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偶视界》一曲幽弦

5、入情入境

　　方书田敏锐地竖起耳朵。
　　苏从君摇摇头：“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谁让他总在穆遥面前自称哥哥？”他说着拿起块三明治，一口咬进嘴里，“哇，不错啊，穆遥，哪买的？”
　　正吃得欢的方书田：“……”
　　穆遥没有回答，他咽下口中的三明治，看着眼前香气氤氲的小煎包，有点晃神。
　　这煎包的味道，从他半年前吃第一口开始，就觉得特别熟悉，熟悉到不仅刺激了他的味蕾，还刺激了他的神经。无数画面在他脑海一闪即逝，犹如突然崩开的画轴，还未看全就又卷起，只留下空白一角，让人无从想象更无处观摩。
　　从那之后，不管他吃多少回煎包，都只能勉强想起零星几个画面，且都模糊难辨。
　　但他坚信“量变引起质变”，坚信总有一日能记起所有。所以无论他有没有吃过早餐，只要苏从君给他，他就照单全收，一个不落地全吃光。
　　苏若迎察觉到他的异样，关切地问:“穆遥，想什么呢？你不是爱吃煎包吗？今儿怎么不吃？”
　　“吃……当然吃。”穆遥回过神来，从方书田桌上抽了副一次性手套，这才想起苏从君的问题，“啊，这不是买的，是书田妈妈做的。”
　　正吃得香的苏从君：“……”
　　苏若迎不知想到什么，噗嗤一声笑出来，陈其松也跟着笑。张则琰目光往右斜了斜，扶了扶眼镜，嘴角弯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方书田像扳回一局似的，得意地投去一个挑衅的眼神，苏从君撇撇嘴，付之一笑。他们继续你吃我的生煎包，我吃你的三明治，与大家谈笑风生，但两人心里都打着小九九。
　　半个小时后，方书田留守办公室，其余五人去往十楼多功能会议厅。
　　这是个规模空前的全体会议，其厅堂之大，人数之多，远超公司历年研讨会。所有领导所有部门无一缺席，运营部市场部销售部证券部，财政部法务部人力部生产部等等，当然还有研发部，各部门参会者皆有十几二十人。
　　会场布置也异于平常，座位被排成U型，分列西南东三面，五排桌椅高低有致。其间是块近六十平米的空地，为中央投影区。北面即舞台，一面巨幕横于墙上，霸气逼人。
　　作为本次会议的主角，他们五人被安排在前排舞台边上，与董事长及其秘书的位置相邻。
　　他们走进会场时，里头已经坐了上百人。
　　“这么大阵仗……”穆遥心道，正要落座，无意中看见不少人在交头接耳，还时不时瞄向他们这边。他循着那些眼神望去，原来是在看董事长李延明。
　　绕是他神经再大条，也看出李延明状态有异，坐那抱着手臂一言不发，神色凝重，眉头紧锁，像是在纠结什么。
　　真不怪大家多想，他们董事长今年34岁，论外表，他气宇轩昂，蕴藉风流；论人品，他虽权重望崇，却下交不渎，处处谦逊有礼时时春风和气，人格魅力无处不在，其仰慕者数不胜数。总而言之一句话:男员工以他为榜样，女员工视他为对象。
　　穆遥在大亨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李延明，熟悉公司入职手续什么的都是他亲力亲为。正因如此，穆遥对他敬重之余，还难得的多了一份亲近。
　　此刻看到他的神情，穆遥也有些好奇，忍不住多瞧了一眼。
　　相比那些偷瞄的眼神，有一道目光却是光明正大地投射在李延明身上。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董事长秘书吴悦笙。
　　他与穆遥年龄相当，但两人站在一起，恰如其分地诠释了何谓一动一静。他生性活泼，言语间神采焕然，举止间怿怿生动，浑身充满感染力，令穆遥好不羡慕。但身为秘书，吴悦笙却不太“本分”，有事没事总爱往研发部跑，已然是他们的熟客了。
　　苏从君用指头戳戳吴悦笙肩膀:“董事长怎么了？”
　　“嘘，秘密。”吴悦笙放下手中的文件，冲他们眨眨眼，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而后探身跟李延明耳语了几句。
　　李延明神色一松，看到齐刷刷朝自己看过来的脑袋，赶忙掩饰性地低咳了一声，拿过话筒说道:“都来齐了哈，那我简单说两句。今天的会议很重要，涉及内容多，时间也很长，可能会比较累，没吃早饭的赶紧去吃，有三急的赶紧去解决。别饿肚子，也别憋着，伤身体。”
　　不愧是董事长，这波体贴简直让人五体投地。
　　“不饿不饿。”
　　“不急不急。”
　　“不累不累。”
　　大家受宠若惊，纷纷表态。李延明甚感宽慰，温和一笑:“那么，吴秘书，开始吧。”
　　吴悦笙点点头，用笔盖轻敲两下桌子，起身道:“好的董事长。今天的会议内容主要是各个部门汇报工作进展，以及商讨咱们新产品‘Dreamlike’的上市细节。可能有些部门对它还不是很了解，没关系，研发部的同事会为大家详细介绍。穆遥，你先来吧。大家掌声欢迎。”
　　穆遥整了整围巾，在掌声雷动中走上台，简单开场白之后打开智能腕表，把PPT投放到巨幕上，拿着激光笔点进第一页，将CT头显的3D演示图投到中央投影区。
　　“众所周知，‘dreamlike’是如梦的梦幻般的意思，它很好地诠释了我们这款头显的特点。”
　　“它的梦幻主要体现在两点。一是外观，如大家所见，它通体幻彩，线条流畅，体型小巧，既增加了视觉享受，又减轻了头部负担。二是功能，它是基于MR，即混合现实而研发的一款头显，集传感、全息及双向BCI技术于一体，既能实时传输脑波信号，还原我们的意识形态，又能完美融合虚拟与现实，打造前所未有的奇妙世界。”
　　“大家都做过梦，也都知道，梦境虚虚实实，有时还真假难辨。而它呈现的，正是这样一个效果。”
　　“戴上它，我们可以随意想象任何场景，喜怒哀乐，生老病死，悲欢离合，随便你想。它就像一个造梦者，所有的‘梦境’都能分毫不差地为你呈现。其最大的亮点，莫过于意识通话，正如我们说的心灵感应，而这种体验，就目前来说，是绝无仅有的。”
　　穆遥点开第二页，“在此次内测中，我分别构建了海啸、地震、火场营救、密室逃脱、丛林冒险、荒野求生、户外团建、极限运动、辩论大会、ACM竞赛等十个场景。在这些场景里，我与其他几位队友全程用意识交流，不管什么场合，‘Dreamlike’都能将我们的脑波完满传输，使我们的配合天衣无缝。大家请看这个视频。”
　　穆遥移动激光笔，打开显示为“海啸”的视频，继续投放到中央投影区。
　　这段五分钟的视频，尽是惊心动魄的场面——穆遥设想自己和几个朋友去印尼旅游，不幸遭遇特大海啸。那滔天的巨浪汹涌而来，奔腾的激流瞬间摧毁建筑，淹没人群，惨叫声，呼救声，哭喊声此起彼伏。他和朋友一度被困，几经艰险，最终在彼此的互帮互助中成功获救。
　　穆遥站在台上，看着海啸场景里的自己，有点恍惚。太真实了，一比一的身高，一比一的神态，所有画面都全方位呈现，这观感过于新鲜，又近乎诡异，令他一时有些目眩神摇。
　　五分钟并不长，视频很快放完了。
　　这番画面，穆遥作如是观，但于台下众人，却是叹为观止。宛如真人的形象，超乎寻常的视角，感人至深的情境，这些来自眼睛与心灵的双重震撼，无不令人称奇，令人动容。
　　在一片惊叹声中，穆遥有些羞赧地转过身，看向幻灯片:“这个场景是我根据2004年的印尼特大海啸构建的。而其他场景，有些是我据实想象，有些是我亲身经历，没什么特别的，我就不一一演示了……”
　　他话未说完，底下就有人出声了:“再放几个吧，我们都想看呢，是吧大伙儿？”大家同声应和，然后齐刷刷的脑袋又看向了李延明。
　　李延明深以为然，把体贴贯彻到底，朗声笑道:“哈哈，干脆全放吧，我也想看。”
　　刹那间，会场上欢呼雷动，掌声如潮。
　　看到大家反响这么热烈，穆遥有点意外。虽然视频都在PPT里，但他以为不需要全部演示，反正主要看数据不是么？还好做了万全的准备，他暗呼一口气，点开下一页，打开名为“地震”的视频，再次站在台上看着“自己”。
　　会场上环绕着震撼的立体声，仿佛身在影院，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只偶尔小声交流几句，或是发出一两声惊叹。
　　每个视频都不长，也就三五分钟，很快播放至最后一个，即ACM竞赛。这是穆遥大二时，与林战江澜一起参加ICPC总决赛的情景。只是在场景中，这个决赛始终未能比完，因为每次都遭遇入侵而中途夭折了。
　　由于场景并不完整，穆遥在剪辑的时候，只能调换其中一些画面顺序，让片尾不至于结束得太仓促。对于这个不足之处，他并无遗憾，只是此刻，他抚景伤情，那张侧脸又盘踞脑海，心绪不免有些躁动。
　　但场上众人的心情，却与穆遥迥然不同。
　　十个场景看下来，他们早已从叹为观止过度到澄神离形。他们从不知道，这位公司的头号名人——冰雕王子，其内心世界竟如此丰富，如此炙热，原先那副恬淡无欲生人勿近的形象完全被颠覆。两相对比，恰似“冰澌溶泄，东风暗换年华”，令人不由感慨系之，更有甚者，已是泫然欲泣。
　　三分钟时间很快过去。
　　投影消失的那一刻，台下悄然无声。穆遥更是想得入了神，站在巨幕前一动不动，目光留在原地，浑然不觉。一时间，偌大的会场上阒若无人。
　　李延明第一个鼓起掌，打破了这片静默。
　　大家如梦方醒，下一秒，掌声响彻会场。
　　穆遥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严重走神，不由微红了脸，急忙点开下一张幻灯片。
　　李延明忙挥手示意:“穆遥，请等一下。”
　　“董事长，怎，怎么了？”穆遥心里咯噔一下，以为他看出了什么破绽。
　　“你这些场景，很有代表意义，也很震撼人心，”李延明环视一圈，笑看着他，“关于‘Dreamlike’，我想，大家一定还存有不少疑问，不如我们再抽点时间自由提问，你来为大家解答一下如何？”
　　他话音刚落，场上就呼声一片。
　　穆遥放下心来，朝台下点点头:“好，大家想问什么尽管问。”
　　市场部主管率先起身:“穆遥你好，我昨天偶遇一个美女，我很想认识她，可惜只看到一眼，‘Dreamlike’可以帮我还原出她的样子吗？”
　　“可以的，它会把你所想画面转换成数字信息，再传至电脑绘成人像，好比拍照，只是这个过程需要一定时间。”
　　法务部女总监紧接其后:“穆遥，我也有个问题。我很久没回家了，如果我和我爸妈同时戴上它，他们可以看到我吗？跟视频通话最大的区别在哪里？”
　　“可以，最大的区别在于，你们能听到彼此的心声。”
　　女总监半忧半喜:“啊，可我习惯了报喜不报忧呢。不过这样的话，我也能知道我爸妈到底过得好不好了。”
　　这简单的一句话，意外触动了大家，他们不约而同沉默下来，会场上一时鸦雀无声。
　　穆遥自然在列，“爸妈”俩字对他而言，向来都是陌生敏感之词。从他有记忆以来，一直都是孤身只影，不知何为亲情，不知何为爱恋。他时常会幻想父母容颜，幻想亲情之乐，每次泪眼汪汪之时，他都会自我安慰：“我的爸爸妈妈，一定也在某个地方想着我。”
　　意外的触动并未扰乱原有的节奏，很快，这片悯默就被打破了。
　　财务部一个会计攘臂而起:“那这么说，我也可以用它跟我喜欢的女孩表白了？！”
　　听到“喜欢”俩字，穆遥耳朵一抽，一句问话在他脑中闪现:“你怎能将两种喜欢混为一谈？”他猛然联想起以前被女生告白之事，旧疑未解新问又起:另一种喜欢到底是什么？与这位同事说的喜欢是同一种吗？
　　穆遥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会计旁边的女经理就笑道:“不是吧，大壮，你还没表白啊？大家可都等你好消息呢，你这行动力也太弱了。”
　　大壮腼腆地挠挠头:“那个，我，我还没准备好，昨天，昨天有点闹肚子。”
　　众人掩口而笑，穆遥看在眼里，不禁触景生情。
　　当时他答不上女生的问题，那些围观者都在那毫不留情地笑话他。困于围中已经让他如芒在背，被人这么一笑，他终年蛰伏的反抗因子霎时暴起——他当场就要发飙了。还好苏若迎适时出现，中断了他的酝酿，他那岌岌可危的形象才得以保全。
　　大壮见穆遥沉默，以为没希望，顿生焦急:“穆遥，你快告诉我，我可以用‘Dreamlike’跟她表白吗？我可以吗？我真的很喜欢她，可就是没有勇气当面告诉她，我，我怕她拒绝我！如果她不喜欢我，我该怎么办……”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穆遥竟从中听出了一丝哭腔。他纳闷至极，究竟是怎样的喜欢，才会使一个大男人如此这般，这般裹足不前又跃跃欲试？
　　他口随心动，问题脱口而出:“你说的喜欢是哪一种？是什么样的？很喜欢又是指什么程度的喜欢？”
　　也许是他问得突兀且语气偏急，在座者无不讶然，大家又默契地安静下来。
　　大壮也被问住了，直接愣在了那里。
　　穆遥见状，心知自己唐突了。他只道是好问决疑，殊不知，如此失口乱言实乃场合不分。他不尴不尬地站在舞台上，心里懊恼不已：“那个，我，我是说……”
　　扭转局面的措辞还未想好，他的保护/伞就应声而开。
　　苏若迎果断站起，嫣然含笑:“穆遥，你的意思我明白，不如让我来说说看？”
　　穆遥如蒙大赦，忙不迭点头:“好啊好啊！”
　　苏若迎应接如响:“大家可能有所疑惑，穆遥为何会有此三连问，其实，这正是出于他惯有的严谨，也是解决大壮问题的关键所在。诸葛亮说过，‘欲思其利，必虑其害，欲思其成，必虑其败’，诚然，对某些人而言，表白并非易事，顾虑在所难免。尤其爱之深者，所思定然不少，而无甚勇气者，其虑必会更多。但成败得失，皆应随缘，对方同心自然最好，若无此意，也要敢于面对才是。”
　　众人:“……”这位女同事，确定是研发部的？
　　苏若迎言辞恳切:“大壮，你既然还未准备好，不妨先缓一缓，好好想想时机是否成熟，想想失败能否承受。穆遥之所以那样问你，也正是出于这些考量，毕竟，‘Dreamlike’再强大，它也只是一台机器，它能给你希望，却没法给你安慰。所以关键还在于你自己，你明白吗？”
　　大壮思索半晌才开口:“她是我相识近八年的网友，我虽然没见过她，但我对她的感情日月可鉴。你说的对，是我忽略了这个问题，我不应该害怕失败，因为我还可以再努力，况且现在有了‘Dreamlike’，我的希望更大了不是吗？”
　　“未见面的女网友……”穆遥好像明白了什么，赶紧接道:“是是是，你放心吧，只要你们一起戴上它，你的所思所想对方都会接收到的，它会帮你实现无声胜有声的表白！”
　　大壮转忧为喜:“太好了！谢谢你们！”
　　苏若迎甚是欣慰，放心坐下了。
　　一边是众同事给大壮加油打气，一边是苏从君询问陈其松:“我看你刚才也想起来，是想说什么？”
　　陈其松言简意赅:“她言即我意。”
　　苏从君嘴巴张成O型:“哟吼，你们心有灵犀啊……”
　　两道目光同时射向他，他不退反进，坏笑道:“其实，我一直觉得你俩挺般配的，则琰，你说是吧——哎，你发什么呆呢？则琰，则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