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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荒芜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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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港。
海面尚且平静,微风里夹杂着淡淡的腥味,洛德伊丝望着塞西莉娅远去不回头的背影,捋了捋额间散落的金黄碎发,她摇头笑了笑,对那个抽雪茄的男人说:“您瞧,塞西莉娅真是个果敢的孩子,不愧是目前为止'磁化'最为成功的魔导体,我甚至都有些意料不到。”
“劳烦您,现在我迫切地需要查阅赛斯博格先生剩余的手札来决定我们下一步的计划。”
火花在那人指间明灭,他颔首,似乎对于塞西莉娅的去留并不感兴趣,烟雾为他镶嵌一层迷蒙的影子:“不用客气,洛德伊丝。您视这一切为您的责任,我则视这一切为我的荣耀,唯望赛斯博格先生的精神永远流传。”
“现在,我们启程吧。”
他正是禁地的首领,或许,他的另一个称呼更加广为人知——守门人莱斯曼。
一个狂信徒。
洛德伊丝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手上的定位仪,其下掩映着密密麻麻的旧伤。她的步伐轻快灵动,好像踏着某种活泼的乡村小调的节拍,踩出固有的旋律。
因为自己的果敢,或者不如说鲁莽,塞西莉娅陷于这个狭小的房间里——与其说这是一个房间,不如说是一个牢笼,狭小的空间和长期不流通的空气并不像是适宜居住的样子。
像塞西莉娅这样年纪的小孩还只是苗子,得养上几年才能出手,于是这小房间充当着培养基的作用。
然而对于这销金窟的主人来说,虽然划分给幼苗们的房间已经小得可怜,但还是需要精打细算,进一步扩大利用面积。为了充实这里,没过一会儿,又一个女孩被塞进来,那女孩看上去更加悲惨,整个人奄奄一息,血和污浊糊住她半个身体,粗暴的推搡动作使她在地上逶迤出令人咋舌的灰暗痕迹。
塞西莉娅又缩小了自己所占据的空间,只有屁股尖立在这块地面上,艰难地维持平衡。她内心挣扎了许久,做足了心理准备,才放松了身体,反复几次伸出手去,终于伸到了那个女孩鼻子下方,瑟缩着探了探她的鼻息,感受到女孩微弱却稳定的频率,塞西莉娅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塞西莉娅把她扶起来,让女孩的身体靠着墙从而得以支撑,女孩身上不知是哪儿来的血污沾染到塞西莉娅的指尖和衣摆,所幸塞西莉娅的棉布格子裙本来已经足够污浊,不在乎再多一点。
那血污之中的女孩已然辨不出容貌,嘴里却还呢喃着什么。
塞西莉娅俯身倾耳,这微弱的声音终于能够分辨:“水……妈妈……水……”
不幸的是,这两个愿望塞西莉娅现下都无法满足。塞西莉娅只能无力地模仿着那个在船上安抚拍打她自己的脊背的老太太,一下一下给这个可怜的女孩顺着气,试图通过这种频率传达她的安慰。
女孩却突然一个激灵,鲤鱼打挺一般,呢喃变成清晰的叫唤:“啊……”
塞西莉娅惊讶地望向自己拍打女孩脊背的手,微弱的电光如同筋络般附着在自己的手腕上,她连忙缩回手:“对不起……你没事吧。”
那个女孩仍旧没有醒来,脑袋无力地歪向一边,塞西莉娅惶惶然,再一次探出手去——幸好,她还活着。然而这回塞西莉娅再也不敢碰她,借着好奇心,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保持着伸手的姿态,那些枝枝蔓蔓的电光一直没有灭去,直到她走到窗边,身体中积蓄已久的某种东西泄洪一般喷涌而出——
狭窄的闪电通道凝聚出强大的能量,以塞西莉娅为起点——不,或许起点是无处不在的,它们仅仅是以塞西莉娅为凝聚点,缠绕成光亮的一团,这光亮无匹得如同一条灵蛇,径直向前游去。
所谓雷霆万钧,也不过如此。
刹那间,窗户碎裂,连残渣也在电光里沦为虚无。
电光似乎完成了发泄,又重新变得微弱,依附在塞西莉娅伶仃的手腕上,变回经脉一样的蓝紫色纹路,随着纹路的光泽流转,塞西莉娅似乎能感受到它的生命。
这就是魔法吗?
绝不止于小小的快捷烤箱、一场浪漫的雪或者掌心开出的花,魔法里的力量是没有极限的。
便如此刻,这让塞西莉娅惊叹的力量。
塞西莉娅回望了一眼那仍然沉睡的少女,心里生出一点微弱星火,但她终究还是一个人爬出窗去——她还没有背负起另一个人生命的力量,而且除了那个女孩,还有多少男孩女孩凋零在这里?
塞西莉娅不是神。
在这过程中,她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结束攀爬动作,窜回房间里,将床上的薄被扒拉下来,盖在女孩近乎赤裸的身体上。
萍水相逢,她能做的寥寥无几,也不过仅此而已。
塞西莉娅终于决意转身,再不回头。
她像猴子似的灵敏,胳膊扣住凹凸不平的砖块,腿脚在缝隙中找到生存的位置。尽管如此灵巧,她还是一不小心失察摔了下去,好在此地距离地面已经不远了,塞西莉娅将身体团成球状,胳膊紧紧护住头部,正好落在灌木从中,支楞着的木屑把裸露的胳膊和腿划拉得满是血痕,但所幸有这不太松软的缓冲,身体的其他部位并没有大碍。
房子的周围环绕着一条排水沟,一个醉醺醺的男人在往里面撒尿,他豪迈地释放着自己的激情,尿液冲击着水沟里面滞留的生活垃圾,处于这样有声有色的环境里,他并没有注意到这并不比一只小鸟儿起飞大多少的动静。
塞西莉娅却很谨慎,她并不寄希望于魔法时时刻刻都能生效,于是她小心翼翼地低着头,把自己掩埋进低矮的灌木丛里,像幽灵一样缓缓前进,只有头顶上草叶的翕动证明着这里生命的存在。
关于这里是哪里——这样一个混乱、无序、肮脏的地方,塞西莉娅的心里隐隐有了猜想——那个只出现在大人们零散的只言片语里、书册里隐晦的三两描述中的——王国的禁地。
但这猜测里还有一丝不确定,直到她离开这片让人不安的区域,警戒状态逐渐解除。
她只是低着头沉默地穿梭在小巷中,不知不觉来到了一个热闹些的地方,一张花花绿绿的传单递过来:“嘿,今天角斗场的表演不要错过啊。”
这里似乎安全而日常,甚至有些喧嚣的繁华。
塞西莉娅由于这张偶然的传单而抬起脑袋,然而这样一个抬头,使她不确定的猜测被肯定取代。
因为她从来却没见过这么多奇形怪状的人。
是的,奇形怪状。
在一座普通城市的街市上,残疾人显得格外特别,但在这里,健全人才显得格外特别。
举目四望。
缺胳膊少腿,缺鼻子少眼睛。
以貌取人要不得,但是以貌取城就可以见得此地的沧桑。
塞西莉娅早已见识过边境的混乱——她就是在那样的混乱中丢掉了自己的金币,但那里所谓的治安混乱与这里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这是清晰的视觉冲击,进而给予内心莫名黑暗的印象。
再比如塞西莉娅刚刚接过的角斗场宣传单,角斗场因为其残酷特性早已被明令禁止,尽管有些不循规蹈矩的贵族私下里违反规矩、以此为乐,但明面上的仁慈如同光鲜的脂粉,至少使得面子上白净光洁。
这里却把那层遮羞布无情地撕下,周围的人们热热闹闹地讨论着角斗场的赌注,他们似乎一点也觉察不到不人道的地方,这种激烈的娱乐精神让塞西莉娅瞠目结舌,毕竟她不是鲜血艺术的爱好者。
一辆囚车样式的简陋木马车行驶而过,人群沸腾起来,他们指指点点地叫唤着:“看哪,新鲜的勇士们。”
所谓的勇士,就是拿生命去与野兽搏斗从而娱乐大众的角斗士。
塞西莉娅有种刚从龙潭爬出来,又掉进虎穴的不详感。她迫于汹涌的人声,微微掀起眼睛,透过突然涌动起来的人群,瞥过那辆塞满了“勇士”的车。勇士们的质量良莠不齐、年龄也参差多态,塞西莉娅本来只是准备一瞥而过,可是一抹熟悉的身影掠夺了她的目光。
那是——夏佐?
她奋力踮起脚来,望向那个方向,幸而尽管气氛热闹,但实际上人并没有那么多,塞西莉娅因此得以确认那的确就是夏佐。
那个特意为她绽放一朵花的男孩。
她疑惑起来:明明他应该被卖进那个她刚刚逃离的地方,他现在却怎么又出现在这里?
眼看着那辆车就要进到角斗场里面,时间连一点点疑惑也来不及容许,塞西莉娅担心起来:这弱质少年,能在猛兽的攻击中活下来吗?
尽管魔法似乎也在他的身上涌流,但是那娇艳的掌心花给塞西莉娅留下太深的印象,她下意识地认为即使夏佐是魔导体,流经他身体的魔法也应当是涓涓细流、弱不禁风的——如同那朵盛开又消散的花。
塞西莉娅脚尖仍旧绷得紧紧的,寄望于提高一点海拔以更好地观察。她攥紧拳头,眉头蹙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夏佐的方向,专注使得她的眼睛炯炯如炬,宛如一头初生的斗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