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虞禅》周九觅

1、庄周梦蝶

　　闵风塘再次睁开眼睛，还是感觉有些难以置信，她再次闭上眼睛又睁开，看到的依然是熟悉的拔步床的构架和鹅黄色帐顶。

　　这次是真的相信了。

　　她无数次在梦中想要回来的地方，真的回来了。竟然有一种沧海桑田的感觉。

　　旁边传来一个细细的女声：“小姐醒了，二夫人，小姐醒了。”

　　许是许久没有睁眼，闵风塘觉得眼睛有点涩，导致她在看到门口那个绝美妇人背着日光的脸的时候，竟然有种想要流泪的感觉。

　　绝美妇人大步走来，带起一阵香风，坐在床沿，握住闵风塘的手，“我的心肝，你总算是醒了。”

　　声音哽咽，眼里含泪，担忧之情不言而喻。

　　“我睡了很久吗？”声音一出口，闵风塘自己都吃了一惊，沙哑得不成样子，喉咙里面好像也生锈了一样。

　　她对于现实最后的印象就是，她跟往常一样的入睡，然后，然后她就做了一个漫长却十分真实的梦。真实到她都怀疑那不是梦境，而是灵魂的投射。

　　闵风塘疑惑，她到底是睡了多久。

　　答案很快揭晓，一个音声答道：“三天了，你是不是也觉得自己能醒来是奇迹？”

　　随着声音落下，一个须发皆白形象邋遢的老头子出现在眼前。随之而来的还有搭在她手腕上的一只干燥皱巴的手。

　　“嗯，醒过来就没什么大碍了，后面注意调养就行。”老头子摸着胡子说道：“哎，你，去端碗水来给她喝，说话声音跟钝刀砍柴一样，难听。”

　　连个病人都不会照顾，老头子不满。

　　闵风塘：“……”年纪大说话那么诚实（难听），也容易被人打的知道吗？

　　翠红赶紧端来一杯热水，喂到闵风塘嘴边。

　　闵风塘直接闷了，简直久旱逢甘霖的感觉，太爽了。

　　极致的爽快基本上都是有代价的，并不会因为你刚醒来就网开一面。闵风塘捂住胸口，咳得惊天动地，两眼冒火星。

　　什么仇什么恨，喝水被呛死的节奏。

　　还是翠红大发善心给她拍了拍背，顺了气。

　　“我怎么会睡那么久？”闵风塘问道。这老头子无疑就是闵府找来给她看病的，错不了。但是看什么病？睡太久了吗？

　　嗜睡症也不是这么一个表现方式吧？

　　刚才被她呛水喷了一袖子的老头子早就躲到房间中间的桌边去坐着了，此刻听到她的问话，立马应了：“你自己中毒了都不知道？笨成这样！”

　　闵风塘瞪大了眼睛看着老头子。倒不是因为老头子骂她笨，换成是她，估计说话也不能好听。

　　“我怎么会中毒的？什么毒？”闵风塘问。

　　老头子的回答依然很快，就跟抢答一样，“当然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难道还能是其他什么高明的手法，什么时候你们闵府有这样的高手……”

　　绝美妇人伸出手将闵风塘的手握在手心里，轻轻地抚摸着，说道：“你刚刚才醒，需要静养，二娘在这里陪你。翠红，带王大夫去账房支取银子，顺便去抓药。好好跟王大夫请教一下后面照顾小姐要注意些什么。”

　　“是。奴婢告退。”

　　白胡子老头被打断了话头，十分不满，忿忿地瞪了绝美妇人一眼，才不甘心地跟着翠红走了。

　　人都走了，满室寂静，就剩下闵风塘和绝美妇人两人大眼瞪小眼。

　　闵风塘是实在不知道说什么，绝美妇人是不知道怎么说。

　　绝美妇人是闵府后院的实际掌权人，闵府主人闵华采正经八百抬进门的妾室，最是受宠。

　　哦，不，现在已经是二夫人了。

　　闵风塘以前也不爱说话，但此刻无言寂静的她却让木有枝有些心慌起来。闵风塘看她的眼神就好像是在看一个无所相关的人，并不是看她的生身母亲。

　　同样的沉默，眼神中却仿佛看不到曾经的孺慕之情了。

　　“塘儿，你好好休息，想吃什么告诉二娘。”

　　“嗯。”

　　“还有，你身上余毒未清，需要好好调养，这段时间就乖乖呆在海棠院别出去了。”

　　“好。”

　　寂静，死一样的寂静。窗外日光正盛，可以听到蝉鸣尖锐刺耳的声音，也可以听到微风吹过，树叶轻轻颤动的声音。

　　“什么毒？”闵风塘还是问了出来。

　　木有枝楞了一下，像是才反应过来女儿的问题。随即说道：“说了你也不懂，小孩子家家的管那么多干嘛，总之，二娘不会放过害你的人。”

　　“好。”

　　木有枝脸上在笑，仔细看却能发现她的僵硬。尬聊什么的了解一下。

　　她伸出依然青葱玉白的手，侧头取下斜插的一支玛瑙珠钗，放在闵风塘的手上，笑道：“你不是一直都喜欢吗？送给你，等你好了就能戴了。肯定很漂亮。”

　　“好。”木有枝依然只换来女儿的一个字回答，心渐渐往下沉，继而听闵风塘说道：“二娘也去休息吧。”

　　木有枝刚刚上升的期待就在这句话当中彻底落下在了冰水当中。

　　“厨房熬了粥，你长久没有进食，不宜油荤，先吃这个调养，我待会儿让翠华送给来。”木有枝站起来，看闵风塘靠在床头没有挽留的意思，又说道：“二娘先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直到木有枝走远了，闵风塘才松了一口气，四仰八叉地摊在床上。像极了一只没有梦想的咸鱼。

　　咸鱼还没有走那个真实到让人怀疑的梦境当中醒来，她在那个梦境当中整整存在了三十年，从呱呱落地开始到最后三十岁生日当天死亡。

　　那个毫无形象的老头子说她睡了三天。

　　三十年对三天，倒是颇有些“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十年”的意味。就是不知道是庄周梦到了蝴蝶，还是蝴蝶梦到了庄周。

　　她一心以为那三十年是梦境，殊不知在其他的世界里，现在她所认为的真实才是梦境？

　　就在闵风塘感慨的时候，空气当中传来一声不和谐的响动。声音之大，感觉空气都在波动。

　　闵风塘摸摸肚子，这三天翠红也没给她喂点吃的吗？流食什么的也没有吗？

　　翠华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走进海棠院的，在二夫人身边也算见过世面的她，深深被闵风塘饥饿的目光震撼了。

　　眼冒绿光的闵风塘在翠华震惊的目光中，十分快速地干完了三大碗粥，十分意犹未尽。

　　吸取了喝水的教训，这次她很小心，尽管速度十分凶残，好歹没有被噎住。

　　就在她试图扮个可怜，想要跟翠华再要一碗的时候，翠华十分干脆地抢了她手上的碗，以一种风卷残云的速度收拾了锅瓢什么的，然后消失了。

　　消失了，消失……了，消……失了。

　　然后，走在回廊的翠华听到了震聋反馈的一声吼。十分悲愤交加，但也因为身体的问题十分有气无力。

　　“翠华！你给我回来！回来！！！”

　　“啊啊啊……啊啊……啊……翠红，翠红！”

　　连名字都记不清楚了，三小姐真可怜。翠华摇摇头，脚步不停，继续走。

　　闵风塘叫人未果，十分绝望。她又瘫回床上，有气无力地开始养神，怎么就落到这个地步了呢？连个饭都不给吃饱。

　　之前睡得太久了，哪怕精力不济她也怎么都睡不着。想起来活动活动吧，身体又十分绵软，连撑起个上半身都就跟长跑三千米一样。

　　怪不得总是有男人孜孜不倦地求医问药，原来有心无力的感觉这么难受。

　　翠红送走了王大夫，并且了解了小姐后期恢复需要注意的事宜，回到海棠院见到的就是一个瘫在床上，有气无力、生无可恋的闵风塘。

　　确切地说，只有三分之二才瘫在床上。一只胳膊和一条腿都虚虚地挂在床沿上。

　　“你到哪儿去了？”

　　翠红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声音小得像蚊子：“去账房支银子给王大夫了。”

　　“我就问你去哪儿了，你心虚成这个样子？”闵风塘不禁觉得好笑。

　　“不，不心虚，奴婢不心虚。”翠红突然抬头看着闵风塘说道，然后走上前来，一边出手将闵风塘的胳膊腿放回床上，迅速地盖好被子，一边说道：“小姐刚刚醒来，不宜受风，还是盖好被子比较好。”

　　被裹成了蝉蛹的闵风塘：“……”

　　这种天气，是打算要热死我吗？

　　“我要洗澡，”闵风塘说道，见翠红有些迷惑的样子，迅速切换词汇：“我要沐浴，去准备一下。”

　　“小姐，王大夫说了，你不宜……”

　　“他一个糟老头子知道什么？你听他的还是我的？”闵风塘出声打断翠红，她就没有见过那样的大夫，梦境内外都没有见过。哪个大夫不是衣着整齐、说话谨慎的。

　　邋里邋遢毫无形象就算了，对病人说话一句一个讽刺是怎么回事？

　　好歹是中毒，还昏睡了三天，就给请这么个不知道哪里来的蒙古大夫。

　　“可是，可是……”翠红还想补救一下。被闵风塘不客气地按下：“赶紧去，立刻，马上。”

　　这是伏天好不好，三天了，整整三天了，被翠红严严实实地盖在被子里面，出了一身的臭汗，身上粘腻得跟流浪汉一样。

　　是个人都要疯。

　　就算是没有梦想的咸鱼，都一秒不能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