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偶视界》一曲幽弦

27、心去难留

　　见杜磊撅起嘴，楚天阔道:“爷爷，让我试试吧。小磊，哥哥做给你吃好不好？”
　　“好！”
　　“行，来吧，我教你。”爷爷道，把木棒递给楚天阔。
　　楚天阔依照他的样子把麦芽糖绕在木桩上，身长手长往前一站，木桩顿时矮了一大截。就似爷爷那般，虽是第一次做，他也拉得优雅，绕得从容，引来了无数眼光和惊叹。杜磊站在他侧后方，看得忍不住鼓起掌来，却不小心扯到伤口，只好放下手，改用嘴巴捧场:“哥哥好棒啊！哥哥好帅啊！”
　　楚天阔侧头看他一眼，粲然一笑。
　　杜磊不觉闭上嘴，静静地看着楚天阔。他的笑容极为好看，标准露齿笑，眉眼弯弯，笑意绵绵。每次他这样笑的时候，杜磊都会觉得心情明媚，也正是这样的笑，让他想家的心情一次又一次得到慰藉。
　　何非三人对视一眼，默契地鼓起了掌。他们一带头，身后聚集的人群便爆发了一片热烈的掌声。越来越多的人被吸引过来，把这小小的摊子围得水泄不通。
　　空气开始凝滞起来。
　　午后的阳光本就令人昏昏欲睡，穆遥困于人墙之中，感觉空气都稀薄了。他头晕目眩，无法呼吸，皮肤上每一个细胞都在拼死抵抗，竖起锋利的长矛和坚硬的护盾。
　　可是这不够。
　　他想逃。
　　思绪被熟悉的防御带动，让他仿佛又回到十一年前，置身于那个压抑的教室。
　　那是民警叔叔把他送回家的第三天，2019年1月14日，那天早上，他再次回到学校，踏进了初一三班的教室。
　　他去的有点迟了，教室里已经坐满了同学。他们一看到他，便蜂蛹着围上前来，叽叽喳喳说着各种各样的话。
　　“穆遥！你出院啦！”
　　“你终于回来了，太好了！”
　　“今天刚好期末考，你回来得太及时啦！有你在，我们班段一就保住了！”
　　“你身体都没事了吧？”
　　“穆遥，我们前几天去医院看你，可是医生不让我们进，不过那位阿姨挺好的，还送我们巧克力，我记得她说等你出院就帮你转学，你真的要走吗？”
　　“对啊对啊，我还听护士说她是从美国来的，她是谁啊？她要把你带去美国吗？”
　　“你现在是跟她住在一起吗？”
　　“没有吗？那你是一个人住？”
　　“穆遥，你不要怕，虽然你爸爸不在了，但你还有我们啊……啊，对不起，老师说了不能提这个的，我忘记了。”
　　“穆遥，你来我家住吧！我和我爸爸妈妈都很欢迎你！”
　　“那吃饭就来我家吧！我妈妈做菜很好吃的！”
　　“还是到我家吧，我奶奶做菜更好吃！”
　　“到我家！”
　　“到我家！”
　　……
　　穆遥被挤在中间，背部被人贴着，肩膀被人搭着，胳膊被人抓着，他感觉全身都要炸了。他用书包挡着发颤的身体，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摇头。他不是在回答他们，他只是在忍，在克制。他拼命忍着不推开他们，拼命克制着不逃出教室。他一遍遍告诉自己，他们是自己朝夕相处的同学，他不能推开，这里是他天天上学的教室，他不能逃离。
　　就在他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一位女老师及时出现，大家这才散开，他绷紧的呼吸终于得到片刻喘息。
　　没错，是片刻。
　　大家一回到座位，那位老师就过来了。她年轻漂亮，笑眼温柔，穆遥相信，自己应该是喜欢这位老师的，所以他礼貌地跟着其他同学叫了声王老师好，便往教室最后排唯一一个空座走去。然而，他的一只手腕被她握住了。
　　她说:“穆遥，下午放学后来办公室找我。”
　　穆遥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撇开了她的手，没有忍耐没有克制。皮肤相触的感觉令他毛骨悚然，他忍不了，更克制不了。他匆匆回答了一个好字，就跑去了座位。
　　那天，他重新认识了一遍同学，重新认识了一遍老师。
　　而他们，也重新认识了一遍穆遥，因为他变了。就像生人勿近一般，他把自己隔离在一个小小的角落，拒绝他们的靠近，拒绝他们的关心。他不再细心帮他们讲解难题，也不再与他们玩在一起。他在班里，渐渐变成了一个可望不可即的风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存在。
　　下午放学后，穆遥踌躇半天，还是去了老师办公室。
　　办公室不只有王老师——班主任王子乔，还有其他科的老师，就连胡校长、罗副校长、德育处詹老师、心理辅导林老师，他们也都来了。
　　穆遥局促地站在那里，进退维谷。
　　王老师拉过椅子让他坐了，自己站在一旁，解释说:“穆遥，老师本来想单独找你聊的，但校长他们都很关心你，不放心你，所以才……”
　　胡校长道:“穆遥，我们找你来，是有点事情想跟你聊，你不要紧张啊。”
　　穆遥点点头。
　　胡校长继续道:“对于你的遭遇，我们都很惋惜，你放心，有什么困难我们都会帮助你的。情况我们也都了解过了，目前呢，有几个问题需要先解决一下。”
　　穆遥心提了起来:“什，什么问题？”
　　胡校长放缓声音:“第一，是你的抚养权问题。你还未成年，考虑到你没有其他亲人，居委会那边想让福利院接管，或者再帮你找个领养人。前几天有位自称是你父亲朋友的女士，她来学校说要给你转学，还明确表示要收养你，但这事得你亲自决定，所以我们特地来征询你的意见。穆遥，你是怎么打算的呢？”
　　穆遥咬咬唇:“我不认识她，我哪儿也不去。”
　　胡校长问:“你想好了吗？”
　　穆遥毫不犹豫:“嗯。”
　　胡校长道:“好。那就要解决第二个问题了，就是你的生活问题。如果没有其他人接管，你今后的生活怎么办？学费生活费你不用担心，学校都会为你解决，但你还小，生活起居不能没有人照顾。”
　　穆遥低下头:“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王老师忍不住道:“穆遥，这事不能逞强，生活没有那么简单。你年龄还小，对这些还不了解，生活很琐碎，也会遇到很多难题。如果没有人照顾你，我们怎么能放心？如果你实在不想跟陌生人居住，那就来老师家，老师照顾你好不好？”
　　“谢谢王老师，不用，我能照顾自己。”
　　“穆遥！”
　　“王老师，别急。”林老师开口道，“这件事情，其实不用急着下决定。穆遥是个有主见的孩子，他有自己的判断，我们应该尊重他的想法。事实上，我并不赞同去福利院，或是找养父母，穆遥现在有自己的家，那才是他最熟悉的地方，我们不要轻易去改变他的成长环境。但是穆遥，王老师说的也有道理。我相信你可以照顾自己，但是要照顾‘好’自己，却并不容易。一日三餐你也许觉得没什么，那万一有个头疼脑热呢？且不说你现在还是个孩子，就是我们这把年纪，都希望身边有个人照应。况且，你现在还是长身体的时候，饮食上可不能马虎。说到这个，我很好奇，穆遥，你今天晚上准备吃什么呀？”
　　穆遥:“……”
　　“我猜，你心里想的一定是随便应付，买个面包煮个面什么的吧，因为又快又简单，对不对？我再猜猜，你之前应该没怎么下过厨房吧？所以你是准备天天这样吗？”
　　穆遥无话反驳。事实上，他不仅想到煮面，还想到煮稀饭，因为这两天都是这么吃的。
　　王老师接道:“这样吧，穆遥，如果你不想跟我一起住，那就以后晚上和周末来我家吃饭。”
　　“对不起，王老师，我不能去你家。”
　　“为什么？！”
　　“我……”穆遥说不出理由。他已经快坐不住了，他不习惯被那么多双眼睛同时盯着看。他如坐针毡，揪着自己的衣摆，眼睛不时往门口瞄。
　　林老师注意到了，她朝王老师摆摆手，又示意了下在场众人，说:“没关系，穆遥，你不想去就不去。我想到一个方法，可以解决你的一日三餐，也可以解决我们的后顾之忧。我们给你找一个保姆，负责你的饮食起居，怎么样？你放心，我们会找一个可靠的人，不会让她打扰到你。这个你不能再拒绝了，我偷偷告诉你，天天吃那些真的会把人吃吐的，老师的经验之谈。”
　　穆遥有点心动，他想了想，说:“林老师，我考虑一下可以吗？过几天再……”
　　“当然可以！你慢慢考虑，考虑好了随时告诉我们。穆遥，你要记住，我们既是你的老师，也是你的亲人，所以你千万不要跟我们见外，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来找我们，知道吗？”
　　一直想说却没机会说话的其他老师赶紧趁机表态:“对对对！林老师说得对！”
　　“谢谢老师，谢谢校长，那我可以回去了吗？”
　　“当然可以，那今天就先这样，其他问题我们后面再聊，有事情记得找我们。”胡校长道。
　　“好，校长再见，老师再见。”穆遥说完，逃也似的跑出了办公室。
　　回到教室拿起书包，他却突然不想回家了。此时教室里只有几个打扫卫生的同学，他们问穆遥王老师找他干什么，他摇摇头没回答。没多久，他们也走了，教室里就剩他一个人。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肚子饿得咕咕叫，他才不得已站起来，背起书包走出了教室……
　　“滴滴～滴滴～”
　　一阵汽笛声恰在此时穿过掌声传了过来，打断了穆遥的思绪，也刺激了杜磊的耳朵。
　　杜磊一激灵，迅速扭头循声望去，目光越过人群，他看到不远处的十字路口，停着一辆中巴，车身上贴着几个大字——“楚洋－遥西”。此刻车门大开，不断有人上车，一位胖胖的售票员正一边收钱一边招呼乘客。
　　车！车！车！
　　他想到了什么，立刻转身扒开人群挤了出去，朝那辆中巴狂奔。人潮拥挤，他撞到了不少人，但他只匆忙道个歉，一步未停，眼睛死死盯着那辆中巴。
　　车上似乎已经坐满了人，那位售票员收了随身包，拉着车门就要上车去。
　　“阿姨！等一下！等一下！”杜磊急得大叫，推开好几个人，抢身跑上前，“阿姨，这车，能到天津吗？”
　　售票员上下打量他一眼，堆起笑容:“天津？到不了哦，我们是到县城的。”
　　“啊？”杜磊很失望。
　　售票员拿出个本子翻了翻，道:“不过，可以在县城转车，就是要转三趟才能到。现在出发刚好可以赶上去北京的卧铺，从北京转很快，后天晚上就可以到。”
　　“真的？！”杜磊大喜过望，忽而觉得不对，“后天晚上才能到？要坐那么久？没有动车或飞机吗？”
　　“没有。”售票员收起本子道，“这已经是最快的了，错过今天，得半个月后才有车了。”
　　“半个月？！”
　　“对，上车吗？马上就走了。”
　　“……上！”
　　“8元。”
　　“什么？”
　　“到县城，车费8元。”
　　“我，我没有钱。”
　　杜磊现在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别说钱了，他身上什么也没有，而且手还伤着，真是想得太简单了。
　　“忘带钱了？”售票员倒是很大方，“没事儿，先上车，阿姨借你，你回来再给我，我圩日都会在镇上。对了，你去天津做什么？上学还是工作？”
　　“我……我回家。”杜磊回头往麦芽糖摊子看了眼，没看到楚天阔的身影。他犹豫了下，咬着牙跨上了车。
　　“回家？”售票员边拉车门边问，“你是天津人？”
　　“对……阿姨，等等！”杜磊挡住车门，“阿姨，可以等我几分钟吗？我想跟我哥哥告个别。”
　　“行，就等你五分钟啊。”
　　“好。”杜磊下车往回疾跑，又挤开人群钻了进去。此时楚天阔刚好把麦芽糖取下来，刚转身就看到杜磊从人缝中钻出来，他笑着问，“小磊，你去哪儿了？”
　　“哥哥！我……”杜磊有点说不出口。
　　“怎么了？”楚天阔把麦芽糖放进圆盘，切下一小块，递到杜磊面前，“你尝尝看味道是不是跟爷爷的一样。”
　　“哥哥，我要回家。”杜磊没吃，他说，“我要回我自己的家，我要回天津。”
　　何非立马问道:“什么？杜磊，你没开玩笑吧？这里就是你家啊！你回什么天津？”
　　小桐也道:“杜磊，你刚才跑哪儿去了，一转眼就不见了，怎么一回来就说这么奇怪的话？”
　　杨叔则笑着说:“我知道了，磊子一定在逗我们。”
　　杜磊急道:“我没有，这里不是我的家！我家在天津！那辆中巴还在等我，哥哥，我就是过来跟你告别的，我要回去找我爷爷奶奶了，我这么久没回去，他们一定急坏了！”
　　何非哭笑不得:“你是不是糊涂了？你哪来爷爷奶奶？你只有你妈林启兰啊！”
　　杜磊更急了:“她不是我妈妈！我根本就不认识她！我也根本不认识你们！”
　　楚天阔把糖块放回圆盘，定定地看着他，说:“小磊，这里离天津很远，坐车要坐几天几夜才能到。你手还没好，等好了再回去好吗？”
　　杜磊又惊又喜，何叔叔他们都以为自己说胡话，哥哥居然相信自己，那真是再好不过了！他道:“可是哥哥，我不想再拖了，我爷爷一定在等我，他可能还在美国，我只有赶紧回天津找我奶奶才能联系到他。”
　　“好。如果你坚持要回去，那哥哥就送你回去。”楚天阔从口袋掏出一张10元纸钞，交给璃儿，对她爷爷道了谢，挥挥手让人群散开，便牵起杜磊向那辆中巴走去。
　　杨叔拽住楚天阔的胳膊:“天阔，你是认真的？”
　　“对。”楚天阔淡淡应着。
　　“哥哥，你真的要送我回去？”杜磊不敢置信。
　　“嗯。”楚天阔依然应得淡然。
　　杜磊完全搞不懂了，他记得刚来那天，哥哥明明说是自己的邻居，怎么现在不但相信自己的话，还要亲自送自己回家？可是他的表情……为什么看起来那么……就像上午从诊所里出来时那样，不，好像还多了层什么……
　　“哥哥……”杜磊犹豫着叫他。
　　楚天阔没说话。
　　“滴滴滴——”一声汽笛长鸣传来，似乎是在催促杜磊。可他此刻的心思全在楚天阔身上，刚才的归心似箭突然就淡了下去。他回想起这半个月，他们天天形影不离，几乎没有分开过，而哥哥更是每天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原本，他还怕哥哥丢下自己，还想跟他一起离开，可是现在，自己却说走就走，不带一丝留恋，刚才还甚至说急了眼说不认识他们。
　　哥哥是不是在生我的气？哥哥是不是伤心了？哥哥是不是舍不得我？杜磊想着，不知不觉放慢脚步，看着楚天阔的背影，再度开口:“哥哥。”
　　楚天阔没有回头，只低低应了一声。
　　杜磊撇开他的手，站住不走了。急促的喇叭声再次传来，杜磊置若罔闻。
　　楚天阔转过身，看着他。
　　杜磊道:“哥哥，对不起。”
　　楚天阔摇摇头，什么话都没说，只道:“走吧，车要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