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偶视界》一曲幽弦

8、合二为一

　　门外之人应声而至。
　　穆遥强装镇定地站起身，一眼不眨地看着来人，心里在一刻不停地进行对比。
　　年龄，25岁左右，符合。
　　身形，瘦瘦高高，嗯，很像。
　　穿着，西装革履一身黑，不好判断。
　　长相，白白净净很帅气，但看睫毛的长卷度、眼角的开合度以及鼻子的立体度——
　　穆遥失望了，此人并不是遥隔楚云端。
　　“欢迎你，穆遥。”来人并不知道自己已被剖析了一番，他笑着伸出手，自我介绍道，“我叫付一邢，是鸱吻项目的运营总监，很高兴认识你。”
　　声音略显浑厚，手指不够修长，穆遥再一次确认，不是自己期待的那个人。
　　“你好。”他回道，看着对方停在半空的手，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脖子。
　　“坐飞机累不累？吃过饭了吗？”付一邢笑容不减，很自然地收回手。
　　“不累，飞机上吃了。”
　　“那你稍坐一会儿，还有几位马上就到。”
　　“好。”
　　付一邢微微颔首，转身走去了主席台。
　　随后，八个外国男人鱼贯而入，他们正是其他考核者，分别来自不同国家。他们没有过多寒暄，只简单认识了下，付一邢便直接切入正题。
　　“关于‘鸱吻计划’，相信大家在来之前都已经有所了解，不过具体内容现在还不便多说，请谅解。接下来，我为大家介绍本次考核的流程。”
　　“这次考核主要分为四个阶段。第一个是测检，也就是测试和体检，时间安排在明天。体检，即全身体检，与平时项目基本一致。测试则为六大思维能力测试，分别为理解力、分析力、比较力、推理力、判断力和综合力。”
　　“第二个是适应，也就是适应考核方式，后两天会带大家提前熟悉相关事项，并进行两次模拟考核。”
　　“而第三，就是正式考核，我们会根据测检结果与适应情况，为各位安排合适的考核任务。任务数为3-6个，可能独立也可能串联，完成标准也不尽相同，具体情况需要各位自行判断。考核期限为一个月，到时大家务必注意任务进度。”
　　“最后一点，考核结束后，我们会进行综合评估，各位的考核成绩将直接影响今后与贵公司的合作方向，大家明白了吗？”
　　九句“Yes”异口同声。
　　“我们已为各位安排好房间，稍后请大家回房休息，倒倒时差，明天九点在此集合，由我带大家去测检。不过现在，有件事情需要大家配合……”
　　付一邢顿了顿，继续说:“基于保密性原则，考核期间，各位的电子设备须交由我们保管。大家请放心，我们不会窥探你们的隐私，考核结束后自会一一归还。”
　　穆遥有些意外，现在就要上交？
　　他突然想起方书田曾跟自己说，“创神的工作模式有三高，高要求高效率高强度，员工个个是神人，不过他们都很和善，待人极好，老大，你不用担心。”
　　和善，他见识过了；三高，看来也是名不虚传；神人，嗯，还有待观瞻。
　　很明显，这个要求也出乎其他八人的意料，短暂的停顿后，几声“Okay”才陆续响起。
　　“多谢配合。”付一邢说着，拿出九个标有姓名的塑封袋，一一分给他们，“请大家把手机和腕表放进袋子里，其他设备我稍后再派人去收取。”
　　穆遥看了看其他人，见他们果断摘表掏手机，心里很着急。他还没跟大神联系呢，这一上交，得一个月后才能发回啊。他摩挲着手机屏幕，终于还是举手站了起来。
　　“请问，”穆遥赧然开口，“可不可以给我半分钟？我想给朋友发个消息。”
　　付一邢和颜悦色:“当然可以，你请便。”
　　穆遥立马坐下，打开微信，聊天记录还停留在大神那句“等你回来”，他匆匆看了一眼，便快速敲击起键盘。
　　【大神，我在创神总部，我是来参加考核的，现在在科研中心三楼会议室，等下就回一号间。手机要上交了，先不说了，有空来找我啊。】
　　穆遥边打字边默念，快点回我快点回我。消息刚一发送，大神还真秒回了。
　　【好，我等你。】
　　又是四个字，不过这回穆遥看懂了。他再无迟疑，果断把手机放进了袋子，又摘下腕表，心道，遥隔楚云端一定会来找我的，然后也轻轻放了进去。
　　付一邢收好袋子就叫人来拿走了，随后把他们九人带去了各自的房间。
　　穆遥住的房间，即所谓的一号间，其实是一个综合实验室，设有实验区、生活区、休闲区以及健身区。屋内清雅绝尘，一室芬芳，无论是格局还是布置，都令他喜出望外。
　　尤其休闲区，更是让他“一见钟情”。
　　珠帘隔断，轻奢简欧，书墙吧台，沙发圆桌，绝配。一盆仙客来独艳吧台，花如兔耳叶如心，洁白无瑕，香气馥郁。
　　不知是纯属巧合，还是创神做过调查，白色仙客来，是他最喜欢的花，没有之一。只因在他第一眼看到时，就觉异常熟悉，无论是花形叶状，还是颜色气味，都似曾相识。那感觉如同吃上海生煎，他脑中也闪过一些画面，但照例记不真切。
　　而这意外的记忆刺激，则是来源于方书田——第一天上班时送来的见面礼。
　　为了加深印象，他将其取名为“小白”，摆放在办公桌最显眼的位置，还另外网购了三盆放于家中。一盆叫“小仙”，放在饭桌；一盆叫“小来”，摆在书房；一盆则置于卧室床头柜，唤作“小天”。无奈，叫“小客”实在别扭，思来想去，只有小天比较顺口了。
　　当然，也不仅是为了顺口，他其实还另有小心思。
　　他本身睡眠不佳，易做噩梦，小天正是他的“树洞”。每每半夜梦醒，他都会抱着它平复心情。有时闻着袅袅花香，他还会不知不觉入睡，直到自然醒来。
　　这半年，他已经习惯有小天在身边。
　　以前，他曾把大神当过树洞，因为他经常会在梦中叫一个名字——天哥哥。他对照过所有相识之人，就只有大神名带天字，可他知道不是他。但也许是已根深脑海，有时从梦中惊醒，他依然会想起大神，久而久之，便把他当做了倾诉对象。
　　可他一直觉得这样不太礼貌，大半夜直呼其名，也让他倍感羞耻。自从有了仙客来，他已有所转移，但还是暗戳戳地取名“小天”，多少还是有点依赖吧。
　　来美国之前，他把花带去公司托付给了方书田。本以为习惯要被打破，不曾想，还能在此见到仙客来。
　　是巧合还是有意，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用再担心梦醒之后，还要睁眼熬至天亮。
　　心中期待，就在这幽幽芬芳中，又多了一分。
　　接下来四天，穆遥开始了封闭式生活。
　　第一天，他基本是在阅览与补眠中度过。
　　第二天，便正式进入考核期。
　　先是体检，这没什么特别，他们每年都会定期体检，但穆遥每次看到那些冷冰冰的器械，都会下意识抗拒。这次也一样，一通检查下来，他已翻江倒海，几欲作呕。
　　好在思维测试不难，都是些智力游戏，他是所有人中，用时最短成绩最佳的。
　　而之后的适应，对他而言更是轻车熟路——在他构建场景之时，就已经适应过，只不过进入虚拟场景的方式不同。之前，他是直接戴着“Dreamlike”躺上实验床，而现在，他必须先穿好实验服，再戴上“Dream”，最后躺进全息实验舱，待舱门关闭才会进入虚拟现实。
　　虽说麻烦了一些，但穆遥很喜欢这个实验舱。
　　它温馨如卧，淡蓝色舱顶星光点点，犹如浩瀚的星空铺在眼前。舱壁温润透明，视野并不受阻，躺在里面，不但不觉压抑，反而倍感安全，让他不觉乐享其中。
　　第三天与第四天，是他较为期待的模拟考核。
　　同样得益于之前的经验，这些任务并没想象中难，故事情节简单，人物关系单一，主要考察对时间流速的判断，以及对事件发展方向的把控，两次模拟他都完美通过。
　　四天时间很快结束。
　　虽是封闭，但对他而言，与平日并无不同。
　　他照例清晨健个身，晚上看会书，唯一的差别就是，他无需自己做饭。在这里，一日三餐都有人准时送达，且餐餐不重样，难得的是，每一样都极合他的口味。
　　总之，这封闭的四天，是他这些年过的最有规律的生活。
　　但他依然有些食不甘味，因为直到正式考核开始，他都没见到大神，而遥隔楚云端，也同样没来找他。
　　就好像，那封邮件只是一个错觉，而那句“我等你”，也只是一个敷衍。大神如是，遥隔楚云端亦如是，两个声称等他的男人，最终一个都没出现。
　　期待源于未知？
　　也许，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吧。
　　2030年1月1日9点。
　　穆遥走进实验舱，关上舱门，带着一丝忐忑闭上了眼。
　　在他默数到第11时，耳内传来“叮”的一声响，他瞬间意识一沉，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又听“叮”的一声，意识骤然回笼。穆遥还未睁眼，耳内就响起一个逼真的AI男音。
　　“亲爱的穆遥，欢迎来到大型梦境之旅——‘鸱吻天使之约’。”
　　“任务传送中。”
　　随着男音的消失，一段画面出现在穆遥脑中。
　　画面一开始，就见一个小男孩坐在餐桌前，气鼓鼓地拿起饭碗砸在地上，指着散落四处的米饭口无遮拦。
　　“爷爷，你不是说不能浪费吗？那你装起来继续吃啊！反正地板也不脏嘛，是吧奶奶？”
　　对面的两位老人错愕地看着他。
　　突然，爷爷“噌”的站起来，狠狠一拍桌子，三两步绕过去，一把捞起他的小身板就往桌上按。
　　“杜磊！你这小王八蛋！平时都白教你了是吧？啊？小小年纪就这样目无尊长，长大还得了！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说！知不知错！”爷爷气坏了，不由分说照着屁股一通揍，力道十足，把小男孩打得嗷嗷直叫。
　　“你敢打我，啊，痛，痛……你个臭爷爷，有本事你打死我，不然我就是你爷爷！啊！好痛啊！奶奶救我！”
　　小男孩双脚悬空，乱扑乱蹬，桌上的碗碟被他挥落在地，稀里哗啦全碎了，饭菜和碎片四处飞溅，弄得满地狼藉。
　　“好你个熊孩子，无法无天了！我让你摔碗！我让你糟蹋粮食！——老伴儿你别过来，我今天非好好教训他不可！——我跟你说过多少次，粮食来之不易来之不易，你都当耳旁风？‘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书也白念了是吗？啊？你知道种田有多不容易吗？你知道世上有多少人没饭吃吗？你倒好，不吃也就算了，还一天天地给我这么糟蹋！”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认识他们！不就一碗米饭吗？他们要吃就给他们啊！再说了，种田能有多难？什么粒粒皆辛苦，那都是夸张唬人的，我才不信呢！”
　　“还不知错？！我看你就是找揍！”
　　“我没错！”
　　“你个小兔崽子！死不悔改是吧，老子不信还治不了你了！”
　　爷爷气得七窍生烟，孙子痛得哭爹喊娘，奶奶急得一筹莫展，一时间，啪啪声、嗷嗷声、叹气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突然，画面一转，那位爷爷出现在一个镜头前。
　　“防微杜渐，有些事必须从小抓起，我同意让我的孙子杜磊接受思维重塑。就选80年代的农村吧，用最原始的方法种粮食，这样挺好。那杜磊就交给你们了，我拭目以待。”
　　画面定格在老人坚毅的脸上，而后“哔”的一声消失了，AI男音随之响起。
　　“任务传送完毕。”
　　“任务对象脑波启动中……”
　　“穆遥&杜磊脑波对接成功。”
　　“亲爱的穆遥，你要好好引导任务对象，帮助他顺利完成任务哦，加油，祝你成功！”
　　声音再度消失，令穆遥稍感意外的是，那最后一句并非来自AI，而是人声录入，语气也与合成音大相径庭，温柔得像是老朋友的叮咛。
　　“这就是考核内容？”穆遥心道。
　　刚才为免干扰，他一直没有睁眼，此刻一看，周遭的变化着实让他吃了一惊。
　　他发现自己蜷于一处山洞，矮得离谱，窄得过分，让人直不起身又伸不开腿。洞里阴暗潮湿，藤蔓缠绕，枯枝败叶铺陈一地，密密匝匝，阵阵霉烂味扑鼻而来，令人作呕。
　　非但如此，他的衣着也完全变了样。
　　一身蓝色实验服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白色上衣和黑色长裤，不仅面料粗糙，还脏兮兮的沾满草土。袜子也不见踪影，光溜溜的脚上只有一双棕色拖鞋，趿拉着要掉不掉。
　　嗯，这个出场方式，还挺特别。
　　穆遥一刻也不想多待，捂着鼻子就想起身，结果忘记此洞只有半人高，“咚”地一声，脑袋结结实实撞在洞顶。
　　就在此时，他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下来，嘴唇也不受控制地张开，然后——
　　“好痛……呜呜呜……我怎么变成大人了……爷爷……爷爷……你在哪里？”
　　！！！？？？！！！
　　这哭唧唧软怯怯惨兮兮的声音是谁的！穆遥大吃一惊，可这弹丸之地并无他人，难道是在洞外？不对，声音好像是……不会吧？不会的！
　　穆遥抹了把眼泪，想了想，试探性地发出两个音节。
　　“爷——爷——”
　　奶声奶气！委委屈屈！
　　穆遥不可思议，这声音居然是出自自己之口？他使劲晃了晃头，一边啪嗒啪嗒掉眼泪，一边磕磕绊绊爬出洞。
　　何谓豁然开朗，别有洞天，在穆遥直起身的那一刻，他总算见识到了。
　　眼前是一片已灌溉水的梯田，前依树林后傍山，左无边际右无垠，竟是出奇的壮观。它坡度极为平缓，像波浪似的层层叠叠，逶迤而上，与红彤彤的天幕遥遥相接。四周旷谧朗晏，但余啾啾虫鸣与潺潺水声浅唱田野，一条黄泥小路自脚下蜿蜒而去，不知通往何方。
　　此番景象，生平未见，令穆遥不禁目酣神醉。
　　不过随着肚子一声鸣叫，他立即认清了当前形势，也便无暇欣赏了。
　　一来，考核已经开始，他必须尽快摸清状况。二来，这里渺无人迹，唯他独行，感觉有些孤立无援。三来，此时夕阳西下，已近傍晚，他可不想夜宿山野。
　　就在他思索该走哪边时，嘴巴又自动张开了:“这是哪里呀？呜呜呜，爷爷，你在哪里？我好饿，我要回家，呜呜呜……”
　　穆遥愣了几秒，随即反应过来，此时说话的应该是杜磊小朋友。但一个大男人哭着喊爷爷，这画面他实在无法想象，或许，看起来有点傻？
　　等等。
　　一个身体，两个意识？
　　难道说，在本次任务中，杜磊并不会出现，而是通过意识共享，借自己的身体完成思维重塑？
　　这……好像有点难度啊。
　　首先，他资料不详无从了解，其次，他性格跋扈难以管教，第三，他形无实体如何相处？
　　不过话说回来，此时的杜磊倒是与先前判若两人，毫无半点视频中的样子，不仅嚣张气焰全无，还哭得可怜兮兮，着实让穆遥心疼起来。他本就看不得别人掉眼泪，对方书田尚且如此，更何况这么小一个孩子？
　　穆遥正想着怎么安慰，冷不丁的，他意识到一个问题。
　　杜磊好像不知道他的存在。
　　看来，他们的脑波是相互连通又相互独立的。
　　这其实很奇怪，照理说，脑波对接后就会自动开启通话，但现在，似乎多了一道屏蔽程序，单方面阻隔了他的脑波传输。可无法通话，就无法引导，那要怎么完成任务？
　　难道，这是为了加强考核难度而增设的一个小关卡？
　　念及此，穆遥没有冒然开口，他怕吓到杜磊，毕竟，这孩子刚刚还自以为变成了大人。再者，目前一切还未明朗，要如何引导也还未知，不如先观察观察吧。
　　观察……
　　穆遥突然灵光一闪。
　　他一个深呼吸，让脑子彻底放松下来，把身体控制权完全交给了杜磊。他且看看这熊孩子接下来会怎么办，又会遇到什么“有趣”的事情。
　　这种感觉挺奇妙的。
　　意识就像被归拢到了大脑深处，既是沉淀，也是放空，而同时又有一股新的意识在左右着他，好似幽灵附体，又似灵魂出窍，他既是承受者，又是观望者。
　　穆遥刚放松全身，杜磊就蹲了下来，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揪着小草，不时看看周围，眼泪不停地往外流。
　　夕阳渐沉，天色开始暗了。
　　杜磊终于站起来，用袖子将涕泪抹净，左右观察一番，还是不敢决定走哪边。就在穆遥都开始焦急，准备“挺身而出”之时，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磊儿！你让妈好找！傻站着干什么呢，回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