显，可落在林天阅这样的人眼中，他那一瞬间的惊慌在灯下纤毫毕现。

　　林天阅发问时只不过是疑惑，可见到他这样的反应顿时敏感起来——他意识到自己可能问到了一个对方并不想回答的问题。

　　赵医生偏过头，静了两秒，眼神复杂地说：“我们刚刚失去了一位同僚。这所医院的里的一位护士，在确认感染之后，悄悄拔掉了自己的呼吸维持设备，在我们发现之前，她就离开了。”

　　林天阅愣了一下，低声问：“为什么？”

　　“我们不知道。”医生说，“或许是因为知道抢救过程很痛苦，或许是觉得自己没什么希望了。”

　　林天阅觉出些不对劲，但那直觉并不明晰，他没有准确地抓住，只是顺口接着道：“又或者……是想将她的那张床位，让给其他人。”

　　那位女士还站在一旁等候，她听不懂林天阅和赵亮医生在交涉什么，却听得出两人语气凝重，心中愈加不安，小声问：“请问我的母亲可以接受治疗吗？我可以去外面找刚才通知我过来的那位医生……”

　　林天阅将这话转述了一遍，谁知赵亮仍然硬邦邦地回道：“抱歉，我们没有办法接收更多病人了。”

　　方才他说了半天，根本没有正面回答问题，此时还是如此，林天阅当然不会坐视不理。他正要开口说什么，赵亮就转向他，冷声道：“先生，我不知道您是谁，但华国医疗队既然全权接管了这个病区，所有的治疗就都应服从我们的安排，您无权过问，更无权干涉。”

　　林天阅心头一阵无名火起，这莫名其妙的官腔做派不知是哪里来的，就算是他们何队长也不敢这么说话。不管他是谁、有没有权力过问，最起码他眼睛还没瞎，亲眼见到这个病区里运出了三具遗体，怎么可能没有空床位？

　　但他心知此时不好在这里争执，强压住火气道：“赵医生，您千里迢迢来到弗迪米亚，不就是为了救死扶伤么？难道就这么见死不救？如果真的像您说的那样，麻烦告诉我您的病区现在有多少床位、又住了几位病人，我陪这位女士去跟负责等级分流的医生核实。”

　　病区里走出来一个医生，喊了一句：“赵主任！”

　　赵亮摆摆手示意他知道了，微微不耐烦地对林天阅说：“我们很忙，没时间也没义务向无关人员汇报工作，还请不要多管闲事。勒加尔现在形势严峻，医院里还有部队驻扎，如果您继续妨碍我们的工作的话，我们只能采取措施了。”

　　还威胁上了！

　　林天阅差点给气笑了，要是林燃知道还有这么一个人在这儿拿她的名头吓唬人，那才是真的滑稽。
　　赵亮转身便走了，旁边的女士见状，知道交涉并没有成功，虽然失落，却还是向林天阅道：“先生，谢谢您。看来我只能去想想别的办法了。”

　　可她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呢？整个勒加尔都是这样的局面，其它医院的形势还比不上这里。原以为登记了信息拿到了入院许可就有救了，没想到还是这样的局面。

　　她正要离开，林天阅却道：“女士，您稍等一下。我来想想办法。”

　　他想去找何队长说明情况，走到方才的帐篷门口，却看见里面除了他和姜黎之外，还站着一个人，姜黎背对帐篷入口坐着，三个人都没察觉到他走近了。

　　“……不是说流行病学调查没有意义，而是执行的难度太大了。你们对弗迪米亚的情况恐怕估计不足，这里不仅仅是没有完善的监控系统和网络大数据，出了勒加尔，人们的户籍档案都不健全，我们医院收治的很多人连身份证明文件都没有。停战后他们从四面八方来到勒加尔周边，追溯公共交通都很难，绝大多数人搭乘的根本不是什么车次清楚记录在案的火车、客车，而是恐怕连车牌号都没有的私人运输车辆。”

　　“但我们还是要尽力去做一些追溯。姜医生，你方才提到你们医院里的‘零号病人’就很有意义，从你们医院里病人的发病时间和具体情况，我们可以先大致做一个小范围的推断……”

　　那三个人谁都没有抬头，他们围着一张窄小的桌子说着什么，一直拿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林天阅看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去找林燃。

　　他一回头，那位女士丢了魂似的跟在他背后，向他道：“没关系，先生。我们家楼下还有一所教会医院，或许我该去那里碰碰运气。毕竟，末日洪水来临时，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登上诺亚方舟的。”
　　这还是个基督教徒。

　　林天阅温和道：“还没到那一步呢。”

　　林燃和其他军人在各个要紧的点位轮守，他们承担的压力很大，几乎在肉眼判断是否又潜在的危险。在又发现一个人身上携带着一大瓶汽油和打火机之后，所有人的神经都更紧绷了。

　　门诊大楼前依旧人山人海，警戒线被人潮挤得七歪八扭，人员这么密集的地方，但凡有什么意外发生，必定死伤成堆。

　　她看见林天阅走过去，大概是以为他准备离开，挥挥手示意他直接走就行，林天阅摇了摇头，迅速跑过去与她说了情况。

　　“赵亮？”林燃眯着眼睛回忆了一下，“我想起来了，你那个同事，还专门采访了他，说是G市蕙兰医院的主任医师，还挺能说的，跟你们老唐聊了好些呢。我路过听到一嘴，好像说原本他们医院内是抽签决定谁来，他是自己主动报名的。”

　　林天阅也想不通，但既然冒着生死风险跑来战地做支援，他宁愿是自己误会了人家。他略一思索，便道：“不如请院里的医务人员过去看看，如果确实像他说的那样没有床位了，我向他道歉便是。”
　　自己的亲弟弟，就算平日里嘴上骂得再多，林燃又哪里会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都这么说了，林燃当然没什么可犹豫的：“我们现在看上去跟医务人员也完全没区别，我带一个人去，你等着。”

　　林中校雷厉风行，当下跟下属们叮嘱了两句，带着一个人快步从门诊大楼外的小路绕了过去。一掀开重症病区的帐篷帘子，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门外加一层防水隔离膜，一眼就瞧见两个医生正坐在一张空床上聊天。

　　看到她进去，那两人抬眼一望，倒也不慌张，待得她走近，仔细一看胸牌，这才发现其中一人正是赵亮。

　　她大略打量了一下，的确是有几张空床的。里头还有几个医生护士在忙碌着，基本每张床都上了呼吸机，一眼望过去那些输液的吊瓶和针管，仿佛一片透明的森林。

　　“赵医生，工作时间，您倒是兴致挺好。”

　　赵亮张口就想问她是谁，旁边那人碰了碰他的袖子，抢先道：“林中校，您怎么进来了？咱们病区里头重病人多，您还是……”

　　林燃打断他：“我记得你们是严格按时间轮班的，六小时一次，现在是正经的工作时间，后面这么多病人不说，外面还有等着救命的人，你们说人力床位都不够了，自己倒是在这里休闲得很。”

　　赵亮一下子从床上站了起来，支吾了半天，道：“林中校，不好意思，刚才没认出您。我们是……确实、有点累了，这才稍微休息了一会儿，马上就出去接病人。您、您看……”

　　林燃在心里长叹一声。

　　若是她的新兵里遇到这种人，已经能算严重违纪，铁定是要严肃处分的。但人家是医生，又不是她的下属，她也懒得跟人发脾气：“希望你们能立即将外面排队的病人收治进来。”

　　“是，是。”那两人点头如捣蒜，“我们这就去，这就去。”

　　林燃一耸肩，也跟着走了出去。她不好处理他们，不等于没人能处理。何队长虽说是个学究，但也是他们正经上司。这种人留在这里非但帮不上忙，还要添乱，该怎么说，她心里明镜似的。

　　没过多久就有人过来请那位女士的母亲进入病区，林天阅知道事情解决，松了口气。只不过他方才的猜测竟然并非小人之心，又有点说不上来的失落。

　　但他也无意再多管了。

　　正当此时，另一边的人影一动，姜黎走了出来，看到他的时候有点意外：“怎么没找个地方休息？”
　　“我哪知道你什么时候谈完？”林天阅倒也不是抱怨，“有什么结论吗？”

　　“还好。”姜黎道，“确实有些启发。”

　　“那就好。”林天阅笑道，“不然你得怪我拉着你白跑一趟了。”

　　他把刚才的事情三言两语说了，问道：“怎么会有这种事？要偷懒在哪不行，非得跑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偷懒，这操作也太难懂了。”

　　姜黎看他一眼，有点好笑：“一般医院对参加这类国际援助的医生都是有奖励政策的，职称、荣誉，还有最简单明了的，钱。哪能每个人都是理想主义者啊。”

　　“蕙兰医院……何队长也是这家医院出来的。那岂不就是你的前同事？真应该让他来看看你是怎么工作，才知道‘惭愧’两个字怎么写。”

　　姜黎看上去一点也不想知道那人是谁，无所谓地说：“没那么高尚，你别捧杀我啊。”

　　他轻飘飘的尾音好像搔到了林天阅心里的痒处，让他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他们走到停车的地方，林天阅向他一伸手，姜黎明白他的意思，将车钥匙抛给他，自己上了副驾驶座。

　　“刚刚听何队长说，机场外的野战医院已经开始有选择性地救治感染者了。”姜黎道，“上了年纪的人几乎是直接被放弃了。”

　　那所医院也到了一支国际医疗队，物资刚刚充足了些许，却还是填不满窟窿。

　　林天阅想起刚才那位女士说的话：“你想象过末日吗？”

　　他很多次想象过，大部分是在看一些小说和电影的时候。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是很难想象到那样的景象真实降临时会是如何。不管是“方舟”还是“地下城”，或者是逃离地球的、走向遥远外星的飞船，它们都不可能保住所有人。

　　在想象中的末世，为了人类的延续，活下来的机会往往被让给年轻人，他们要有高智商、强健的身体，优秀的基因才能给文名延续带来更大的可能性。可是当这种选择真的落到面前的时候，医者真的能够放弃老弱病残，让他们静静地等死吗？

　　姜黎问：“你想说什么？”

　　林天阅道：“我不好评判这样做的对错，这就涉及到哲学和伦理问题了。救治症状轻微的年轻人，可以减少资源浪费，让更多人得到治疗。但多数人的生命一定比少数人贵重吗？老人和重病人的人权就不存在了吗？”

　　姜黎点头：“是啊，这个选择是没有办法做的。”

　　林天阅听得心惊，如果赤莲花医院也要走到这一步，他不知道姜黎会怎么办。大概他只能不眠不休、日以继夜地工作，挽救每一个他还来得及挽救的人，直到耗尽自己所有的精力，才能做到问心无愧吧。

　　“我只能做一个普通的医生，站在手术室里，等着每一位病人被送进来。至于谁能被送进来，谁又只能在角落里等待死神，”姜黎苦笑了一下，“或许这个决定，你都能做得比我更好。”

　　“你不能只想着谁死了，应该先看到谁的生命因你们而延续下去了。”林天阅道，“总之还没走到那一步，倒也不必现在就开始担忧。”

　　街景变换着，渐渐出现了整齐的街道和房屋，前方空荡荡的十字路口出现了一座钟楼，顶上是那半边翅膀的巨大雕像。

　　这地方很陌生，姜黎倏地反应过来：“你在往哪儿开？”

　　“半夜出城不好走。”林天阅没敢看他，静静注视着前方的街道，车辆驶过桥洞底下的坡度，他没减速，一瞬的失重感像是将他的心都抛了起来，“你再不休息不行，不如去我们通讯社住一晚，虽然也得跟我挤一个屋子，但好歹床比你们医院宿舍的大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