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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千古难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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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一道呼声扰醒了他的梦——
“哥哥,我们走快点呀,我想去看小鱼!”
他无奈地笑笑,加快了步伐。
叫上杨震龙与何海平,不消片刻,他们便到了方书桐家。
此时,方爷爷他们正在厨房忙活,灶台上热气蒸腾,传来阵阵香气。旁边的案板上,放着各种各样的食材,成品半成品,凉菜热菜,大盘小盘,丰盛至极。
“哇!好多菜啊!”杜磊一进厨房就叫开了。
“杜磊,来来来,看看这大鱼是要红烧还是要熏烤。”何非提来两桶鱼,一手拿菜刀,一手往里捞,“小鱼要不还是用炸的吧,昨天你没吃上,今天给你补回来,你看怎么样?”
“嗯……”杜磊看着刀,犹豫了,“可是它们好可爱,活蹦乱跳的,都是一个个小生命,我不忍心吃它们呢。”
“哈哈不是吧,”何非大笑,“你昨天看到炸小鱼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啊,上午我说烤鱼你还两眼放光呢!”
“可昨天我没看到活的鱼儿呀,上午也只是想象一下,不一样的。”
“哪不一样?”
“嗯……就是……我也不知道怎么说。”
闻言,方爷爷转过头来,说:“小磊,你心怀仁慈,这是好事,但有时候,生命的意义不在于活着,而在于,有价值地死去。其实,你不是不忍心吃它们,而是,不忍心见证它们死去的过程。这样吧,你要实在觉得残忍,我们就将它们放生。”
“放生……”杜磊本想满口答应,可一想到到嘴的美味就这么溜走,又心有不甘,一时有些两难,只好求助楚天阔,“哥哥,你觉得呢?放还是不放?”
“遵从本心吧。”楚天阔道。
“……”杜磊没怎么听懂,可楚天阔并未多做解释,他便在心里问穆遥,“水仙哥哥,你怎么想?你想吃鱼吗?如果你想吃的话,我们就不放了。”
好熟悉的问话。
穆遥哭笑不得。
他们第一次下田的时候,杜磊也问过类似的问题,不过当时他是鸵鸟心理,而现在,他只是选择困难。
其实无所谓放与不放,他只是需要有人帮他决定,一锤定音。
要搁以前,以穆遥的想法,他定然会选择放生。他也不忍心为了一己私欲而牺牲这些无辜的小生命,但现在说这个未免有些虚伪,因为平时鱼呀肉呀的也没少吃。况且他们只是一介俗人,委实没必要如此矫情,更没必要上升到生死的高度去要求一个不到七岁的孩子。就如楚天阔所说,遵从本心,不必纠结,更何况,慈悲为怀与口腹之欲并不冲突。同样,对生命的敬畏与对美食的追求,这两者也并不相悖,不是吗?
世界本就残忍,但凡能吃的,吃得到的生物,都逃不开被人吃掉的命运,因为在他们眼里——生命诚可贵,可爱价更高,若为美食故,两者皆可抛。
可谁又不是如此呢?其实我们绝大多数人,都是介于真善与伪善之间,谁也不用去标榜任何一方,但只要诚实面对自己,也可以问心无愧。
“嗯,那就不放了。”穆遥顺着杜磊的意思道,“这次咱们就尝尝鲜,以后不去抓了,不然可真舍不得吃了。”
“耶!太好了!我就是这么想的!”杜磊正中下怀,高兴得喊了出来,“哥哥,我想通啦,鱼儿不放了。我还没吃过小溪鱼呢!味道一定很鲜美吧!”
“你这……”何非有点惊讶,继而笑道,“转变得可真快啊,果然还是小吃货。这样就对啦,想吃就吃,想那么多做什么。鱼吃虾,人吃鱼,谁让我们在食物链顶端呢?我们要想的,不是该不该吃,而是怎么吃。得啦,我出去杀鱼,这个问题就交给你啦!别思考太久哦,我杀鱼很快的!”
何非说着,提起桶走去后院。
杜磊愣了愣,不由跟了出去。
他没敢上前,倚着门框伸长脖子,见何非抓起一只鱼,捏着腹部往石板上按,将刀背对准了它的脑袋。手起刀落中,“啪啪”两声,鱼挣扎几下,嘴巴一合,僵着不动了。
“真是任人宰割,无处翻身啊。”穆遥心中一阵惋惜。他看着断气的鱼,莫名感觉有些窒息,仿佛自己就是那只鱼,有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无力感。就像噩梦中的自己,永远摆脱不了宿命,只能被动地等待死亡。
不,不全然是。
在这里,他“重温”过三次噩梦,水田中,小溪里,还有这一次。每一次,都是楚天阔救了他,让他得以在第一时间摆脱折磨,又在第一时间恢复常态。
如果没有楚天阔,如果没有留下来,那毋庸置疑,他又会回到噩梦缠身的日子,到那时,就真如案板上的鱼了。
要是能永远留下来多好。
要是楚天阔能永远待在自己身边……
等等!想什么呢!莫名其妙!
“嗯……只是想一想而已,楚天阔不会知道的,不会被他笑话的。”穆遥暗暗想道,心里五味杂陈。
杜磊感受也没多好,看得心一颤一颤的,想起自己被爷爷按在桌上揍的情景,推己及鱼地一想,顿时懊悔不已。
“水仙哥哥,鱼儿一定很疼吧?”
“嗯,小磊,咱进屋吧,别看了。”
“好。”
见他神情难过,楚天阔上前问道:“怎么了小磊?”
“我……”杜磊脸红了,“我觉得鱼儿好可怜,都怪我太贪吃太自私了,想着不放对不起它们,放了又对不起自己的胃。哥哥,我不懂,鱼儿那么可爱,我们为什么要吃它?我们是不是做错了?它会不会觉得我们是坏人?”
方书桐睁大眼睛:“杜磊,你真是太善良了,被你这么一问我都觉得自己是罪人了。不过呢,就吃条鱼而已,别给自己安那么多罪名,没那么严重的。”
杜磊摇摇头:“我一点儿都不善良,我觉得我好残忍,我就是个坏人。”
楚天阔也很意外,他没想到杜磊会如此在意这件事情。可那三个问题,每一个都不好回答,无论从哪方定义,都太极端,他不想误导杜磊,让他因此而失去最基本的判断。可面对他内疚而认真的眼神,他又没法做到避而不答。
“傻瓜,”最终,楚天阔摸摸他的头,“你怎么能这么想呢?这种事情,是没有办法单纯地以是非对错好坏善恶来衡量的。哥哥先问你个问题好吗?”
“什么问题?”
“你觉得小猪猪可爱吗?”
“可爱呀!”
“那小菜苗呢?”
“当然也可爱!”
“既然都可爱,那为何你吃它们的时候,不觉得残忍呢?”
“……”
“是因为,小猪猪成为猪肉的过程你没有见到?是因为小菜苗不会动不会活蹦乱跳?”
“哥哥……我……”
“我们人是杂食动物,我们不仅吃鱼,吃猪,还吃鸡鸭牛羊,吃五谷杂粮,吃瓜果蔬菜。它们都有生命,也都可爱,但如果因为这样我们就不去吃它,那我们靠什么生存呢?”
“对哦……”
“诚然,杀生的过程是很残忍,它们会不会把我们当坏人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在它们付出小生命以后,我们唯有好好享受,才是对它们最大的尊重。所以,我们不要有心理负担,我们能做的,就是,不辜负。”
“不辜负……”
“对,不辜负。”
“哥哥,我明白了,这些问题其实没有那么复杂,是我想太多了。”
“那,现在还难过吗?”
“不难过啦,谢谢哥哥。”
话是如此,但杜磊心里依然不太舒坦。那只鱼的眼睛在他眼前不停地晃,好似在责怪他残忍。他情不自禁又在心里问道:“水仙哥哥,你也赞同哥哥说的吗?”
“是啊。”穆遥秒应。他是真心觉得楚天阔说得对,因为他已经被彻底说服了。
他挺佩服楚天阔的,在引导这件事上,他明显比自己更在行。面对杜磊的那些千古难题,他没有单纯地定论是与非,也没有一味地灌输真善美,而是另辟蹊径,以“生命皆可爱”着手,巧妙抓住矛盾根源,循循善诱,让杜磊明白问题之所在。如果换做自己,他大概只会以最初的想法引导杜磊,但那样的话,会不会太过直接而适得其反?
“我也觉得哥哥说得很有道理,”杜磊道,“可我一想到那只死去的鱼,心里还是有点愧疚。水仙哥哥,你说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就是放不下呢?”
“……”穆遥没想到他如此执着,大家都开导过了,他竟然还未完全释怀,这让他有些穷于应对。但既然问题摆在了自己面前,他总得说点什么。
“小磊,那可能是因为,你是第一次见到生命在你眼前消失,还是以那样残忍的方式,所以你一时接受不了,才会耿耿于怀,这是人之常情,我以前也是这样的。”
“对对对,原来水仙哥哥你跟我一样呀。”
“嗯,但听了你哥哥的话,我想通了一点,对于这些小生命,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善待我们能善待的,享用我们该享用的,也就是说,对生命的爱护与对美食的追求并不冲突。而且,你想呀,我们以前也吃过不少肉肉,现在却放不下这只鱼,是不是不太公平呢?都是可爱的小生命,我们应该一视同仁嘛对不对?”
“对!水仙哥哥,你说得太对了!我终于明白啦!”杜磊醍醐灌顶,一高兴,又把话说出来了。
穆遥无语,这小屁孩,越来越管不住嘴了。算了,他高兴就好,其他不重要。
他并不知道,他与楚天阔的这番开导,会影响杜磊今后的命运,使他在八岁那年,有勇气面对自己的处境,不至于因为心慈手软而葬身孤岛。
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了。
此刻,杜磊说完又来了一句:“谢谢水仙哥哥!”
楚天阔眼睛一亮,问道:“小磊,你在跟谁说话?”
杜磊灵机一动,用食指点了点脑袋,冲他眨眨眼:“跟我‘自己’说话呢。哥哥,我现在想清楚啦,我不该区别对待,也不该同情心泛滥,我再也不纠结啦!”
楚天阔了然,心中忽而有些感慨。
当初,若不是杜爷爷与兰姨支持,同意让杜磊以共享的方式参与计划,他可能永远也没有机会靠近穆遥;现在,若不是杜磊坚持留下来并且启发了他,他可能就真的放手了。那样,他也许就要从此错过穆遥,再也无法与他并肩,更无法如此刻这般,完整地清晰地看到他的脸。
“谢谢你,小磊。”他道。
“哥哥,你谢我什么呀?”杜磊不明所以。
“一切。”
“啊?”
楚天阔摇摇头,没再说下去,只微微笑了笑。
也许是他的笑容过于温柔,杜磊看着看着,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什么。他扔下一句“水仙哥哥该你上场啦”就潜水去了,完全不给穆遥缓冲的机会。
穆遥急得差点跳脚。
他记得楚天阔说过一段话,“如果不是因为我,你就不会受伤……也不用一次次刻意躲开我。”他知道杜磊隐身是为了自己,可他不想让楚天阔以为杜磊是在刻意躲开他啊!
——可怜的楚天阔并不知道,自己的话“又双叒叕”被穆遥误解了。
但急归急,该面对还是得面对。穆遥速速低下头,躲开楚天阔的眼睛,走到方爷爷身边,若无其事地研究起菜肴来。
“方爷爷,”他指着锅里,“你在煮什么菜呀?”
“酿豆腐啊。”方爷爷看他一眼,笑笑说,“小磊,你不认识豆腐吗?”
“嗯……认识……”穆遥愣住,糟了,一着急只顾着问都没仔细看。他赶紧转移话题,指了指冒气的大锅,“那这里呢?在蒸什么?香气好特别。”
“荷叶鸡。”方爷爷停下动作,转头看着他。
“荷叶鸡?”穆遥吃了一惊。
“对,你还记得吧,我以前和你说过,荷叶鸡是我的拿手菜,只是一直没机会做给你吃。”
“周……”穆遥激动坏了,“你真的是……”
“是。”方爷爷直认不讳,继续翻动锅铲,一边炸一边说,“本来中午就要做的,不料发生了那样的意外,你一睡就睡了六个小时。还好还能赶上晚饭,一会儿你可要好好品尝一下,给我评价评价,看看我这手艺退没退。”
“好。”穆遥努力平复着心情,“谢谢周……方爷爷。”
“你看,你又跟我客气。”方爷爷笑着拿过盘子,装起豆腐准备端去一边的长板上。
穆遥接过来:“我去吧。”
方爷爷道:“好,顺便帮我把那碟牛肉拿过来。”
穆遥应着,转过身去,却正巧撞见楚天阔的目光。他慌忙低下头,放下盘子拿起碟子就回到灶台,佯装要跟方爷爷学做菜,全程都不敢抬一下眼。
直到何非杀好鱼进来,又问他要怎么吃鱼时,他才不得不结束这种“身在曹营心在汉”的状态。
在征得杜磊同意后,他最终选择了红烧鱼和炸小鱼。因为这样,他就有理由继续“学”厨艺,而不用直面楚天阔了。
其实他很想和楚天阔说说话,可一来他实在不善攀谈,二来他也抹不开面子。一想起他决绝的背影,他心里就难受得厉害,分不清是悲凉还是憋屈,总觉得自己纯属多余——是杜磊的坚持,他才能顺带留下来,否则此时,他应该是独自走在去山洞的路上。不管愿不愿意,不管舍不舍得,他都得回到自己的世界,回到没有大家,没有杜磊,没有楚天阔的世界。所以面子什么的其实不是重点,重点是,他无话可说。如果不是有方爷爷在,他恐怕已逃去某个角落暗自神伤吧。
也许是他的躲避太过明显,何非当即发现了异常。在和方书桐端菜去餐厅的时候,他停下来小声问:“小桐,他俩怎么回事?一个躲着人,一个丢了魂的。”
方书桐摇头:“我也不知道,刚还好好的。”
何非叹口气:“真让人捉急,这样冷战也不是办法啊。你看天阔都伤心成什么样了,咱得想个法子让他们和好才行。”
方书桐计从心来,凑到何非耳边,跟他耳语了一阵,而后问:“你觉得怎么样?”
何非摸摸发热的耳朵,羞涩道:“嗯,好方法,咱一会儿就试试。”
方书桐疑惑:“你脸怎么这么红?”
何非脸更红了:“没,没什么,我们走吧。”
方书桐不信:“不对,一定有事……哎,你走那么快干嘛?你告诉我呀,何非……”
此时,“丢了魂”的楚天阔低头看了看表。
二十分钟。
这二十分钟里,他绕开身边6次,躲开目光11次,避开话题3次。这二十分钟里,他没近过自己一次,没看过自己一眼,没应过自己一声。
所以,终究还是错了吗?
楚天阔闭了闭眼,转身走出了屋外。
等穆遥勾好芡,做完最后一道红烧鱼,终于再也忍不住,微微侧过头去。他不过想偷偷看一眼楚天阔,却并未在余光中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不觉回过头,这才发现,楚天阔不在身后,已不知何时离开了厨房。
楚天阔去哪儿了?
见穆遥眉头紧蹙,方爷爷忙问:“怎么了?没事吧?”
穆遥愣了愣神,端起鱼道:“没事,爷爷,我把鱼端过去。”
方爷爷看着他,欲言又止。最后,他只说:“好,鸡还要一会儿才熟,你们坐下先吃。”
穆遥“嗯”了一声,还没走两步,何非与方书桐回来了。何非进门就问他:“你知道天阔去哪儿了吗?到处找不着人,都要吃饭了。”
“找不着人?”穆遥手中的盘子差点掉落。
“是啊,所以才问你呢嘛。”何非道。
“我去找他。”穆遥说着就要往外跑,汤汁洒落下来,他脚步一顿,放下盘子,对何非说,“帮我端一下,谢谢。”话音还未落地,人已消失在门口。
何非三人相视一眼,方爷爷目光渐渐深沉:“希望他能早日看清自己,这样,我也就能走得放心了。”
方书桐眼露担忧:“爷爷……”
方爷爷笑笑:“没事儿,啊,鸡应该熟了。”他揭开锅盖,“来,小桐,何非,把鸡端过去吧。”
方书桐应着,不由自主看向门外。
天已经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