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第 5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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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哭声渐歇。
“进去吗？”医生轻轻地拍抚从心痛中恢复好的阿容，“她发泄结束了。”
“你故意对她，会刺激她吗？”阿容拉着要走的医生，“我是说，会让她更严重吗？”
医生随着阿容的力道停下来，侧着身子说：“也许会更严重。说白了，心理医生不是万能的。”
阿容当然知道心理医生不是万能的，她需要一个肯定的答案，就算是安慰都好。
“好了，我会尽力。”医生的眉目松懈，不忍心地安抚，“一起进去吧。”医生借着阿容的力，拉着她走进办公室。
门并没有紧闭，刚才医生随手拉过来，现在因为惯性有一条不大不小的缝隙，木洛挺直腰板地坐立在椅子上，局促地双手紧握缩在胸口，她看上去那么小，弱不禁风的模样。一件宽松的风衣附着在她的身上，像一件大大的套子将她圈住，阿容仿佛都觉得她的身子在晃动，像一个瓶子里装着半瓶水，晃晃荡荡。听闻她们的声音，木洛狭促地松开手，不自然地站起来，尴尬而无奈地望向她们，脸上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不好意思。”木洛咬着嘴皮说道，“太尴尬了，给你们添麻烦了。”
“别笑了，太丑。”阿容迎上去，抬起手，将她压坐在椅子上，“你好好配合医生，听医嘱遵医嘱，你知不知道！”
“我没事。”木洛本能地脱口而出。
“你有事。”医生开口了，直白的。过往医生都说，没事，你只要怎么样就可以。但她盯着木洛的眼睛，不让她有半分躲藏，重复道，“木洛，你再对我的忠告阳奉阴违，你有事。说不定是哪个深更半夜，说不定是哪个街角路口，你就没了。”
“你要死啊，你吓她。”阿容条件反射地推了医生一把，小有踉跄，医生干脆坐到沙发上，“你去睡觉吧。我和她聊。”边说边抬脚，在茶几与沙发之间留出一道移动的缝隙，阿容看了怔愣的木洛一眼，干脆一屁股坐到医生的旁边，还故意挤了一些空间余留出来，“我早上睡够了，现在凑个热闹。”
医生小心而仔细地窥见木洛的表情，虽然有不自然，但似乎也不排斥阿容，她干脆重新拿起早上的茶具，取了茶，泡了起来。
“我好像没办法凝神。”木洛主动开了口，“我每天晚上都睡不好。我经常做噩梦，大概是身边的人死了或是我死了，我记不住。”
医生泡茶的动作停止了，烧水的声音呼呼地和着木洛沙哑缓慢的声音在屋子里震响。
“这种状况已经影响到我的白天，前段时间，我在路上认错了好几次人，我都没有看到车子过来.....”
神思悠远，医生注意到木洛似乎在脑海里找寻某个让她感受深刻但又难以描述的影像，她脸色微沉，眉目稍皱，眼眸里聚着一汪深不见底的黑水，让人看不清她的思虑。可是在她想了很久以后，她却只是轻轻地说，“就像刚才。也有一点不一样，我身体里好像住着另一个人，她将我推了出去，她和我说出去，出去......”
她握紧了她的拳头，用力地捂在她的嘴巴上，喉咙深处压着浓郁的血腥，蹿到她的口中，慢慢扩散开，她咬着唇角，艰难地回忆起她这段时间几次和死神擦身而过的事件，有她穿梭在人群之间追逐一个幻影，她站在楼道处险些翻滚下去，却被同学制止住的冲动，她含着医生开的成倍的安神的药，呜咽着从嘴里抠出来，她彻夜彻夜地清醒，强迫自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阿容扑到了她怀里，她艰难地从脑海里收纳的恐惧里缓和，倒是听闻她讲述的阿容狼狈地扑在她身上哭得感天动地，一抽一搐，让人心疼。
“我没事。”她难过着，自然而然地说出这句话。
她没事，已经成为她的本能。她一直都让别人觉得她没有事，她也一直苛求自己要停住，要没有事。
可是，一句没事。对于她而言，那么难，那么难。常人而言是一件简单的事，在她这里她却要花光她所有的力气，还要借别人的力气帮助自己。
想到她的求救，她又觉得悲从中来。深海里那只孤独的鲸Alice，她终于明白了绝望与孤独。没有其它鲸听得她，形形色色的同类从它身边游过，但就是游过了而已。同类，可不是相似的外貌，相同的生活轨迹，就是同类啊。
当木洛终于明白，原来中国十四亿人口，没有一个人会理解她的无能为力，她的百般求救。她就知道，要么活，要么死，她得自己选，还得自己走向那个选择。她再也没有寄希望于别人过。
Alice有没有遇见过另一头鲸，它想要它一生的救赎都是遇见另一头鲸开始的，可是不管它怎样的盘旋、鸣叫，那头鲸都没有接收到它的信号？
木洛，有些心疼那头鲸。甚至她开始讨厌她设想出来，Alice会遇见的那头鲸。
求而不得，没有人比她更明白了。
科学家说：“也许，等待另一只鲸的出现，需要的不过是时间而已。”
木洛想，她的鲸出现了，可是此后，她不要了。她希望Alice永不遇见另一头鲸，那么Alice是幸福的，她将永远不会懂孤独的意义。
木洛安抚在自己腿上趴着赖着的阿容，越发平静地讲着那些梗在心头，压在心口的人和事，她早就知道了答案，医生给她的引导和治疗，她吸收了，也自行理解消化了，她有了她自己的决定和出路。
第一次，她对自己坦白，也对医生坦白，抽丝剥茧，所有脑海里萦绕的大大小小的事，不管是不是关联，她混乱的，努力梳理清楚的，一点点的说出来。
“我太弱了。”木洛沉溺着阐述，“我把我的生活搞得一团糟。可是不是我一个人处理不好感情是不是？我和顾汐说，我爱厉伟，我一遍又一遍地和她说起厉伟。我只是害怕，我怕我会忘记，我怕对不起死去的人。他是因为我死的，那天雨那么大，我故意没有管他，他会回去，可是我不知道他回去会死。”她不自觉地捏紧，直到阿容疼到叫出来，她才知道自己的失控，她望着阿容，仿佛放着一段再也回不去的青葱岁月，那时候你追我赶，摸鱼捞虾，太阳就停在他们的肩上，等待着他们长大。
“这不是你的错。”阿容哽咽抽泣。
谁都知道这不是她的错，偏偏她一直背着这个重重的包袱，不允许自己卸下来。她这个傻子。
医生则显示出了她职业上的冷静，她细细地品着茶，听着木洛的叙述，任由着木洛情绪跌宕，甚至是阿容哭哭啼啼。
她职业多年，很少遇见木洛这样自我撕裂自我对抗的人。她隐隐察觉到木洛的置之死地而后生，她名义上是木洛的医生，但木洛心里选中的医生不是她。
木洛这样的人，一辈子在追求自我，追求自我控制，她在自己决定的事情上有着坚毅的永不回头的毅力和偏执，她选择医生，不过是一种形式上的助力，她真正的选择是什么呢？也许是她自己。
“木洛，这不是你的错。”这句话她在第一次听闻木洛与她说起厉伟的事，她便说过。后来她在对木洛催眠的治疗中，她也说过，顾汐中学业折腾，中高考失利，木洛也是自我责怪，将自己困在一种愧疚的自责情绪当中。她和木洛说得最多的就是“这不是你的错”、“选择更光明的未来”，“把你的坚持用在活下去这件事上”。木洛这个人，总是莫名其妙的对人歉疚，现在的人都自私，求的不过是自己舒适，但木洛却总是避开自己的舒适，选择了和自己相互为难的一面，有些话说多了，她都怀疑自己的专业染上了私人情绪。
现在，木洛听见她的话，也不看她，继续缓缓地说道：“我要爱他，我爱他是不是他就不会死，我爱他是不是他死了就没那么冷？”她越是压抑到平静地叙述，喉咙越是给不了她平静地声音，阿容用力地圈住她，她直接感受到了木洛身体的颤抖，与她的声音有种互相拉扯的不协调，木洛的声音渐大，几分自嘲，几分无助，“我哪里知道什么是爱什么不是爱，爱怎么那么难。我看着顾汐在我面前哭，她大概是爱我的吧，不然她怎么会那么难受。可是真的不是误会吗？她对谁都那样。她凭什么爱我？她才有光明的前途啊......”她停顿了好久，只剩下压制不住的绵长气音从喉咙里钻出来，她努力地屏住呼吸，她的心上破了一个口子，她怎么也捂不住，似乎有一股冷冽的风在破口处倒灌，可是外人看她，又是一番无声无息。
她给她的笔友写过一封信，里面她坦诚她对一个女生的好感，委婉地说同性恋的立场，她收到回信，那是她最后一次收到那位笔友的信。
“你不要跟潮流赶时尚，你会毁了你自己，毁了你同学。同性恋是变态，如果你要一意孤行，我们不要再联系。我不想让人知道我和同性恋是朋友，我没办法在别人面前抬起头。我现在想到你是同性恋，我就感觉到恶心。以后我们别写信了......”
这世间的恶意，都是从相信一个人开始的。她能够想象得到走一条不同的路，会有多大阻力。可是当指责、辱骂的字眼来源于长时间精神有共鸣的人的长信上，她害怕慌张地想要躲藏，她原本不确定的、不坚定的爱与勇气在风中摇摇欲坠，她像是一颗火柴，撑着原本就不多的燃料，随时会烧成灰烬。她小心翼翼维护着心里关于爱的坚持，一面又想方设法往后退，她一个人在那条路上摸索前行，被一路的荆棘刺了满身伤痕。
“顾汐，你去爱别人吧。说不定你就知道你是不是只喜欢女生了。”无法自我排遣重压的时候，木洛无法控制自己对爱进行试探，许多年以后，木洛知道，如果这个时候的自己大胆些，直接些，她可能会对顾汐说，以及后面因为各种原因短暂相爱的人说：“你爱我吗？你要直接和我说，你要确定地和我说你爱我，这样我爱你我会更安心。”
可是没如果，人生之所以有遗憾、有意思，大概就是说者言不由衷，偏偏听者全当了真。
“好啊，我会试着和男孩子交往，或者爱其他女生。”
那孤独地，漂泊在无人之海的人，大海侵蚀了她怀抱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卷入大海深处的逆流，惊涛拍岸，呛水沉浮。
大海吞噬了她，也托举了她。
此后，她在她的海，是一个人了。
她的岸，她自己潜泳。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第 59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