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脏玫瑰》见边千春

6、6

　　我盯着那条信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我自己又何尝找到了自己呢。

　　我把画摆正，用相机拍了照片发给郑荆。

　　不到一分钟郑荆的电话就来了。

　　我盯着屏幕很久没有反应，最终我还是将手机关机。

　　我脱力般倒在床上，空洞洞地望着天花板放呆。

　　我发现自己还是无法直面过去，我还是懦弱的我。

　　小镇的夏天格外燥热，正午的时候大街上很难见到人。

　　“欢迎光临。”我站在收银台后，迎接今天的第一个客人。

　　几个少年抱着篮球勾肩搭背地进来，热气蒸腾着，糊了我一脸。

　　“妹砸，送女朋友要什么花好。”一个男孩不太自然地嘟囔道。

　　周围的少年都哄笑一团，似乎“有女朋友”这件事是什么好笑的趣闻。

　　“玫瑰多少钱？”有人替他问了。
　　“别闹，我女朋友病了，不好意思啊小妹妹，我想问的是给生病的女朋友送什么花。”
　　“菊花呗。”男孩们继续调笑着。

　　一阵嘈杂声中，他走到我面前，指了指柜台上的书：“恶……意？”少年满是汗味的身躯凑近，低下头认真看着书的封皮。

　　我不自在地把书抽走，没看他。

　　“我喜欢嫌疑人X的献身。”他轻轻笑了一下，带着点痞劲儿。

　　“不信？”少年看着我怀疑的眼神继续说：“我叫周燃，交个朋友吧，下次一起去图书馆看书啊。”

　　他意味不明地曲着手指敲了敲柜面，转身勾住其中一个男孩的肩膀，在背后冲我摆了摆手。

　　奇奇怪怪的人。

　　我是真发现自己遇到的人永远都是自来熟的。

　　没想到第二天周燃又来了。

　　这次就他一个人，穿着简单的白色短袖骑着单车。

　　他给了我一张购书票，说是周一买书有优惠。然后又匆匆忙忙地走了。

　　我盯着那张卡片愣神。

　　周一。
　　“我就知道你会来。”周燃顶着大太阳在图书馆门口等我。

　　看他满头的汗，好像等了很久了。

　　我没搭话，径自走进去。

　　“我带你逛，这地我常来。”周燃扯着我的胳膊往第三排书架走。

　　“这里全是日本作家的书，你好像喜欢日本的呀。”周燃和我在一面书前停下。

　　我的眼神在每一本书的封脊上流连。

　　周燃就站在我旁边安静地看我挑书，时不时小声地给我点建议。

　　看起来他确实读过很多书，我最后买了本《人间失格》。

　　小镇靠海，晚风卷着热气一阵阵地打在脸上。

　　我和周燃走在路上，他话还挺多，我就听他说。

　　“你不是这的人吧。”他踢飞了一颗石子，停下脚步。

　　“不是。”我走了几步才发觉他没跟上来，于是回头看他。

　　“你原来在哪的。”他问。

　　“K471星球。”

　　周燃听到我认真的回答，愣了一下，然后没绷住大笑起来。

　　我没什么反应，转身继续走。

　　“诶诶诶！外星人等等我啊！”周燃的气息还不稳，边追我边笑。

　　“你这人真有意思，”周燃低头看着我的头顶，“我能跟你做个朋友吗。”

　　“为什么？”

　　“啊……为什么？交朋友还问为什么啊你这人真是。”

　　似乎是感觉到我的认真，他想了想说：“就因为我们都爱看东野圭吾的书吧。”

　　我点点头，盯着自己的足尖。

　　“那总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吧。”

　　“我叫舒佳。”

　　“舒佳，暑假。你这名字还挺应景的。”他又笑了，眼睛弯弯。

　　日子过得很快，一整个假期我都在小姨的花店帮忙，有时候去图书馆看书，大部分时候是我一个人，有时也能碰上周燃。

　　九月，我进入二中重读初三。

　　二中是个初高中合校的学校。初中没什么名堂，高中的升学率却是金牌。

　　开学那天我在校门口看到了一张光荣榜，是初三中考的成绩榜单。

　　周燃730分，第一。

　　他现在应该就在二中高中部读书吧。

　　我其实也能猜到他成绩不错，不然怎么会带我去图书馆呢。

　　只是如果我也参加了中考，一定比这个成绩还好吧。

　　新的班级里就三十几个人，他们都是从初一就在一起的了。

　　“舍予舒，单人旁加一个圭的佳。”我在老师的命令下做自我介绍。

　　底下的人都零零散散做着自己的事情，没人理睬。

　　班主任拍了拍手：“好，舒佳同学你就坐到那个位置上去吧。”她指着角落里的那个位置。

　　我的同桌是一个很胖很胖的女孩。

　　我走过去时，过道两边的学生就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甚至有男生吹起了口哨，小声地笑着说胖妹有同桌了。

　　我对这样的场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啊。

　　我看着我的新同桌浑浊的的双眼，没有表情地移开目光，假装没有看见她欣喜的表情。

　　我从厕所回来的时候，江雅正被两个女生压制着肩膀。

　　我看着她们一个又一个地冲到她的背后，玩的乐此不疲。

　　“哈哈哈，胖妹你的背好有弹性哦，把我们都弹开了。”

　　看到我走过来，两个女生给我让开了道，自然地搭过我的肩。

　　我神经紧绷，不好的回忆如潮水般涌来，校服下的双手正在不可抑制地颤抖。

　　“新同学，大城市来的呀。喜欢玩皮球吗？”女孩指了指江雅肥壮的后背，笑得很开心。

　　同样的角落，一样的笑声。

　　这一次我没有发声。

　　我如她们一样，撞上了她的后背。

　　根本没有想象中的软，反而很硬很烫，那是一具发怒的躯体，但是因为隐忍而保持僵硬。

　　她们满意地冲我笑，我拒绝了和她们为伍的邀请。

　　她们也没强求，感到无聊地散了。

　　她们只是在确定，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等人都离开，我轻声对江雅说：“对不起。”

　　她只是屈辱地白了我一眼，转而趴下睡觉。

　　我在这里所见到的暴力是轻微的。

　　我其实很想告诉江雅，你是幸运的。她们只是言语攻击你，万事孤立你，对你身体上的伤害却少之又少。

　　其实你随时可以脱离苦海深渊，而我才是一直逃不出去的那个人。

　　但后来我才意识到言语也是杀人凶手。

　　她们不知道从哪里传开的，有一天早上向来不跟我说话的江雅竟然破天荒的主动问：“你妈妈真的是妓.女吗？”

　　她的声音像是磨碎的砂纸，沙哑难听。

　　我皱了皱鼻子，继续低头画着奇怪的图案。

　　江雅突然一下子像是泄了气的气球，轻松的长舒一口气，声音极小但因为周遭很安静所以可以清晰地听到她说：“是的。”

　　像是某个开关被打开了。

　　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到我身上，所有人的矛头指向了我。

　　“啊，真的假的啊这么恶心。”

　　“我们可得离远点，她别有艾滋吧。”

　　“就是啊啧啧啧，居然还待在一个班里学习了一个月。想想我鸡皮疙瘩就起了一身。”

　　……

　　如我所见，言语上的攻击的确不敌暴力伤害，但是也足够恼人。

　　那种走在路上都要被指指点点的感觉不好受。

　　我原以为江雅会替我挡掉所有恶意，她会成为遮羞布。
　　可是最终事与愿违，我们都成了靶子。

　　谁也逃不掉。
　　真的，谁也逃不掉。

　　国庆长假的时候，花店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你好，小狮子喜欢什么花。”
　　少年清冽的声线一下一下拨着我的脑神经。

　　“郑荆？”我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瘦了好多。”他说，用满是心疼的口吻。

　　郑荆骑着机车来的，穿着帅气的夹克外套，认真地给我戴头盔。

　　他说他来兑现诺言，带我去兜风。

　　他不问我为什么不告而别，也不问我为什么杳无音讯，他只问我小狮子喜欢什么花。

　　傍晚的落日余晖洒在海面上，耳边是呼啸破碎的风声伴着海浪袭来。我抱着郑荆的腰，舒服地眯起眼睛。

　　“舒佳！”
　　“我喜欢你！”

　　少年不顾一切地大吼，我感受着他震动的脊背，那么吵闹，我却能听见他加速跳动的心跳，响着迷人的旋律。

　　我们在海滩边停下，他替我整理好凌乱的头发，笑我像只炸毛的狮子。

　　郑荆脱了鞋在沙滩上狂奔。

　　他说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海。

　　我蹲在地上捡贝壳，他突然喊我的名字，我抬起头傻愣的瞬间，他按下拍照键。

　　玩累了我就躺在沙滩上，任由海浪拍打着我的脚心，郑荆慌忙跑来拉我。

　　“这样很危险。”

　　我甚至从他的眼里读出了他的害怕。

　　“郑荆，其实我有很多次都想就这样死去的了。”我看着他的眼睛，突然就想吐露一切。

　　郑荆抱住我，鼻音浓浓：“你别怕，我一直在呢。”

　　我空洞洞的眼神突然有了焦点，干涸的泪腺重新发挥作用。

　　我在郑荆的怀里哭得近乎脱力。

　　那天的后续，郑荆背着我在沙滩上走到天黑，他告诉我很多小时候的我忘记的事情。

　　我也把很多事情告诉了他。

　　很奇怪，我和郑荆，兜兜转转好几年，错过了好多风景和人潮，最后理解我的，来找我的，站在我身后的，还是他。

　　我永远记得那晚的星子，和郑荆被风吹起的头发，柔软的，滚烫的，细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