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A》宫焱

1、Chapter 1

　　吴义正是在群升六楼走廊尽头的那扇窗边遇上李秋阳的。

　　群升国际学校国内部的大楼共有六层，班级教室最高只到第五层，而第六层上都是各类教学用的杂物，以及学校内部与教学无关的行政机构，一般学生不会上去。

　　更何况有那个传说。

　　许多年前，有个小学部的孩子在课间从那个窗口跳了下去，当场死亡。

　　群升国际学校虽名为国际学校，但对于其中国内部的学生来说，“升学”儿子是悬在头顶上的一杆秤，任何事都要拿出来放在那杆秤上称一称才决定要不要去做。小学、初中、高中，每个阶段都面临着不同于一般公立学校学生的压力，虽然老师们减压有方，但谁都知道，家长付出了这么多学费将孩子塞进来为的就是在最好的学习环境中取得最好的学习成绩。

　　所以吴义正至今坚信，那个孩子是为此跳出这扇窗户的。

　　但调查结果不是这样。那孩子品学兼优，自杀前更是取得了年级第一的好成绩，是所有老师的宠儿；诱发他自杀的原因，是他的父母正式分居决定离婚，母亲拒绝他在以后的假期里去外地看望父亲。

　　这样的结果一出，群升国际的师生们松了一口气——他们再不会被无聊的采访与关注扰乱了生活步调，学校该做的只是让管理失职的高层引咎辞职而已。

　　吴义正却一直不信这个结果。那个坠楼的孩子，是他童年唯一的朋友。

　　以前的吴义正与现在的吴义正一样，无法无天，不服管束，野孩子一般。但以前的吴义正与现在的吴义正又有一个不同，他从前有个朋友。这个朋友叫什么并不重要——若想方便，我们可以称他为“少年A”。少年A原本与吴义正就读于同一所公立学校，一直是第一名，是大队长，屡次在各级比赛中获奖；他会与从不信任别人的吴义正成为好朋友的原因很简单，他们自小就是邻居，而且吴义正幼时遭人欺负的时候他没有加入，更时常出言制止——就这么简单，吴义正便将唯一的信任给了他。

　　少年A要上五年级时，父母总觉得公立学校对学习的要求并不那么严格，就想将他转入升学取向的私立学校，所以去了群升国际，把吴义正一个人扔在明明坐满学生却仍显得空荡的教室里，日渐离群。

　　后来吴义正听少年A的母亲说少年A得到什么什么奖，什么什么优秀学员，什么什么光荣称号；少年A成了年级第一名，少年A进入了育文中学的小五预备班假期忙碌起来……少年A取得了种种成绩让吴义正在那一年里都烂熟于心。

　　再然后，他听说，少年A死了。

　　吴义正进入群升国际高中部之后每每独自爬上六楼，摩挲着走廊尽头那扇窗户的窗框时都在想象当时的场面——一个五年级的男孩从楼下教室里轻手轻脚地搬来椅子，端端正正地放在高高的窗台下，踏着椅子坐到窗框上，脑海中一片空白，茫然地看了两分钟光秃秃的走廊，松开扶着窗框的双手向后一仰……据说虽然是在下课时间，但少年A选择的窗下靠近学校的垃圾收纳站，不会有学生接近，所以没有一个学生看见那时惨状——但吴义正眼前时常浮现那种碎散狰狞的画面，每想一次，那画面就升级一些，最终变得森然可怖，却让想着它的吴义正甘之如饴。

　　所以吴义正到了高二，都弄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为了寻找真相才来到这窗前，还是为了寻找鲜血淋漓的幻象刺激。

　　也就是在那里，吴义正遇见了李秋阳。这名字他高一时听了一整年，或许在学校里遇见过许多次，但都被吴义正忽略了；高二上学期的第一天他们才算正式见面。

　　那天吴义正觉得无趣，开学第一天就如此无趣，习惯性地奔上六楼，想要再度感受整个群升最宁静的片刻——他发现走廊尽头的窗口边立着一个穿着整齐校服的学生——与吴义正身上的全然不同——正透过镜片凝望着窗外，脸上看不出表情神态。吴义正顿时觉得有人闯进了自己的圣域，换上一脸不爽的恐怖表情，直冲过去。

　　“滚开！这是我的地盘！！”

　　那个男生仍旧凝望窗外，过了很久才转过脸来，用躲在眼镜后面、丝毫没有温度的眼睛看他——没什么变化，但吴义正知道，这人明白了他是谁。

　　“学校里没有这种规定，你无权限制我的人身自由。”若是谁在平时摆出这种腔调，吴义正肯定以为那人是在开蹩脚的玩笑，可眼前这个人完全不同，无论什么话从他口中说出来都显得如此认真，令人肃然。

　　当吴义正体会到这种感受时立即厌恶起来，好像是所向无敌的他随随便便就输了；但吴义正不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他明白眼前这种人害怕什么。

　　“那你在这种地方干嘛？听说过去有个人被功课逼疯了就从这里跳了下去……我看你也准备这么做吧？！”吴义正说完还仰起头用下巴指了指窗外，笑得幸灾乐祸。

　　对方仍然那副表情，只不过动了动嘴唇，回了一句：“同样的话回赠给你。”

　　神经病！我就算是发了神经病也不会想跳楼！吴义正没控制住，轻而易举就被激怒了，怒骂着扯起对方的衣领，狠狠地逼视上去。

　　对方只眨了下眼，似乎是对视力焦距改变有些不太适应。

　　吴义正想着这人能让他一肚子火气究竟该如何修理他才好，走廊里的广播突然响了。

　　“请高二（3）班的李秋阳同学到邱老师办公室来一趟！”

　　突兀而又带些鼻音的广播声将吴义正的怒火打断，让他维持着扯过别人领子的姿势冷了很久。

　　“放开！”被限制行动的男生低声说，声音里尽是严厉的味道。由于两人离得很近，吴义正忽然觉得那种带着异样低沉醇厚的声音不是从耳道、而是直接贴合着脸上的肌肤撞进脑中的，浅浅地回响，发出嗡嗡的低鸣。

　　手就这样松开了。吴义正怔神间那个男生擦肩过去，把他一个人甩在走廊上回想，回想起刚才的这个人似乎就是广播中提到的李秋阳。

　　原来他就是李秋阳。

　　年级第一，学生会主席，代表学校在外频频参赛获奖——吴义正在这个时刻想起平时耳边流过的大量内容，全是与李秋阳相关的。

　　这样看来，李秋阳真让人有些熟悉……对，他就像少年A！

　　少年A长什么样子吴义正已经记不清楚了，今天见了李秋阳他终于想起一点，确实跟李秋阳有些相似——白净的皮肤，细长的眼睛，端正略显得瘦的精致面孔，高挑略显得瘦的身材……还有眼镜，无框，有些度数的眼镜——以前吴义正捉弄少年A的时候总是抢下他的眼镜，让他找不着北。

　　从此以后，每当吴义正想起少年A在六楼尽头窗口边的画面时，一向模糊的面孔清晰起来——就跟李秋阳一样。

　　往后的某一天，吴义正突然想起初遇时的情形，觉得会不会那时自己的一句玩笑恰恰点出了真相——李秋阳在开学第一天的课间站在六楼走廊尽头那扇窗户旁边，为的是抛开一切，纵身一跃。

　　就像许多年前的一个开学第一天课间，站在那里的少年A一样。

　　吴义正如此想着，有些恐惧，抓紧李秋阳尚且烫热的手指，他知道就算仅仅是勾着手指，李秋阳也不会离他而去。

　　对，他不会真的跳下去，因为那时他是凝望着窗外的——他不像少年A那样背对着窗外坐在窗框上，也不像少年A那样只看见了走廊里弥漫着压抑气氛的密闭空间，李秋阳凝望着窗外，那里虽然高楼林立，但在参差不齐的缝隙之间还有一片片的白云蓝天。

　　吴义正喜欢那个凝望窗外的李秋阳，吴义正讨厌那个凝望窗外的李秋阳。因为他总是那样默不出声定下死定下生定下一切，将吴义正一人孤独地留在六楼走廊尽头那扇窗边。

作者有话说

　　把这个文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