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配不干了》目远风清

1、楔子

　　惜暖站在断全桥上，出神地看着桥下的一潭断全水。她手中执着一杯似酒又似水的饮物，有似苦又似甜的味道从中弥漫，缠缠绕绕于她的发间、鼻间，牵引着她的思绪，领着她重温了她和他经历过的十世。

　　传说，断全桥位于天下最诡谲、最神秘的地方，为常人所不能见。只有天下被逼到绝路退无可退、进无可进的有缘人才可觅得它的行踪。那地方被人称作全断域，全断、断全，它能帮无助迷惘的人获得解脱。问世间多少痴男怨女、爱恨情殇，无数人想找到全断域，踏上断全桥，饮一杯断全水，好让那些无法自拔的痛与怨、爱与痴落得个干干净净、消散成烟的下场。

　　惜暖轻轻拭去嘴角不知何时流下的一丝血迹。心想，世间的人都错了。全断、断全，抛却一切又哪有那么容易？若想找到全断域，必要体会过世间所有情感，爱上却被背叛、欢乐后却是悲伤，只有当尊严被践踏成泥、心被划烂成片，才能窥得全断域全貌。而踏上断全桥后，每在桥上走一步，便会重温那些被埋藏在心底最不愿回想起的记忆，一遍又一遍，只要前进，便会如此反复。

　　多少有情人就算找到全断域，也会在那一遍又一遍的回忆中崩溃。只有爱过、痛过、却又不再在乎的人才能走到桥中央，取上一杯断全水。传闻，喝下断全水，便不会再受这世间约束。可这般不受束缚却不意味着超脱，它代表的是死亡、消亡、彻底的消散，不留一丝印记，不入一方轮回。然而，试问，当一个人都不在乎了，她又怎会喝下断全水，在没有任何人知道的情况下死去？因而，想必走上绝路的人少之又少。

　　但这少之又少的人却不包括惜暖。她爱过、痴过、怨过、恨过、无奈过，也不在乎过。这所有的一切沉重压得她喘不过气。她确实不在乎了，但她却从未感觉这般累过，从未这般不甘过。

　　她的记忆飘回最初的最初。那时，她还是一个不喑世事的小小猫妖，从小在深林中长大，一心只想修炼成仙，剔去一身妖骨，换得仙身，与天同寿。她从未与人、与仙接触过，也没有同类陪伴。修炼无岁月，山中的日子漫长又短暂。可谁又能想到，那些岁月最后却成为她心底唯一的一片净土。

　　惜暖是一只十尾猫妖。远古的传承告诉她，九尾易得，十尾历劫。她心中毫无杂念，在修炼到九尾之前，从未遇过瓶颈，这和她的传承记忆有很大出入。哪怕九尾易得，也不代表一帆风顺，但惜暖却十分顺遂，所以她也就未将历劫当回事儿。

　　然而，就在她欲意一鼓作气冲破十尾时的那一日，天边忽降一位仙子。仙子告诉她，她在前世有一恩人，恩人对她曾有救命之恩，他们二人有因果未断。若有因果牵绊，就算她能炼得第十尾，也不会蜕去妖骨，飞升成仙。那一刻，惜暖顿悟了——她的劫，来了。

　　惜暖问仙子，她要如何报恩。

　　仙子曰：“救命之恩，当十世为报。你既有十尾，哪怕救一命之恩，也应当十命来报。”

　　惜暖不解，她只有一条命，又怎么报答十命？又怎能报答十世？

　　仙子曰：“我可帮你入轮回，你只需结清与你恩人的十世纠葛，便可得道。”

　　惜暖又问，如何结清纠葛？

　　仙子曰：“只需保你恩人十世顺遂便可。”

　　惜暖听明白了，欣然应允。眼中尽是纯粹与无辜。

　　云中仙子似有不忍，在飞身离去时，不由留下一句警言——“守住本心，切勿纠缠。”

　　那时的惜暖不知这句警言有何深意，但当她经历了一世又一世，才用血与泪的教训领悟。

　　第一世，她是山中采药女，偶得一日救下一位坠崖少年，她为他疗伤，悉心照料，他却在苏醒那日不辞而别。

　　再遇时，是花灯节，那是她上京后经历的第一个节日，她本是兴奋又欢快，却不曾想在那重重花灯尽头处看到了他。他搂着一位女子，眉眼间全是宠溺。她犹豫很久，本不欲打扰有情人，但心中仙子的话时刻回荡，无奈之下，她只能默默跟在他身边。冥冥中有因缘牵绊指引着她，告诉她他就是那位恩人。

　　花灯节后，她时刻注意着他的动向。她救过他无数次，但他好像都不知晓。她曾偶然间听到他对跟在他身边的那位女子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小生唯有以身相许了”。

　　她不知这是何意，她只知她要默默守护他，护他一世顺遂。就这样，在日复一日的守护中，她看他与那位女子情愫绵绵，而她却在最后一次保护中不敌刺客，被一剑穿心而死。

　　第二世，她是池中莲，他是人间佛。偶然一日她发现自己可以化形，便在他注意不到的时候化为人身，为他挑灯、理经。为了让他修得真佛身，她不惜以她的莲血作为他书写经文的墨，只盼当那份经卷供上佛台时，漫天神佛能赐予他更多的愿力。

　　但她几乎耗尽莲血，换回的却不仅是他周身日益强盛的佛气，还有他对一位女施主的眷恋。那位女施主身子似乎不大好，手腕上总是缠着一层白色纱布，时常娇弱地咳嗽，还时不时地会故意晕倒在佛子的怀里。

　　她没有其他感受，唯有许多惋惜。她努力护他顺遂，可他身为佛子却被情爱迷了眼。她不明白，佛子佛子，理应一心向佛，为何他会陷入俗世俗情？那位施主并无特别之处，不过是在刻意博取怜惜罢了。她想不通，是什么打动了佛子，让那几欲修得真佛身的他这般眷恋一个人？

　　但她的不明白、想不通却对那二人毫无影响，当她耗尽莲血的那一刻，她看到的不过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第三世，她是桂树妖，他是小道长。她隐瞒身份陪在他的身边，助他斩恶妖、除恶鬼，只求他修炼顺遂。但她的所有努力，却抵不过他那小师妹的一句话。

　　当他的师妹揭穿她的妖身，责骂她意图不轨时，他却是冷眼相看，只留下一句“人妖殊途”，便转身离去。她甚至未来得及反应，便被他的师妹收入镇妖塔。

　　她在塔中受尽折磨，但仍未动摇道心。她只有满心疑惑，她虽为妖，却助他帮他；可他师妹虽为人，却只会拖后腿、将所有事情搅乱。她不明白，为何他如此冷情；她不知道，她这样做是否算作护他一世顺遂。但所有的不明白、不知道，均在她消散成烟的那一刻化作尘埃。

　　第四世，他是辽王，她是他的妻。她极尽职责，护他周全，但他却全然不能理解。他对她冷眼相待，从未碰过她，但她不在乎。她知道他意指皇位，便精心为他谋划。她帮他在民间赢得名声，为他收拢军中、族中势力，助他理顺错综复杂的关系。

　　但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他称帝那日换来了一杯毒酒。他只说了一句，“你错就错在你不是她，所以你做什么都是错的”。她不明白，她不是谁？为何他看不到她所做的一切？但毒酒穿肠，不过是瞬间，她便再一次死去。

　　第五世，她佛了。他既然说了她做什么都是错的，那她便默默守护他，不会再做多余的事。但这一世，他突然转了性，他热烈地追求了她。

　　那是她未尝品过的情之滋味，轻易便让她卸下心防，陷入他的温柔与宠爱。那是她什么都不用做，就会有人全部为她解决的特别体验。也是那时，她体会到了不再一味付出，却能收获许多的暖心滋味。

　　但是，就在她最甜蜜的那一刻，他亲手绞碎了他为她编织的美梦。他告诉她，她不过是一个替身罢了。

　　说不出那时的她是什么感受。没体会过便不会留恋和期待，可她却恰恰体味过，所以，她的天，塌了。

　　第六世，他是滇王，她是他手中的棋子。她不知如何面对他，索性他也没想着见她。他将她送去了京城，命令她搅乱京中局势。

　　那是她格外纠结却欢乐的一世。当她离开了他，才发现世间如此广阔。她收获了友谊与情爱，有许多人喜爱她，甚至有人愿娶她为妻。她很快乐，却不能违背他的要求，她始终记着自己的使命，引得人们争相为她吃醋，失了理智。

　　最后，他称帝，立了他宠爱的女人为后。然后，只因皇后的一句“她真恶心”，便冷眼瞧着她被皇后羞辱、折磨。这一世，她在痛苦和自责中死去。

　　第七世，她是一朵莲蓬，他是栽种她的人。他悉心照料她，让她体味到了久违的属于他的温柔。她控制不住自己，再次把心系到了他的身上。他真的对她很好，就像变了一个人。

　　她以为他终于看到了她，全心全意地信任他。可是，那一日，他突然狠心地压制住了她，亲手剖去了她体内的七颗莲心，他说，她存在的意义就是救活他的心上人。

　　她被剖了心，根本活不长。在死亡降临的最后一刻，她的道心突然有了一丝动摇，没有她的守护，他也能活得很好，那么，她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呢？难道真的如他所说，她只是衬托他那位爱人的存在吗？

　　第八世，他是帝王，她是皇后。她痛得多了，便不再想与他纠缠。她只是安分地呆在宫殿，体味着日复一日的孤寂。但是，就算她如此做法，还是碍了他的宠妃的眼，她被人肆意欺侮，他却冷心不见。最后更是废了她的后位，说她德不配位。外界都骂她妖后，他却无所作为，他心里只有他的宠妃。

　　第九世，恨与爱，怨与痴绞得她心绪不宁，她甚至有一刻想过放弃，但是，最后她还是清醒了过来。她已经度过了八世，只要再坚持两世便好。这一世，她找了很久才找到他，但那时他的怀里已有了另一个人。那一刻，似乎有泪滑过她的脸颊，但她却无从得知，因为她突然意识到，在这一世，她不过是他眼中的一滴泪，她的命运便是消散。在她看到他安好的那一刻，她的使命便完成了。

　　第十世，她的任务还未完成，但她已身在断全桥上。这一世，是仙人的世界。她是救了他的农女，他是高高在上的剑宗长老。他破了她的阴.元，作为补偿，他带她回了剑宗，但他却从未管过她，反而任由她受尽冷眼。这是个冷情的世界，也彻底动摇了她的道心。她所追求的，是体味世间所有的美好，但倘若所有仙人都是这般冷漠，她成仙又有何意义？更何况，她阴.元已破，这对妖来说是致命的打击，没了阴.元，她又怎能成仙？

　　而就在她道心动摇、心思重重的时候，她偶然听到的一番话，更是将她的心撕碎成片。

　　直到那时，她才知道，她的十世，不过是仙人们的一场游戏。

　　他是九天之上的太子，他的心上人是与他定有婚约的仙子，他们二人的姻缘线早已纠葛在一起。她存在的意义，不过是为了她人作配罢了。

　　她如此可笑，又如此可叹。那千般纠缠的十世，不过是映证了最初那位仙子的警言。只是可悲的是，她既未“守住本心”，也未“切勿纠缠”。落得此般下场，又能怨得了谁？

　　惜暖站在断全桥上，心中万般情感皆已消散，唯余无奈。若非被逼到绝路退无可退、进无可进，她又怎会选择这条绝路。她的道心是暖道，她希望世间开满鲜花；然而，令人悲伤的是，此间世间，于她而言，不过是一片灰暗。

　　惜暖执起杯子，抬手欲饮，却听远方传来轰隆轰隆的震响，似是天将崩塌。她回首望去，却见远处有一人向她快速奔来，那道身影快如一抹剑光，只是须臾，便飞来近前。

　　惜暖凝眸，却发现来人是他，是她纠缠了十世的人，是看了她十世笑话的人，也是欺了她、骗了她十世的人。

　　“暖儿，你在干什么！快放下你手中的杯子！”他眼里透着慌张与无措，眼底藏着悲痛与眷恋，一点也不像以前那般杀伐果断。

　　惜暖不知道他又想出了什么折辱她的把戏。但临到近前，她却是一句话也不想说予他听。她动作不停，竟是举杯将断全水一饮而尽。

　　“暖儿！”

　　刹时，惜暖如一片落叶飘零，她的身体愈来愈透明，眼前一切光景朦胧似幻境。

　　最后的最后，惜暖看到的是他飞身而起，将她抱在怀里。他的泪滴落在她的耳畔，他一句一句的呢喃着，是我认错了人……我以为她是你……你为何什么都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