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遏制》众神之王

23、影朦胧

　　次日，皇太后亲自到惠妃宫里探望皇长子，尽管那是太后亲孙，太后也并未看过他几次。

　　借口父子亲情，太后将小皇子阿敦抱到了他的父皇床前，推说这段时间要亲自教养阿敦。

　　在这场试探当中，惠妃表现得非常大方宽容，她含泪探视君王、温柔送走太后，自己便又隐于深宫了。

　　她身体此时处于非常虚弱的境地，对于新的供奉的渴望让她燃烧，这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储备猎物。

　　惠妃心心念念的储备猎物正在探望她曾经的小猎物。

　　周莺衣着素静，只能侍立一旁，隔着一大段距离远远地看皇帝是否安好，这样的距离看不清什么，但也不需要看清。

　　她知道，他的处境不会好。

　　这样危难的时刻，若他醒来，看到局势危急，一定会自责难过吧。

　　周莺转头，环顾打量着这高华的寝殿，对面“君子以厚德载物”的匾高高挂着，龙飞凤舞的洒逸字迹，比那些金龙和玺的彩画都鲜明亮眼。

　　周莺少小时看哥哥写字，那白纸上浓醇的墨汁，勾勒出神妙的轮廓，她也渴望试上一试，伸出手去触摸哥哥的字迹。

　　那字已经干了，但是是与别的地方不同的触感，那里是软软的一团，纸因为墨迹侵染有点凹陷下去。

　　哥哥推开她，连碰都不让她碰，更别提试一试了。

　　于是，周莺一次也没有说出口过这样的请求。

　　纸和墨都不便宜，家里省吃俭用攒了一点点，当然得用在刀刃上——一点点关于前途的微弱光芒，好像只点亮在那唯一的男孩儿身上。

　　小时候的周莺就是村里头朴素寻常的小丫头，谁知道那么个黑黝黝的小丫头有那么大造化，后来是逐渐出落的水灵了，家里的肉才有她一口。他们打量着她，似乎在评估她的价值。

　　周莺不知怎么神游天外这么远，脑袋里有声音唤着她：“周莺，到了你报答我的时刻了。”

　　是的，她价值的来源——

　　周莺的父母都不生得怎么漂亮，父亲年轻时候倾家荡产读书考学却连个秀才也没捞着，那心里的火焰浇不灭似的，又把愿景寄托在儿子身上。

　　于是夫妇俩努力种地，省吃俭用里获得些盈余，便供家里唯一的男孩子上学。

　　那一次周莺跟村里头小孩子乱窜，她瞧见村里面一户人家办喜事——这村子里的人都有着七弯八拐的亲戚关系，绕来绕去的，这小孩子可弄不明白，但那家姑娘总是出现在大人的嘴里，所以周莺记得她。

　　那姑娘将要嫁给一个城里的官人，因此门庭装扮得喜气洋洋的，门上挂着个秀水奇峰的粉色门帘儿，那是当地的婚俗，必要叫新娘的弟弟给挂上这样一方门帘，显得分外喜庆。

　　周莺好奇，于是哧溜溜地顺着树干子窜上去，趴在树梢上，看着送嫁的车远去，陪嫁的东西堆得老高：那里面是不是什么都有？

　　周莺喜欢所有没见过的东西，尤其喜欢亮闪闪的漂亮首饰，她摸摸自己脑袋上的啾啾，是用家的麻绳搓出来的条子绑着的，一点儿也不好看，摸上去还挺扎手。

　　树梢上窜出来一个影子，那影子凭空浮现，不用说，肯定不是人能达到的速度。

　　周莺听村里的老人说过，小孩子容易撞鬼，周莺自己从来没见过的，但她有点傻大胆，一双小眼睛滴溜溜地转：“你也是来看这个姐姐嫁人的吗？”

　　那影子在树梢上停着，隔着树叶密密匝匝的影子，更显的飘忽：“不是呀，我是来看你的，我听到你在叫我哦。”

　　周莺连连摇头，忍痛劝说：“我可没叫你，我也没吃的喝的招待你呀……你瞧，那个姐姐有好多好东西，你去找她吧，她肯定不会让你饿着的。”

　　其实，周莺也想去讨要点吃的什么的，既然出来一个人，就让祂做个先锋探探路？

　　影子说：“不用啦，我不饿，我是来完成你的一个愿望的。”

　　“愿望？你是神仙？神仙长这样子的嘛？”周莺偏了偏脑袋，使劲打量影子，但始终只能看到一个轮廓。

　　周莺半信半疑：“我想要吃蜜青梅。”那是去年娘做过的，可惜今年没做，周莺馋好久了，抱着不许愿白不许的想法，她试探着许了个愿望。

　　“啊，多么简单的小愿望，当然要满足啦。”漂浮着的鲜艳绿色来到周莺的面前，周莺一把抓住，竟然是真的！

　　这影子就像术师一样，竟然真的这样神奇。

　　周莺揉揉眼睛，蜜水顺着手上的纹路流了下来，她下意识舔了一口，果然甜甜的。于是她掰开青梅，里面果瓤也是绿油油的，显然浸了很久，她揪下一小点塞进嘴里。

　　就是这个味道！

　　酸酸甜甜的，有浸泡许久的镬气，带着点金属的锈味。

　　周莺试探着把整颗梅子塞到嘴里去了，终于放心地咀嚼起来，她看向影子：“谢谢你。”

　　“还有别的愿望吗？”

　　“真的还可以再许？”周莺并不贪心，但是影子再三保证，祂愿意为她实现所有愿望。

　　“我想要笔和纸，想要写字……不，我想要变成我哥哥，我想做我哥哥！”周莺眼睛突然为自己绝妙的主意而亮了起来，树枝轻微地咔嚓一声，吓得周莺不敢再动了。

　　影子说：“那你哥哥怎么办呢？他会消失的。”

　　周莺思考了很久，最后还是于心不忍，垂头丧气地说：“对啊，那哥哥怎么办呢？还是算了吧，让我在想一想？先给我变出来纸和笔好不好？”

　　影子点头，上好的笔墨纸砚就凭空出现，稳稳地停在了空中，周莺拿起那支笔，这跟她想象的感觉不一样，微凉的笔杆贴着骨节，但又挺像她心里模拟的那种感觉的。

　　她别扭地捏着笔，就像在心里偷偷描摹的每一次一样，她按照那个轨迹写下了第一个字。

　　可惜，心里想的跟现实里写出来的还是不一样，这字迹就像鬼画符。周莺一直觉得自己能写的比哥哥好，却没想到真正写了出来，还没有小气哥哥的字迹工整好看，这样的发现让她不太高兴，嘟起嘴巴来。

　　但是小女孩儿不泄气，她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写着，影子也像看不倦似的，耐心地等待着、陪伴着。

　　底下送嫁的人渐渐没了影，只剩下几个稀稀拉拉的人收拾残局，热闹和喜气随风飘散了。

　　周莺举起自己的作品，快活地说：“好看嘛？”字迹越来越工整，它的主人似乎逐渐如鱼得水起来，墨水在周莺的控制下变得柔顺，每一个字都有力。

　　“嗯，好看，你可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影子说，“那么，你还有什么愿望呢？聪明的孩子。”

　　周莺咯吱咯吱地笑起来，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我的愿望……你可以一直陪我玩嘛？我好喜欢和你玩儿。”

　　“抱歉，这个愿望太难完成了。”影子似乎变淡了，在婆娑的树影里，像是风一吹就能散掉：“只剩一个愿望喽，你可要抓紧了。”

　　周莺变得懊丧，攥紧了笔，但它还是慢慢消失了，连同那张她写写画画的纸一起。

　　“那个姐姐……听说她嫁给一个大财主了，大财主肯定会让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周莺想，爹娘勾勾缠缠的抱怨大多来源于家中稀缺的银钱，要是不缺银钱，她也可以像哥哥一样写字画画吧。

　　但她不想许让家里有钱的愿望，因为爹娘没有一个不打她的，她才不要跟他们分享仙人给自己的愿望呢。

　　影子点头：“是啊。”

　　“我也想嫁给大财主！”

　　“你太小了。”

　　“那等我长大你再来好不好，等我嫁人的时候，你让我也嫁给大财主。”

　　“那太遥远了，我不一定能来哦。”

　　周莺太失望了，但脑筋一转，转而又想起村里面人们夸奖那嫁人的姐姐美貌的话语，对比着娘很偶尔的一句：“这孩子生的不敞亮。”

　　她当时懵懵懂懂，这时却又因为这个好主意眼睛亮起来，“是因为她好看吧！她好看，所以才能……那么，我就要变好看好了。”

　　“好呀，这是一个好愿望，你想用什么来交换呢？”

　　周莺没想到这还是有条件的，仙人一直无条件地逗弄她、叫她开心，一时间竟愣住了，心里的激动快乐还未消退，便面临着这样的选择。

　　影子蛊惑她：“妒忌吧，就用你的妒忌来交换，好不好？”

　　虽然周莺了解的东西不多，但也知道那不是什么好词语。

　　她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好吧。”

　　风摇影坠，那影子消散了。

　　下面传来稀稀拉拉帮忙的人在拖动早些时候摆出来宴客的凳子，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

　　日头已经偏西，周莺该回家了。

　　周莺灵活地窜了下去，屁股后头还粘了几片叶子，她摇摇身子脑袋，将树叶抖擞下去。嘴巴里酸梅子的味道也渐渐淡去了，自家的茅屋采椽就在眼前，刚刚的一切究竟是不是幻想呢？

　　但后来周莺真的一天天出落成了一个好看姑娘，比那个风光嫁人的姐姐还要鲜明美丽。

　　只是她渐渐明白了，不是嫁给一个富人，就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

　　当爹娘计划着把她嫁给谁的时候，她想：要是当初选择变成哥哥就好了。

　　当年的那个愿望，究竟是不是真的？那个关于妒忌的交换，可能只是一个渴求改变的小女孩为自己编织的故事吧。

　　但周莺还是保留当年的心迹，便如此刻，她在心里慢慢描摹着殿堂里那副牌匾上的字迹，似乎凭空灌进一股气魄。

　　这一瞬间，她突然不害怕了，无论对于过往那个神奇的影子，还是暗影笼罩的皇帝与那血腥的一夜。

　　在这种坦然里，她清晰地捕捉到一点相似。

　　暗影下的她与暗影下的天子。

　　她望之如望月一般的少年，好像突然降临至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