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其一》且斗尊前

5、花

　　茫茫的一片花海。
　　走到了近前，陆年才发现，这片花海是生长在云雾上的。他皱了皱眉头，并不想走上去。
　　白明觉得新奇。
　　无论小时候在书籍上读到过，从家仆的口中听说过多少，她也只是温房里的花朵，修炼之余从未见识过这种真正的仙人的法力的手笔。眼看到这茫茫花海，惊得眼睛都瞪圆了，舍不得闭上。她小心的将脚尖伸出了山上狭窄的小道，踏上了看似稀薄的云雾。让她惊奇的是，脚尖感受到的是实实在在的固体的质感，于是她依然小心的将重心转移到了云雾上，竟然没有跌落，看起来就像是站在虚空中一样。她走动了几步，没有任何不适，于是十分的放心。白明向着花海深处跑了过去，一面还大力挥着手叫唤，让楚十行也上来。楚十行见她就这么冲了出去，只好大声叫着她的名字，叫她等等，说着，也跑进了花海中。
　　“终于等到这一天？”老秦拍了拍老杨的肩膀，笑着说。
　　老杨没有去管他，转头看向陆年。
　　陆年也定定的注视着老杨的眼睛。
　　不知是不是他的一刹那的晃神，他在老杨的眼睛里看到了极度的悲伤。
　　老杨指了指花海最深处的人影，对着陆年说：“他已经开始消散了。”说完这句，老杨眼里的悲伤更盛。“你，和我们一起去见见他。”
　　换做是平时，陆年对于这种无厘头的事情可能只会嗤之以鼻，但是，今天他所看见的，他所听见的，他所经历的，虽然发生的太快，发生的太迅速，但是，出乎他自己意料的，他认为这一切都是十分真实而且可以相信的。
　　老杨和老秦注视着陆年的沉默。
　　风来了。
　　层层叠叠的花海在他面前摇曳起来。
　　花与叶铺成的海面荡漾着，掀起了波澜。
　　青色的一片海。
　　深蓝的天，天上的星河，天上的云，随着花的波涛，旋转起来了。
　　云雾与花之间，大鱼在缓缓地游动。
　　陆年知道这是什么了。
　　是一片海。
　　老杨推了推陆年的背：“走吧。”老秦附和道：“时间不多了。”
　　浑浑噩噩的，陆年做出了艰难的决定。他小心的走上了云雾。
　　走在花之间。
　　远远地，陆年看得见那个人影，竟然也是青年的模样，淡淡的，透明的，在风的吹拂下，仿佛一下就会被海风带走。虚无的，只是在花的浓厚的颜色下面，映出了一个影子。
　　白明和楚十行在花海中跑着，陆年看见了，像是看见了两个肆意玩闹的孩子。
　　事到如今，他还是觉得不真实。
　　试想一下：
　　一个平凡的日子里，你坐在一艘船上，身边是两个陌生人，驾驶船的是一个平凡的老头子。突然，那个老头子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绝世高手，甚至是神仙。然后被带到一个飘着的岛屿上，又有一只鹿变成了一个顶漂亮的人类。最后，又被带到了一片飘在云上的花海。
　　正常人都会感觉头晕。
　　然而这两个傻子——他们完全是不以为然，没有一点点的怀疑，反而是十分的激动。似乎是将这个古怪的局面当做了人生中的惊喜，而没有思考过任何的后果。
　　陆年看着他们。
　　白明和楚十行只比他大三四岁，但是却比自己幼稚很多。是他们天生傻？
　　而或是自己已经没有年轻的热情了？都有可能吧。
　　老秦冰冷的手在陆年的背上拍了拍，示意他向前走。
　　陆年晃了晃脑袋，花海中飘着的甜腻的香气使得他有点头晕。他看着身后的两人，他们表情凝重，但又充满期待，是那种大梦将醒的期待的感觉。不知是不是花香作祟，陆年眼前的一切突然模糊起来。
　　他噗的一声跌倒在地，捂着嘴干咳起来。干咳了好一阵，将呕吐的冲动硬生生忍下来，深深呼吸了几口，终于清醒了一些。陆年艰难的站起，回头，看见两人空洞的凝视，难得的感到了发自内心最深处的恐惧。突然，他问道：
　　“为什么？”
　　“你们告诉我这么多是想要干什么？有什么用意？告诉我又有什么意义？”
　　老杨皱起了眉头：“不要问那么多，我带你到这里就是想要让你见见海的神，你是命中注定要——”
　　“闭嘴！”陆年大叫道：“所以呢？我早就知道你们要我来继承这神明的位子了，你当我没有读过书吗？关于你们的事情我了解的够多了！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人，我一开始就知道你们想让我干什么！但是，你们想过吗，要是我乐意接下这个担子，我早就答应了，用得着你们折腾这半天吗？”
　　说罢，他神色激动，喘着气。突然，不知为何，眼里流下了一滴泪水。
　　“你们难道感觉不到吗？我根本就不是个修士，我没有内丹，我没有内力。我曾经是有过的，你们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你们绝对听说过，有一大半的修士在十五岁的时候内丹会自行消散，我就是一个，我这接下来的半辈子都会是个废人。我是还可以修炼，但是只有□□能增强，遇上个厉害点的修士人家一根手指就能把我挑飞！”
　　他直勾勾的盯着二人，
　　“我做不到。”
　　“你们可以去找更好的人。哪怕是铙的大街上随便拉一个修士都可以，都比我要好。我就是个废物的人，我是不可能的。“
　　老秦皱着眉头说：“小兄台你冷静——”
　　“我冷静个头！”
　　老秦叹了一口气。
　　“傻孩子，你知道的事情，我们也知道。要是你没有内丹就不可能继承海的神的位子的话，为什么卦象还会指着你呢？”
　　陆年怔怔的望着他的脸，“你的意思是——”
　　老秦冲他笑着，没有任何表示。他又推了推陆年的背，说道：“时间不多了。”
　　陆年向前走了半步，似乎在犹豫。
　　风又起来，前面的人影一点点的淡下去。
　　陆年叹了一口气。
　　他向前走去，那个人影一点点的又清晰了。

　　陆年看着海神的背影。
　　离他只有一臂长的距离，但是却不太敢上前去。
　　陆年木呆呆的站着。不是他傻，或者是想不到什么法子开始话题。
　　而是他敏感的感受到了眼前的人周身的气质：
　　高傲，不容易接近。
　　他相信自己的第一直觉，也就是，贸然前进与这个人搭话，只会给这个大人物留下“浮躁，无礼，没有耐心”之类的印象。
　　从刚刚与老杨和老秦二人看似没有什么内容的争执中，陆年已经分析出了几条重要的信息：
　　第一，这次看似十分偶然的际遇事实上是早有预谋。
　　第二，他也知道了自己无法阻止这事情的发展了——除非跳下山崖自裁——然而可能连求死也不能。
　　第三，他将会十分看重这个机遇，因为这会是他改变自己废人身份的唯一途径。
　　第四，这是有很大风险的，从他们凝重的表情来看。

　　陆年叹了一口气。
　　人影就是这么平静的矗立在花海的中心，没有任何动作，没有任何表示。
　　白明和楚十行两个傻子也终于意识到了点什么，匆匆赶来，试图走到陆年的身边去，却被老杨伸手拦住了。楚十行小声的咒骂了一句，看着陆年的眼神里充满了狐疑和担忧。白明吞了一口口水，双手扯着衣摆，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局促不安的看着陆年。
　　老杨咳嗽了一声。
　　起初，当他翻阅老秦给他的陆年的生平时，几乎要大骂出声。这是一个平庸、平凡、平平无奇、天资一般、人品一般、出身一般、更有甚者还是修炼中途不幸成为了众多没了内丹的废物之一，还被师父从师门逐出。
　　他的妖族的骄傲使得他无法接受让这么一个小子来接受他的神的衣钵。以他来看，那个叫做楚十行的小伙子倒是比这个陆年好上了几百、几万倍！！！若是这两个人的位子互换一下，他绝不会有这么大的异议。
　　他曾经不明白，糊涂到了家。
　　但是，刚才这一番对话，他能理解了。
　　这个人，心思不算太深，修为不算最好，人品也是一般，除了一张好看的脸之外，只剩下了一个优点，也是他刚刚发现的——
　　很有自知之明。
　　成为神，这是多少个凡人的梦想。从牙牙学语的孩童的梦境，到那些王侯将相的疯狂的找寻，总是对于这个身份有着无比的憧憬，无比的渴望，哪怕没有看到神背后的担当，的责任。
　　这个可能就摆在陆年的面前，然而他做出的反应是真正的震撼到了老杨：
　　陆年说的那句话，换成随便哪个人都可以说的比他更有魄力，更加振聋发聩。
　　那些自诩为英雄豪杰，自认为铮铮铁骨的汉子们，好汉们，从来不屑于说出这句话：
　　“我做不到。”
　　老杨想着，轻轻地笑了出来。
　　别的没有，这就足以了。
　　他闭着眼睛，看见的是海神一脉光明万丈的未来。

　　晃神之间，又是半个时辰过去。
　　天色依然是漆黑的。花海上浮现出了一片浅浅的荧光。
　　海神说了一句话，双腿站的发麻的陆年三人听了，不禁头脑一激灵。
　　“说说，你们都是什么人。”
　　沉默了这么久，海神说的第一句话，还是吓得陆年全身抖了抖。
　　陆年想着，对神明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于是大声说道：
　　“在下陆年，见过大人。”
　　海神没有理睬他，依然背对着众人，说道：“你们两个上前来。”
　　楚十行和白明面面相觑。
　　“快。”
　　挣扎了不过一小会儿，二人还是战战兢兢的走上前去。
　　“在下楚十行。”
　　“妾身白明。”
　　“胡闹啊胡闹.......我海神之后就是这么畏手畏脚的小辈........”
　　老秦皱皱眉头，以为海神要冲着两个不经世事的孩子发难，刚刚张口搪塞，便被海神的声音盖住了：“这样怎么行啊.......”
　　说着，海神缓缓转过身来。
　　不知是多少次，陆年看的呆了。
　　是一个很好看的长相。
　　随之而来的是压力————————宛如海浪劈头盖脸打下来的，将陆年从头到脚拍到海底的，宛如凝重的深海的海水包裹着全身，使得他感到举手投足都无比困难的——————陆年不禁庆幸自己好歹还是修道人的肉身，若感受着压力的是个凡人，八不成要被压力碾成一滩肉泥。
　　噗的一声，感受压力的三人的内力被完全逼出。
　　楚十行全身包裹着一层青蓝色的火焰，白明身边是一圈扭曲的空气，似乎还在呼呼作响。然而陆年是直接吐出一口红黑色的血来。
　　海神淡淡的扫了一眼三人，冷冷道：
　　“不错。”
　　沉默了好一会儿。
　　被压倒在地的三人大气也不敢出，老秦和老杨在后面保持缄默。
　　“你，”
　　突然，海神冲着陆年说道。
　　“将要成为神了，有什么话要说。”
　　陆年心头一凛，牙齿打着战，抬起头来。
　　他用发抖的手将自己从地面上支撑起来，接着直起了腿，缓缓地，他站了起来。
　　老秦和老杨就差高声喝彩了。
　　以一丝内力也没有的肉身，从海神的威压下站起来，简直不是人能做到的。
　　海神的眼神也渐渐被惊讶淹没，他没有想到，这个后辈还有这般的骨气。
　　陆年一不小心咬到了舌头，气一泄，支持不住，喷出了又一口殷红的血，落在楚十行面前的草地上，楚十行艰难的抵御着压力，实在是惊呆了。
　　陆年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
　　海神带着十分欣赏的眼光看着这个青年，没想到啊没想到，这个看似无比平庸的孩子竟然有如此的风骨。
　　陆年张开了嘴，似乎要说什么。
　　海神大声说：“好小子！你做的很不——”
　　话音未落，竟然听见了扑的一声。
　　众人又一次震惊了。
　　陆年跪了下去，深深地磕了一个头，大声叫道：
　　“小人诚惶诚恐，卑躬屈膝，参见大人。感大人之深恩似海，千万轮回，做牛做马，小人不得偿还，只好跪拜万千次辞谢。”

　　与沉默不同的是死寂。
　　海神气的脸色发红，大骂：“你废了那么大力气站起来，难道就是为了倒下的更低吗？”
　　陆年抬起头，笑了起来。
　　不知道这算不算大不敬。
　　“从来都没有妄图山顶，只因在低洼处如鱼得水啊。”
　　青年的声音带着浅浅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