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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吞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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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身边服侍的宫女忽然地抬起头来,一时间控制不住语气:“陛下醒了!”
周莺等几人欲要上前见礼,太后也恰好赶过来了,这一屋子探视的莺莺燕燕弄得太后头疼,挥挥手便叫她们退下了。
皇帝刚醒过来,人还有些愣怔,眼前模糊一片,头脑也晕眩,抬了头却清晰地看见对面“君子以厚德载物”的匾,那匾正对着他,金光煜煜。
他昏昏沉沉,但还是叹了一口气,想要攥紧双手,可惜无力得厉害。
然而这双手,又沾染了多少血迹?
太后坐在他身旁,眼里迸发出亮堂堂的光来:“仙居。”
皇帝勉强看着母亲,目光很温和,他想起母亲最后那一句劝勉:“你没有错。”
他并不知道那是否只是安慰,但却绝不后悔自己最后的一刺,因为那时他心里才得到了满足。
他幼年时,那个被魔鬼盯上的小孩儿内心的的确确充满了阴暗——他不是那么勇敢的孩子,如身处在万丈悬崖边缘,还有人逼着他往后退,于是深深的怨怼的恐惧占据了他的心。
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他召唤出了祂,他迫切地渴望救赎,把魔鬼欲望泥泞的沼泽地当做了洒满阳光的花圃。
于是,明明想着守护、想着承担,却还是让无辜的人死掉了,但自己却还卑劣地被祂保护,在黑暗里苟且偷生。
而最后,他亲手斩去了他的罪恶。
如果赔上一条性命,也当做为恶而斩好了。
皇帝看着他的母亲,他想要表现出自己的平和和坦然,然而伤口还是很痛,痛苦的泪光使他的眼睛如此亮:“母亲,我只是……赎我的罪。”
太后看他,只是叹气。
这样一来,两人一时无言,实在没什么私情可以述说,或者是不知怎样述说。
沉默片刻,太后还是把最近的政事给细细说了。
皇帝听了极惊讶:“康王去并州了?唉……”但这惊讶转瞬即逝,他还是平息下来,“不愧是我的弟弟。”如果是他,也会这样选择的吧。
太后替他薅了薅被角:“回头带阿敦来看看你。”不知怎的,她没说惠妃的事情。
皇帝哀叹道:“阿敦,是啊,阿敦。若我百年之后,这样补补填填的东西,又要交给阿敦继续填补么?”皇帝从来没有表现过立阿敦为太子的念头,毕竟他这样年轻力壮,考虑这些还是太早了,况且阿敦也不是嫡出的皇子。
太后大惊,拉着被角的手颤抖起来:“说什么傻话,你还年轻,好好养伤,别想那些有的没的,至于别的也别放在心上。”
皇帝摇摇头,这简单的动作他做的如此艰难,他喘息着,有些紊乱地说道:“母后,你还觉得这一切都不过是游戏吗?可即便那样……我也不会那样觉得的,我自己知道,这一剑我没留力气……母后……”
私底下,皇帝其实很少唤她母后,都是以母亲代之。因为是亲生的母子,一般很少这样规规矩矩的,即便生疏,也不至于如此。
但这声声母后,却这样认真。太后端详着儿子苍白的脸颊,这个她嫌弃其怯懦温柔的孩子;这个一直挣扎在黑暗漩涡里的孩子:“你放心吧,你母后还没老到那个程度,我还在呢,我都明白的。”
皇帝嘴角掀起了一个笑容,这笑太艰难脆弱,实际上也不是笑的时候。
战报一封封飞入京城,好消息有之:陈远道用兵如神,水淹敌军,桓阳城暂时是守住了;然而坏消息更加惊天动地:疏勒酋长亨图赤的军队连克三城,逼近并州关隘,其身后还有似乎源源不断的北夷援兵,更令人惊讶的是,那些贫瘠土地上的人们居然有充足的粮草供应,这更是养得他们兵强马壮。
苍白无力的事实凸现出来,中原虽然人多势众,可是与草原上的骑兵比起来,少了不少骁勇。
康王殿下身先士卒,这年轻的郡王好似淬炼着的一把宝刀,在血里打磨自己,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大器,可惜时日才是最宝贵的。
战场上永远不缺少战鼓的碰咚作响、刀枪的铿锵碰撞,激昂的声音深入人心,在每一个人心里敲响这样的鼓点。
人头堆做的人冢是功绩的记载,血被雪覆盖,显示出气势雄浑的一片骇人冰白。
秃鹫乌鸦扫荡着结束战斗后的战场。
桓阳城外,已经被水火交替的炙烤弄得不成样子,尽管守住了城池,但不知道还需要多久,才能恢复过往的繁华。
百姓们缩在自己的屋子里,拿出家里尖锐的柴刀菜刀,磨刀霍霍,以备不时之需。
昔日繁华的街市被破败荒芜改换,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
这样的围城之危里,金乌族依然不放弃混水摸鱼的机会,他们是唯一的供货渠道,给北夷人、铁勒人,也偷偷给中原人,只要钱出得够多。
实际上,桓阳也并不是联军主要的目标,所以这些小偷小摸都这没什么,主力军都在并州的战场上,后方正是这些小鱼小虾们的天堂。
蚊子虽小,但嗡嗡的也实在烦人。可惜主人家鞭长莫及,倒给了他们混水摸鱼的机会。
本来王朝的境况已经是外患重重,然而,还有更雪上加霜的事情。
天狗食日。
“日有食之,不尽如勾。”
半明半寐的太阳挂在天边,这是大大的不祥,即使先帝荒淫无度,也没有显出这样不祥之兆。
“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
当今时节,又要发生些什么呢?
并州的百姓望日哭泣,血腥气在暗无天日的世界飘荡,许多人甚至失明。
母亲们捂着孩子的眼睛,不让他们看见这可怕的一幕。
锣鼓声震天,试图吓退天狗,战场也一瞬间停息下来,每个人似乎都在为这天地的异象震惊。
下一刻,联军与守军依然波浪一样对冲,赫赫扬扬、浩浩荡荡,不能安心的民众从龟缩的壳里出来,蠕动着聚集。
天地不仁,战争、灾害相伴相生,惠妃手中曾碎裂的命盘像是有自己的生命一样,重新愈合生长,兹由恐惧、慌乱、迷茫中重新绽放出虎骨木油亮的光晕。
那变得虚弱的身体也借由这些力量重新充盈起来,惠妃携着那副命盘,来到周莺的宝和轩。
周莺是个喜欢热闹的小姑娘,一般闲暇时候都喜欢到处走走,跟同殿的李宝林一起玩闹,但此时是周莺练字的时候。
所幸周莺嫁了一个大富人,当年写写画画的愿景实现了,上好的狼毫笔沾着松烟墨,黑里透着青紫光,发墨如油、一点如漆。
周莺暂且搁置笔墨,来迎惠妃。
惠妃来到她身边,觉得周莺这女郎气质日渐沉稳,一看那字迹,也日渐沉稳了,与当年小孩子时期涂涂抹抹之作不可同日而语,想想她应该是进宫里才学的这些,这进益称得上一日千里了罢。
周莺在抄祈福的佛经揭语,很是应景,惠妃提起桌上砚滴,稍稍添了一点水:“浓了。”
周莺摸不准惠妃什么意思,但看惠妃似乎对此道颇有研究,于是周莺便由她去了,时不时还问些问题。
“我那里还有几副镇纸压尺,老银料子的,要是妹妹喜欢,不日我拿来与妹妹。”
周莺摇摇头:“惠妃娘娘太客气了,我这儿有的挺多了,怎敢平白拿娘娘平日用的?”
“我哪有那样闲情逸致,你有这些兴致,就莫要辜负了才好。”惠妃低垂着眼皮子,半拉子没趣似的,晃悠着手腕子,跟她说:“妹妹写写,我看看?”
周莺依言写了几个字,脸有些红红的,估计是害羞在人面前表演这些,故而手下有些不稳,惠妃也不是有意为难,但却还是说:“妹妹小时候没练过么?”
周莺更不好意思了,觉得自己献丑了:“是的,小时候家贫。”
惠妃温婉地笑着,说道:“那妹妹天赋很好,就是下笔有些不稳——我那里有个臂搁,写字作画时支撑腕子,可以省些力气,上回妹妹给了我好些香丸香牌,这回可不要推辞了,权做微薄回赠罢了。”
周莺只好点点头,心说惠妃娘娘真是好相处,也好温善的性子。
温善热忱的惠妃当即就命宫人给取来。
那去取臂搁的宫人长得可眼熟,又说不出来哪里眼熟,只是觉得这样子平凡得很大众,是下次遇见了还记不住的一张脸,可能是在路上见过吧。
惠妃托起雕刻“岁寒三友”图样的臂搁,亲手递给周莺,周莺也顺从地接下,可是惠妃手指甲有些尖锐,竟然生生在周莺手上划了一道口子。
血顺着白生生的皮子流下来,所幸伤口不深,一两滴便止住了,惠妃忙用手帕给周莺擦干净,嘴里也换上道歉的话语。
周莺先是觉得刺痛,惠妃温柔地擦拭着,但她觉得惠妃眼里一股子凶光,周莺觉得不对劲,仔细想想——惠妃讲话做事都有股子熟悉的感觉,特别是她道歉的样子,平白让人觉得不真诚,这竟让她想到了宋明月?可能同是浔州人士?只不过惠妃要比宋明月圆融多了。
宋明月身上的冷漠,是四四方方棱角分明的冷,试图融了化了,但却磕不掉坚硬的角。
惠妃分明是圆融无缺的样子,然而平白让周莺觉得怪异,明明手中还拿着惠妃刚刚送的臂搁?这样形容,是否太无情?
惠妃还正命宫人去拿药来,这时候,突然传来躁动的声音,外面慌乱起来了。
惠妃和周莺迈出殿门,便明白发生了什么——太阳半遮半掩,天黑沉下来了,仿佛庞大的幕布,携着一点古怪的微光,把这众生相笼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