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虞禅》周九觅

2、成语的锅

　　翠红觉得三小姐自从中毒醒来之后就有些不一样了。

　　不一样的地方，有些不能言说。比方说整个人的气场变了，眼神和神态动作不一样了，但具体又说不上来。

　　至于可以言说的地方就比较多了。

　　比如说饭量明显变大了。以前吃不上两口饭就不吃了，怎么劝都不吃。现在基本上是翠红一遍一遍的劝说闵风塘，让她少吃一点。

　　也变得比以前有主意了。以前很听翠红的话，怕她一个不高兴就不陪她玩。现在不管翠红怎么苦口婆心，什么“吃太多了容易发胖”、“小姐要有小姐的样子，要注意仪态”之类的。嘴皮磨破了，闵风塘还是坚持己见。

　　说话也更利索了，甚至还可以随时开启嘲讽模式。

　　很多方面，诸如此类。

　　在翠华的悉心照料（实际是辣手摧残）之下，过了几天，闵风塘终于可以下床自由活动了。

　　这边闵风塘情况好转之后，翠华就自动离开了海棠院，留下翠红照料。翠华是木有枝的心腹支柱，不可能长时间一直在海棠院伺候。

　　“翠红，”闵风塘递给翠红一张纸，吩咐道：“你去我二娘那走一趟，把这个给她，如果二娘问起，你就说她答应过我的，让我想吃什么就告诉她。”

　　闵府门第不低，丫鬟们也都粗略地学过一些字，翠红看着手上纸，感觉有些不能呼吸。

　　“小……小姐，你确定吗？这么多，这么多也吃不完啊……”翠红的声音带着颤抖。

　　“那就跟二娘说一下，一顿三荤一素带个汤好。”这闵府的主子都太斯文了，一盘菜说是一盘，实际上也就几筷子。闵风塘算了一下，还是不浪费的好。

　　翠红不语。

　　“怎么？我的话都不听了？”闵风塘似笑非笑地看着翠红问道。

　　“奴婢不敢，奴婢……奴婢只是觉得，小姐好像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闵风塘笑了一声，声音甜脆，带着十来岁女孩儿独有的天真和软糯，说道：“自然是不一样了，毕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怎么能不一样了。翠红，你说我没死，是不是让有些人好失望啊？”

　　翠红眼中闪过慌乱，将头埋在胸前小声答道：“小姐洪福齐天，能醒来自是有上天保佑，怎么会有人觉得失望。”

　　“这可未必，”闵风塘冷笑一声，“失望的人挺多的吧，比如说，你，翠红，我要是死了，你就能回大娘那边去伺候了，不是吗？”

　　“小姐明鉴！”翠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手中的宣纸顺势落地，她声音颤抖，“奴婢对小姐忠心耿耿，小姐中毒，奴婢比谁都伤心难过，奴婢一片心意日月可鉴。”

　　“小姐，奴婢虽然是大夫人指到海棠院来伺候的，但奴婢自问对小姐忠心尽责，奴婢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小姐打我骂我都可以，但求小姐不要冤枉奴婢！”

　　字字血泪，一脸涟漪。

　　“起来，别紧张，我跟你开玩笑的。”闵风塘扶起翠红，伸手揉了揉她磕得红肿的额头，然后捡起地上的宣纸递给她，说道：“这可是我的口粮，指望着吃饭呢，可别搞丢了。”

　　“这些年海棠院就只有你一个人，你伺候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刚刚是跟你开玩笑的，你别放在心上。不过你年纪也不小了，不能一直伺候我，要是有什么想法，就告诉我。”

　　翠红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抽噎着说道：“奴婢不嫁人，要一直伺候小姐。”

　　“别胡说，赶紧去二娘那边吧，我还指望着晚上就能改善生活呢。”十三岁长身体的时候，整天不是喝臭气熏天的苦药，就是吃稀粥，感觉头上都能长出青草来了。

　　翠红抽噎着告退，直到走出海棠院才停止。她的眼神冷下来，脸上也没有了恐慌和忐忑。

　　今天算是过关了，三小姐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好像又不像。

　　闵府谁都知道，三小姐闵风塘只有七八岁孩童的心智，不该那么敏锐。

　　说起闵府，京城里官场上就没有不知道了。实在是闵府在北四街太有名了。

　　北四街原本叫做北伺街，面北而伺的意思。君子做朝堂，面南而治。从名字上就可以看出，北四街是官员居住的地方。整个北四街基本上囊括了京城一半以上的官员府邸。

　　只是，京城老百姓的文化水准并没有高到那个地步，北伺街叫着叫着就叫成了北四街。

　　板正考究的学者觉得北四街这个名字瞬间拉低了整条街的智商，简直俗不可耐有辱斯文。

　　但当时一位大儒却说大儒便是大雅，尽管被打脸得啪啪响，清流学者还是十分愉快地接受了北四街的名字。

　　变脸比六月的天还快，只要大儒说话，清流们可以瞬间切换刮风下雨甚至下雪下冰雹各种模式。

　　闵姓在当朝算是小姓，难免让人听过一次之后就记在心上。闵府在北四街的名声却不仅是因为姓。

　　闵府的主人闵华采，一个出身寒门的学子，却因为攀上了符家青云直上，成了当朝最年轻的尚书大人。

　　本朝讲究清雅，官员仕子尤其崇尚风月。年轻公子也就算了，当家郎君要是没有十几个姬妾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在朝廷当官。文采风不风流的另说，人必须要风流。

　　可闵府却只有一个女主人，十几年前好容易进了一房妾室，北四街纷纷讨论说闵华采总算是开窍了。

　　然而十几年过去了，闵府还是只有那么一门妾室。

　　闵府的孩子也十分极端，嫡生的一儿一女十分优秀，儿子文采出众，是太学老是口中夸赞的别人家的孩子，女儿知书达理、美艳动人。还有一个妾室生的女儿，不说也罢。

　　不论是北四街还是别的人家，都是主母掌权，闵府却是妾室主事，还给抬了个二夫人的名号。

　　如果闵府只是一个方面跟北四街不一样也不容易引起注目，但综合那么多方面，就不得不让北四街的人在被人问起“闵府怎么样”的时候，回答一句：“闵府嘛，也没什么不同，就是一锅大小奇葩。”

　　对于闵府那位北四街的人都没什么印象，问起也只能说一句“不说也罢”的三小姐，木有枝可算是操碎了心。

　　这是她唯一的女儿，也是她唯一的孩子。从她出生那天起，她就在不停地为之筹谋。

　　以前吧，呆呆傻傻的，不指望她有什么作为，就担心她以后嫁不出去，会不会被人欺负什么的。

　　自从中毒醒了之后，人好像不那么呆了，说话也利索了，木有枝开始担心她以后出去会不会被人打死，以及自己的身体可以撑到哪一天会被活活气死。

　　“这是什么？”木有枝一把把雪白的宣纸拍在桌面上，感觉自己气不是太顺。

　　这时翠华递过来一杯茶，木有枝一手接过，揭开就喝。

　　下一秒……

　　“呸……咳……咳咳，翠华你想烫死我！”木有枝从桌面拿起雪白的手绢擦嘴，骂道。

　　“二夫人，你不是一直喜欢闻滚水冲泡的茶香吗？”翠华很无辜。

　　“规矩改了，我不闻茶香了，只喝温度刚好的茶，听明白了吗？重新去泡一杯来！”木有枝觉得手绢好像有些硬，刮得脸生疼，一把扔在桌上，才发现这是翠红带来的清单。

　　一张雪白的宣纸！不知道闵风塘用的什么笔，细细的，比小羊毫细多了，密密麻麻地写了一大堆字。

　　“是，奴婢这就去，二夫人，那个……”翠华欲言又止。

　　“赶紧去，废什么话！刻不容缓，马不停蹄！”木有枝觉得自己多少年都没有丢过这么大的脸了，翠华看她连成语都一口气出来了两个，还不是十分恰当，不敢说话立刻下去了。

　　“西湖醋鱼，叫花鸡，水煮牛肉，翡翠肉丸，糖醋排骨，宫保鸡丁，红烧肉，粉蒸肉，泡菜鱼，板栗烧鸡，酱烧肘子......这还只是荤菜，糕点要云片糕，七巧点心，桂花酥，莲花粉糕......还有水果，干果，素菜，她把我们闵府当成什么了？又把我当成什么了？”

　　“闵府是尚书府。”端茶进门的翠华接了一句。

　　“对啊没错，咱们是尚书府，又不是酒楼。”木有枝指指自己，说道：“我是她亲娘，堂堂二夫人，不是厨子！还想吃牛肉，她怎么不上天！当我会庖丁解牛的吗？”

　　翠华一见二夫人又开始说成语了，连忙帮忙顺毛，啊不，顺气。

　　“对对，三小姐太不像话了，怎么这么为难二夫人，咱们不生气，不生气哈，生气容易老。”不知道是不是被老字刺激了，反正木有枝的激动肉眼可见的消失了。

　　“二夫人，小姐说你答应过她，想吃什么就告诉您。”想起闵风塘那皮笑肉不笑的恐怖样子，翠红还是决定再争取一下。

　　翠华见风就转舵，开始一下一下地帮木有枝捶背，“咱们二夫人最是一诺千金了，既然答应了就肯定要做到的啊，不然以后怎么管这一屋子的下人？”

　　木有枝没好气地瞪了翠华一眼，才道：“算了算了，拿掉牛肉，按照一餐三荤一素一汤给她。”

　　“还想吃牛肉！她是嫌自己命大还是嫌整个闵府都命大？”说到牛肉木有枝就忍不住发飙：“不知道吃牛肉犯法的吗？朝廷官员明知故犯罪加一等，她是当小姐当够了吗？破碗和竹竿准备好了吗？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当小乞丐？”

　　“那个……二夫人，奴婢……有些话不知道该不该讲？”翠红小心翼翼。

　　木有枝：“该不该讲的都讲这么多了，这会儿还客气什么？”

　　翠红以生死时速迅速开口：“您嘴角有一小块宣纸末，还有就是三小姐喜欢吃辣，那些菜如果能多放点辣椒就最好了。”

　　木有枝动作迅速却十分轻柔地擦拭嘴角，果然擦下来一小块宣纸碎，想是刚才嘴角有热茶沾上去的。

　　“最后一句话是那个臭丫头说的，还是你自己要说的？”

　　“是奴婢见小姐最近都喜欢吃辣，自己说的。”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