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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神仙哥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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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有人来了。
杜磊回过头,却见一个造型怪异的中年妇女,正大步流星地朝自己走过来。
妇女四十多岁,中等身材,上穿红格长衫,下穿灰色裤子,外搭一双粉色凉拖。她肩扛着锄头,袖子卷到手肘,一顶草帽挂在肘弯,随着步伐晃荡不停。待走近了,更见她素面朝天,不修边幅,一头短发凌乱无型,两条裤腿泥点密布。
杜磊心说:“好土哦。”
穆遥下意识反驳:“这叫勤劳朴实。”
也许是她出现得过于及时,如同绝处逢生,尽管此刻她面色微愠,穆遥仍觉慈眉善目,亲切感油然而生。
但杜磊就不这么想了。
眼看她就要走到跟前,杜磊满脸戒备地后退一步,说话都结巴了:“你,你谁啊?我,我不认识你。”
“说什么胡话呢,妈你都不认识了?你去哪儿了?怎么弄成这样?”妇女指指杜磊衣服上的脏污,见他默不作声,便放软声音道,“别傻站着了,走吧,回家了。”
这个时候,饶是杜磊戒备心再强,也敌不过饥窘之困,对这个空降的“妈”,他们都不约而同选择了接受。
只不过,穆遥是坦然的,杜磊是被迫的。
估摸着走了十分钟,他们才从黄泥小路拐到一段沙土路,又估摸着走了半小时,才看到一个不大的村落。
当杜磊忐忑不安饥肠辘辘吃了一嘴土终于站在村头,他只有一个念头——这什么破地方。
当穆遥淡定自若饥肠辘辘吃了一嘴土终于站在村头,他只有一个念头——这什么人间美景。
他忽而想起两幅画,那是陈其松提及过的,北宋画家燕文季四时风景画之二,《花村晓月》与《竹林暮霭》。当时他就浮想联翩,对那燕家景致心驰神往。
而夕阳下的村落,景象虽不尽相同,但意境却异曲同工,不,甚至更上一筹。
因为这里,有他求而不得的东西——烟火气。
村子坐落于山脚下,仅几十户人家,有的紧挨着,有的独一户。一条小溪穿流而过,大部分房子沿溪而建,清一色单层砖石结构,红砖黛瓦,错落有致,于暮霭沉沉中夕晖尽染,暖色深镀。此时村子里炊烟袅袅,灯火盏盏,人影时现,还偶闻几声犬吠,生活气息无处不在。
如今,寤寐求之的东西就在眼前,穆遥却如游子归家般“近乡情怯”。杜磊默契地放慢脚步,与妇女拉开距离,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
村头第一家是间小卖铺,一位老奶奶倚坐门口,轻摇蒲扇,神态悠闲。见着杜磊他们,她熟络地打着招呼:“启兰妹子,磊子,回来啦!”
杜磊礼貌地应了声“奶奶好”,把老奶奶乐得当场就从藤椅上起身,从瓶子里抓了把糖塞到他手上,连说吃糖吃糖,弄得他受宠若惊,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是啊,张婶儿,”启兰就是自称杜磊妈的女人,名叫林启兰。她点头应着,走进小卖部,“我买点儿调料。”
“好嘞。”张婶呵呵笑着,走去柜台。
杜磊看着手中的糖果,花花绿绿,大大小小,也不知是什么糖,不过他没心思探究,全放回了瓶子。他等在路边,狐疑着摸摸自己的脸,暗自嘀咕:“她们怎么都认识我?可我现在是大人呀,不对不对,我怎么会突然长大,怎么会来这里,又哪来那样的妈妈,我肯定在做梦……”
“是啊,我们都在做梦。”穆遥暗叹,上一秒他还沉浸在对乡村生活的憧憬中,这一刻却有些感伤,这是为杜磊量身打造的梦境,而他,充其量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
“局外人”仨字还未想完,穆遥突感脸颊一阵剧痛——杜磊为证实自己并非做梦,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一下不够,还连掐好几下。
“不带这样的……”穆遥欲哭无泪,有苦难言。身体都转让了,为何痛感丝毫不见转移?什么无足轻重的局外人,分明是同甘共苦的当事者啊。
穆遥正在自嘲,林启兰拎着东西出来了,他可怜的脸蛋儿这才脱离杜磊的魔爪。
杜磊本就是怕疼之人,眼看周遭依旧,他泄气了,捂着发红的脸,不甘不愿地跟着林启兰往前走。
他们的家,就在小卖铺隔壁。
房子已显老旧,护壁斑驳,红砖外露,篱笆苔深。院子里,一边是浅井石台沐浴间,置有两套洗漱品;一边是木架竹筛圆笸篮,晾着数样鲜食材。台阶上,廊直道宽,轩楹裸表,四扇木门分隔而立。左侧檐角干柴高叠,农具散置,畜禽并舍,几株桃李栽于两旁。
好一处古朴的农家小院,于岁月陆离中,显出几分“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之妙,若能避嚣纳静于此,倒也美哉。
说来有些奇怪,这里的某些物品,穆遥并未见过,但在入眼的一刹那,脑中自然而然就蹦出了相应名称,仿佛被提前植入似的信手拈来。
“磊儿,妈去摘点菜,你先把水烧上。”林启兰放下锄头,从口袋掏出一串钥匙,和袋子一起放在石台上,便往屋后去了。
杜磊自从踏进院子,目光就在各个角落流连多次。此刻他盯着那串钥匙,迟迟未动,在烧水与玩耍之间做着艰难的抉择。
“果然是个贪玩的小屁孩啊。”穆遥暗想,见他犹豫不决,试着劝道,“小屁孩,你不渴吗?要不咱先进屋喝点水,一会儿再去玩?”话刚想完,杜磊就像收到信号,果断拿起东西跑去大门,直接挑出最长那把钥匙打开了它。
穆遥本以为这是间客厅,进去才发现,是餐厅客厅厨房三合一。虽说面积不大,陈设简单,却也井井有条,一尘不染,处处彰显主人之勤劳。
所谓餐厅,不过就是一张红漆八仙桌,搭配四条长木凳,再加一个三层储物架。客厅也只一张板桌,长约两米,上有一台黑白电视,以及风扇水壶等物品,两幅年画挂于左右,一鹤一凤,尤为醒目。厨房在右,三口黑锅支于灶台,墙角束薪斜放,枯枝松针铁芒萁,皆为绝佳之燃料。
原来,这就是他们的“家”啊。
虽处处透着老旧痕迹,样样刻着时代烙印,可身处其中,却是好一番“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等等,余闲?还是莫要奢望的好,因为此刻,他是杜磊。
穆遥突然忧从中来。
这里不比城市,生活定有诸多不便,小屁孩能适应吗?他年纪小脾气倔,万一到时哭闹可如何是好?
就拿烧水来说,此地一无电水壶二无自来水,让杜磊打水生火?他怕是连火柴都没见过,挑战可谓不小。别说他,就连自己也是头上末下,打水兴许可以,至于生火……
穆遥已经可以想象,自己烟熏火燎时的狼狈样了。
他记得付一邢说过,他们是根据测检结果匹配任务,可他一无带娃经验二无务农经历三还极不合群,到底哪里“适合”这个任务?
穆遥想不明白,便索性不想,反正事已至此,暂且走一步看一步。
不过,他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
也不知是大脑延迟,还是已经认命,又或是无心吐槽,总之,杜磊并未嫌弃这间“陋室”。
“渴死我了,口干舌燥的……”他嘟囔着放下袋子,见桌上只有一红一白两个土气的搪瓷杯,也毫不嫌弃,直接拿起白色那个倒上凉开水,去屋外漱完口喝完水,回屋把杯子一放就跑去院子,这儿瞅瞅,那儿摸摸。
显然,他的好奇心已经被彻底激发了。
烧水?忘了。
肚子?不饿了。
最先吸引他的,是一个挂在屋檐下的圆形物件,材质不明,似帽非帽,中间拱起一块像生日帽的圆锥体,边沿一掌宽,还有根绳子连接着两端。
杜磊颠来倒去的看着它,喃喃自语:“这是什么啊?看起来很酷的样子。”
穆遥见他饶有兴趣,半正经半捉弄地答道:“这叫斗笠,一种可以防雨的编结帽,你戴戴看呗。”
“嗯……还真是帽子?”杜磊仿佛听到了回答,疑惑着戴在头上,绳子很自然地轻轻套住脖子。他甩甩头,斗笠还牢牢戴着,顿时如获至宝:“哈哈,真好玩!”于是他没舍得摘下来,戴着它晃头晃脑地继续转悠。
他来到木架前,左看看右看看,对簸箕里的东西挨个探究了一番。
“好可爱的小辣椒啊,会辣么?啊呸,好辣!嘶……”
——“哈哈,这是小米椒。”
“这毛茸茸的是什么东西?硬邦邦的,能吃么?”
——“它叫红芽芋,得煮了才能吃。”
“这是什么菜?梗儿这么长,好像没见过啊。”
——“此乃鲜梅菜。”
“哎,这不是笋吗,怎么一片片地摊在这?”
——“这是在晒笋干,嗯,偷偷告诉你,笋干烧肉很好吃哦。”
杜磊边看边问,穆遥心里边笑边答。
一溜看下来,杜磊兴致越浓了,他刚想去看看别的,就被一阵猪叫声吸引,于是立马转身跑去猪圈。只见猪栏边有两只猪,大如小雏象,小如贵宾犬,正紧紧挨在一起,哼哼叫不停,悠悠拱稻草。
杜磊喜出望外:“这就是宠物猪?也太可爱了吧!”说着伸手就要去抱那白乎乎的小猪崽,不料小猪受到惊吓,一下躲到里面去了,他抱了个空。
大猪敏锐的抬起头,嘴里哼哼两声,把猪身一横,换了个方向,然后大脑袋一低,继续悠哉悠哉拱稻草。
小猪被挡在里面,看不到了。
杜磊急了,抬脚就跨过低矮的猪栏,巧妙地绕过大猪,弯腰扑向小猪,不过又扑了个空。他只好边扑边哄:“小猪猪,你别躲呀,乖啦,让我抱一下,就一下。”
不过,这显然不是一只乖小猪,它东窜西窜,就是不让杜磊得逞。杜磊也不气馁,与它在小小的猪圈里周旋。
最后,小猪终于无处可逃,慌不择路中纵身一跃,跳出了猪栏。大约是条件反射,跳出去刚一落地,它就挣扎着爬起,飞快地跑出了院子。
“小猪猪别跑!”杜磊惊了,赶紧追了过去。
大猪哭了。
穆遥也要哭了。
小猪跑着跑着,一个急刹车,刹住了奔走的小蹄子——前面是小溪,没路了。它毫不犹豫后退一步,拐了个弯,沿着小溪一路跑。
“小猪猪你等等我呀!”杜磊一边追一边喊。
听到动静的邻居们纷纷走出屋子,然后一个个瞠目结舌。
只见一个戴着斗笠的高个小伙子,像个孩子般追着一只小猪崽,追得不亦乐乎,还逢人就喊,一会儿“叔叔,快帮我拦住它!”一会儿“姐姐,快来帮帮忙呀!”一会儿又“那位爷爷,帮我抓住它,抓住它!”……
有人不禁笑出了声。
杜磊追得专心,完全没注意到他们一脸看热闹的表情。
俗话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不巧,穆遥还真没见过。起先他还寻思着要不要收回身体控制权,不然面子都要丢尽了,但追着追着,竟也追出了兴趣,觉得小猪逃跑的样子实在可爱,于是也暗中助力,加入了追小猪之列。
小猪虽然跑得快,但杜磊追得也不慢。要不是穿着拖鞋有碍发挥,他还能跑更快,不过好歹没把小猪追丢。
没多久,小猪便被追到一个墙角,没了退路。杜磊一看机会来了,兴奋地就要扑上去。小猪却倏地从他胯/下钻过去,又往他家的方向跑走了。
小猪跑呀跑,跑到自家院门前的时候,突然走出来一个人,它又一个急刹车,差点把自己绊倒。前有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后有穷追不舍的董卓军,它进退两难,衡量一番后果断选择继续往前。不过这么一耽搁,距离一下子拉近了。
“小磊,你在干嘛呢?”
一道清亮悦耳的声音响起,穆遥心跳骤然加快,这声音,好熟悉……
“快,快帮我抓住它!”杜磊一看机会又来了,高兴得不得了,看也不看就朝前面那人喊道。
“好。”那人爽快应道,迅速岔开腿弯下腰,张开双臂,正正好拦住了小猪的去路。
小猪不得不再度停下,这一停,它就跑不了了。两个身影同时扑向它,一个拽住了它的尾巴,一个拉住了它的耳朵。
小猪认命了,干脆放弃了挣扎,站着不动了。
“哈,抓住了。”那人似乎很高兴,手臂向前一弯,抱住了小猪的脖子。
“小猪猪我终于抓到你啦!”杜磊也哈哈笑着,一把抱住小猪的屁股,生怕它再度溜走,“谢谢你呀——”他说着就要把小猪抱起来,但不经意间一个抬眼,他突然就忘了动作。
映入他们眼帘的,是一张极其好看的脸。
好看到不仅让杜磊呆在原地,更让穆遥神游天外。
刘海,轻薄半卷拂如柳,像。
睫毛,弯似弦月,长如菰粱,极像。
鼻梁,挺如俊峰,秀如花葶,也像。
遥隔楚云端???会是他吗!!!
不,不不,只是像而已,还不能确定,毕竟自己只看到过他一点侧脸,根本不知道具体长相,就连声音也只是相似,没有一样可以百分之百确定。
穆遥突然很想看看他的侧脸。
哪怕背影也行……
此时若不是有杜磊把控身体,穆遥怕是要做出什么有失体面的事,比如把他的头掰过去看看侧脸,又比如把他的手抓过来摸摸手感,再比如把他拉起来从头到脚看看背影……
就在他心潮起伏的时候,几个好奇的邻居跟了过来,一看,差点跌破眼镜。
只见地上一南一北趴着两个人,齐齐抱着小猪崽,一人抱猪头一人抱猪尾。他们旁若无人,相顾无言,唯有那只温顺的小猪偶尔轻哼两声——这画面,竟是出奇的和谐。
杜磊终于眨了眨眼,磕巴着开口:“你,你就是传说中的,神仙哥哥?”
“神仙哥哥”歪歪脑袋表示不解:“嗯?”
“你长得好好看啊。”杜磊又说道,他已然看呆了,连小猪猪都忘一边去了。
不知道是因为这糯糯甜甜的声音,还是因为这真心实意的夸赞,又或者是因为戴斗笠的造型实在搞笑,总之,这位神仙哥哥笑了:“你比我好看。”
杜磊正想再说什么,一阵笑声突兀地传来。
“哈哈……你们……”
他抬头一看,发现旁边蹲着三个人,其中一个正掩嘴看着他们,一副快憋坏了的模样。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还趴在地上,神仙哥哥反应比他快,率先爬起来,不过并没有站起身,而是弯着腰,朝他伸出了手。
穆遥还未反应过来,杜磊已经抬起手,放在对方的手心,握住了,借力站了起来。
小猪似乎还不相信自己解放了,等了好一会儿,它才撒开脚丫子跑回自家猪窝,翻身农奴把歌唱一般,哼叫着奔向了大猪的怀抱。
等两人站直了,借着杜磊的打量,穆遥才得以窥见这个男子的全貌。
好一个“神仙哥哥”,果然名副其实,诚不欺我。眼前的他,轩然霞举,丰标不凡,即使站着不动,也一派逸韵高致,雍容闲雅,与他站在一起,不觉有种相形失色之感。
他年纪与自己相仿,身高略高三五公分,穿着剪裁得体的白衬衫,下摆扎进浅蓝色休闲裤,修身的裤腿直抵脚上白色的帆布鞋。他的左腕上,戴了只白金色珐琅表,表盘上雕绘着一个天使图案,在悄然而至的夜幕中闪着奇异的光彩。
一如他那双眼睛,温润明澈,转盼流光。
穆遥不懂怎么形容,总之,他一对上,便犹如置身磁场,四只瞳仁好似都有了磁性。
那是一种神奇的吸引力,令穆遥移不开眼睛,也令对方收不回目光。眼神交汇间,那无形的磁力越来越强,让穆遥迫切想要走过去,想要进入他,进入他眼眸最深的地方……
可是穆遥什么也做不了,因为一种无法抗拒的拉力阻止了他。这股拉力在一瞬之间拽动了他的瞳仁,又拽动了他的身体。
磁场倏然瓦解。
引力退去,流光散尽,一切都消失不再。
紧随而来的,是一阵放肆的笑声和一张憋得通红的脸。然后他发觉自己眼睛眨巴了几下,一句问话脱口而出:“叔叔,你笑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