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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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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雾像具有生命般,在大地上流淌、肆虐,所过之处花草枯干,树蔓凋亡。黑雾的中心是一位妖皇——严格的说,那是一位即将获得自由,新生的妖皇。
浓烈的妖气从妖皇的身上扩散开去,向着四周泼墨般倾泻。血液一样的鲜红色蔓延至它的瞳孔,它发出一声尖锐的嚎叫,独特的威压裹挟其中,顺着那音波像是潮水一样扩散开去。
听闻的众妖都吱呀鸣叫着弯折下自己的脊背,低头以示臣服。
妖皇满意地盘膝坐下。
它所占据的壳子名为海云帆,这是它数千年来精心挑选的绝佳容器。
只有一点令它意外,体内那道名为海云帆的灵魂,还没有被它完全吸收炼化。
妖皇内视着那团像是萤火一样的灵魂。
在接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它用几道夹杂着威压的妖力编织了一个囚笼,用自己的意志包裹着那团灵魂,不断地炙烤着他,撕裂着他,吞噬着他,至今却还没能完全毁灭他。
有时候,这团灵魂甚至还会反抗。
那点儿反抗很微弱,像是蚂蚁在大海里挣扎,却持续不断、绵绵不绝。有时候,在修炼的紧要关头,妖皇还会因为这样的反抗而吃些苦头。
[为何还要挣扎?]
妖皇不解,在心里询问了那团灵魂。
这是一个月来的头一次对话。
[你要杀我,我怎能不反抗?]
灵魂这样回答它。
妖皇嚼着一根人类的腿骨,对这样的答案非常不以为然。
[你总归会死的]
[你把我的身体还给我,让我把我想要做的事情做完,我就不再反抗你。]
区区的人类也敢跟妖皇讨价还价?
妖皇嗤笑了一声,将口中的骨骼嚼得咔吱作响。
[你在修炼,或者决斗的时候,也不希望我来打扰吧?我保证,只要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以后,我不仅不再反抗你,我还会归顺你,让你更方便地炼化我!]
妖皇眯着眼眸没有回答。
[你是堂堂的妖皇,难道,是在怕我一个小小的人类吗?]
妖皇大怒。
蓬勃的黑气在它的周身运转,妖气四散迸发。
海云帆便在这浓烈的黑雾中突然恢复了自我意识,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妖皇惩罚般让无数妖气在他的全身经脉中穿行,浑身像是被万千蚂蚁咬噬一般,每一次的呼吸都仿佛有利剑刺穿肺部。
海云帆痛得难以自持,他发出一声哀鸣,瘫倒在地,像是一只垂死的雀鸟。
妖皇满意地收回了妖气,它的声音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
[记住,你只有一个时辰。]
……
海云帆使用了一张瞬移符,目标是军皇山。
妖皇对符箓这种人类的小玩意儿嗤之以鼻,甚至连一个毁掉的念头也欠奉。也多亏它没有毁掉这些符箓,海云帆才能在一个时辰里做完想做的全部事。
他去见了兄长一面。
海天阔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也许是各种烦心的杂事需要处理,也许是因为谁家的子弟惹是生非,也许……是因为他还剩下了一个月的阳寿。
兄弟两个坐下饮了一杯茶。
距离上一次的兄友弟恭已有三年光阴。能够再次这样,与自己的兄弟心平气和地面对而相,两人都有不少恍若隔世般的感慨。
海云帆眼中湿润,他轻轻叫了今日的第十四次“兄长”,海天阔也不厌其烦地再次应声回答他:“小海,我在。”
三年了,像是毒线一样缠绕他心脏的那个报仇的念头,终沦为一纸荒唐。
海云帆垂下眼睑,握紧了手中的茶杯。心潮澎湃,几度念头起灭,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能面露愧意:“兄长……”
第十五次了。
“小海,我在。”海天阔少有温和地再次应答了。
不知是谁的眼泪滴落在桌面上,溅起小小的水光。
……
一盏清茗茶饮尽,半柱安神香燃熄。
海天阔趴在桌上沉沉安睡过去。海云帆轻轻为他披上外衣,然后,他在兄长的腿边缓缓跪下,毕恭毕敬地三叩首。
“咚——”
一谢兄长照拂。
“咚——”
二敬兄长担责。
“咚——”
三与兄长辞别。
又不知是谁的眼泪无声地流淌,汇在桌面,积聚小小的水洼。
……
第二站是灵剑山的无相峰。
海云帆隐身站在一间房门前驻足了良久,然后他微笑了一下,转身离开。
最终他敲响了王舞的房门。
开门之后,王舞惊了半晌,海云帆恭敬如常,面色不改地向她行礼,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的手上。王舞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几句嬉笑打趣之后,便拉了他进门。
两人在竹榻边坐下。
海云帆行云流水般地沏茶奉水,与她随意攀谈。他竭力放空了识海,握着茶杯的手指颤动,留下一串摩斯密码。
[午,时]
“一日为师,终身为——”
这一句浑话出口,是当真昏了头。
海云帆急急住嘴,一颗剔透的汗珠已从鬓间坠下。他定了定神,勉强自己不停歇地继续说下去:
“五长老,我是来向您告别的,这些灵石请您收下,算是弟子一些小小的心意。”
[杀]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呢?——你等我我先数数……五、十、十五、二十……哎呀小海,你可真是师傅我的贴心小棉袄。”王舞捋了捋衣袖,掩面羞涩一笑,做足了女儿家的娇嗔姿态——她虽然并不理解海云帆用那种频率是想告知自己什么,不过这并不影响她将之默念记下。
海云帆换了一只握杯的手,他微微缓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后背的衣衫已叫冷汗尽数浸湿。
王舞将那堆灵石放好,重新凑近过来:“来来来,小海,我们喝一杯,你失踪了一个多月,现在突然找我来,是不是,来跟人家表白的呀——”
[命,门]
海云帆的指尖不住颤动,心中却暗念:眼下他即将出口的那句话,不知会惹那妖皇如何生气……
“您真是说笑了,我来是想通知您,妖皇即将出世……”
果然,刹那间,腹内如火炭入水般翻涌,灵魂被重重撕咬下一口。
海云帆面转死白,他喉头一甜,死死咬牙攥紧了手中的杯子,足有半晌无法动作。
王舞浑然未觉,只是笑着插科打诨: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我们灵剑山早已做足了准备,保证啊,他来多少妖,我们吃多少。等这波风头避过,我把这些小妖怪都拿去卖了,说不准下半辈子的酒钱都足够了。”
剧烈地痛感缓慢地平复了一些,海云帆耳边分明听见妖皇的一声冷笑,之后又重新回归沉寂。
[禁]
“……妖皇不是寻常的小妖,它非常强大……”海云帆顺着思路说下去,在这要命的关头里,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闪过在五绝大会上,他与王兄答题对峙时的那场景来。
——不,别想那个。
[制]
“……我是想来恳求您,汇报掌门,将灵剑山从此封山,永不出世。”
海云帆将杯子放下,他注视着五长老的眼睛,言词非常恳切——说到底,这确实也是他的肺腑之言。
“咔哒”那杯底落在桌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磕碰声。
这一声响起,就像是打开了一个名为愤怒的开关,惹得王舞愤慨异常。她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干脆果决地将海云帆推搡着驱赶出了自己的房间:
“你这个废物,我灵剑山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懦夫,我告诉你,想都别想!我灵剑山的人,没有坐着生的,只有站着死——”
门扇在海云帆的鼻尖前一寸合拢,发出“砰”的一声。
海云帆面带焦急,又去敲了几下门:“五长老,我是真心实意的,不知您是否明白我的苦衷……”
门内传来王舞的骂骂咧咧:“你这个懦夫怎么还不走?要等姑奶奶赶吗?还亏你是我徒媳,我要亲口告诉他,让他休了你!”
海云帆浑身一松。
他赶紧收回微微散开的思绪,微微笑了一下,便转过身,然后怔在当场。
——王陆双手抱胸,施施然站在几米开外。
这一刹那,海云帆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什么妖皇,什么对峙,什么灵剑山……
天上地下,古今未来。
他什么都忘记了。
只剩下那张脸。
王陆的脸。
不知过了多久,像是做了一场梦,又像是弹指一瞬间。
海云帆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音调有些沙哑:“王兄……我是来向五长老辞别的。”
王陆面无表情地朝他走了过来。
海云帆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紧张,这四周太寂静了,他好像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砰砰作响。
王陆走近了他。
海云帆将手藏进袖子里,大拇指的指甲用力掐住了食指的指尖。
王陆站在了他的面前。
海云帆屏住了呼吸。
——王陆与他擦肩而过。
“吱呀”
房门打开的声音。
“砰”
房门合拢的声音。
刹那间千百种情绪绕颈,海云帆闭上眼睛,垂首几近哽咽。
这道蜿蜒的长廊深极,寂极。
海云帆枯站良久,直至周身被这深秋的寒霜侵灭。
任一腔的苦水剜心挠肺、枯肠切胆,他终是没有回头。
……
这世间的罪孽是一片苦海,苦海无尽。
他于苦海沉沦。
——又可与谁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