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偶视界》一曲幽弦

202、情归何处

　　洛日昇也在等待，他在等待眼里的酸涩消退，在等待自己的心情平复。
　　没人知道他内心经历了怎样的变化，只有他自己知道。是的，只有他自己知道。
　　尽管在看到U盘的时候他还是不免悲痛，但依罗继超所言，这一次他难得的没有受方知旭影响。他看着那些证据，脑海里浮现出一张张面孔，破口大骂威逼利诱的，痛哭流涕屁滚尿流的，跪地求饶垂死挣扎的……那些死于或间接死于他之手的暗杀对象，他见过他们每一个人临死前的丑态，却从来没有见过他们的家属是什么样子。他根本不屑去看他们的相关新闻，他一直觉得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死有余辜，他们的家属受其庇荫，同样罪有应得。哪怕现在看到，他也依然不为所动，甚至觉得那些嘴脸厌恶至极。
　　当然是有那么两个视死如归的真君子让他刮目相看，但那并不能改变他的想法。因为他们身上的那种正义同样让他感到厌恶，或者说，嫉恨。
　　直到看到林战余音洋洋和詹姆斯，他才有了些许愧疚，但这些许愧疚并不足以让他忏悔。也许是偏见使然，他非但没有忏悔，反而还嫌弃林战和余音洋洋太冲动太脆弱，因为同龄段的自己，早已经学会了隐忍和坚强。而骨子里的傲慢又让他很看不起詹姆斯，罗继超都能在监狱里混得如鱼得水，作为局长的詹姆斯却做不到，实在无能。
　　然而播放到穆遥的时候，他心态终于有些崩了，而最后听到那一声呼唤，尤其看到那双流泪的眼睛的时候，他所有的冷漠瞬间被击得粉碎。
　　他的心无休止地疼了起来，正如视频里的那一天……
　　回忆在脑海里重温，发酵，他的眼睛更酸涩了。他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在翻腾，满肚子的话挤在喉咙，让他有一吐为快的冲动。
　　终于，他抬起头，对上了穆遥的眼睛。
　　而后，他迈开了步子。
　　手下叫他，他恍若未闻；警察警戒，他视而不见。他就那么看着穆遥的眼睛，穿过警察，略过保镖，略过罗继超，略过方知旭，直直朝穆遥走去。
　　穆遥示意其他人不要过来，等洛日昇走近的时候，他叫道：“洛叔叔。”
　　“小曦，对不起……”洛日昇热泪盈眶，“这句道歉，我十四年前就应该跟你说的……其实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你愿意听吗？”
　　“愿意，我一直在等待这一刻。”
　　眼泪夺眶而出，洛日昇抬手擦去，转头看着屏幕，哀痛了声音：“那天，你父母下葬，我看着那两个小小的盒子放进墓室，我意识到，他们真的死了，再也不会出现在我面前了，我再也吃不到他们做的饭菜，再也不能跟他们一起查案了。当墓顶渐渐垒高，那两个盒子在我眼前消失的时候，我觉得身体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那一刻我好后悔，我后悔我杀了他们。我想哭，想喊，我想把他们挖出来！可是当时还有林奉山、王赭和齐初在场，我只能拼命忍着。所以你说你想跟爸妈单独待一会儿我没有劝你，跟他们三人告别后我躲进车里，大哭了一场。我恨自己，恨自己亲手杀了真心待我的朋友，然后我看到了你送我的画，我突然觉得那个站在光里的自己好恶心，好刺眼，我一怒之下把画撕了。我看着后视镜中面目狰狞的自己，我感觉我好像也死了，我把自己杀了。我不再是人，我是魔鬼，我怕我有一天也会杀了你，我打算一走了之，离你远远的，永远不让自己看到你。”
　　“那你后来为什么又回来了？”穆遥淡淡地问。
　　“我放不下你，那天我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路上行驶，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要去干什么，我就那么开着。可是我越往前开，我就心越痛，我发现我根本放不下你。也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我竟然开到了练塘，那个你帮我画画的地方，我终于决定回头。而当我回到墓园的时候，你却不见了。我从来没有如此害怕过，我以为你丢了，我发了疯一样地去找你。接到潘叔电话你不知道我有多激动，可当我看到你苍白着脸躺在床上，我心都碎了。那时候我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带你回家，我要用我的生命补偿你，向你赎罪。”
　　“你不怕有一天会杀了我了？”
　　“我当时根本没想那么多，我就想把你留在身边，可我没想到，你并不愿意跟我一起生活，你宁愿去福利院找那个陌生的小哥哥，也就是楚天阔。”
　　“……”
　　“后来我想，这样也好，毕竟我是魔鬼，而你是天使，谁能保证我不会哪一天伤害你呢？也许保持距离是最好的选择吧。所以我同意了你去福利院，我想着我不打扰你，就远远地关心你，只要你能在我看得到的地方就好。可想是这么想，我心里总无法安宁，总怕你会消失不见。我每天都很烦躁，烦躁到想杀人泄愤。偏偏林奉山到处在查凶手，我最终对他夫妻二人下手了。也许是想得到某种意义上的补偿吧，我杀了他们之后，收养了你的好朋友林乐凡。但我发现，我根本无法对他倾注父爱，我努力了近半年还是做不到。我对你的那种感情谁也无法代替，谁也补偿不了，于是我决定把你接回来，谁知道……”
　　“谁知道，我外公来找你了，对吗？”
　　“对，我差点都忘了你还有他这个亲人，我知道我应该告诉他你的情况，可是这一次我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我自己了，因为你一旦跟他走，我很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他要是再查出我是杀害你父母的凶手，那我将彻底失去我在你心中的良好形象。我不想让你看到那样的我，所以我几乎没有犹豫就选择了隐瞒。为了防止他找到你，我利用詹姆斯把他送进了监狱。我原本想趁机把你带走，可凌岚却一直在追查他的事情，我怕她发现你，于是暂缓了计划，并且交代福利院不能把你的身份透露给任何人。当我终于觉得时机成熟去找你的时候，你却离开福利院跟张圣彦去北京了，你甚至都没有告诉我一声，还是院长通知的我。她说是因为楚天阔跟姑妈去美国了，你不想再待在福利院才主动联系的张圣彦。楚天阔走了你要离开我理解，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联系张圣彦而不联系我，明明我们之间的感情更好啊。我很失落，但还是说服自己，张圣彦收养你也挺好，因为那本就是你父亲希望的。于是我去找他，请求他好好照顾你，可是！他食言了！他不但对你有非分之想，还害你受伤失忆！要不是他诈死，我真想把他千刀万剐！我好恨，可又一次说服自己，你忘了过去也好，那样你就没有伤痛没有仇恨了。或许有一天，我也还能当回你最亲最信赖的洛叔叔。”
　　“所以你把我托付给了楚天阔和黎旻阿姨？”
　　“是啊，他们本来就一直在找你，我觉得他们能真心待你，你有他们照顾我也放心。但后来我发现，你不但排斥我，还排斥他们，甚至排斥靠近你的每一个人。我想过要给你看一些以前的视频，或者让乐凡来试试唤醒你的记忆，但我没有那么做。因为那些记忆并不美好，而遗忘才是对你最好的保护。而我，还和以前一样，远远地看着你就好。我真的是这么想的，但看到你每天形单影只，我都很心疼，想靠近你跟你说说话，又怕像楚天阔一样吓到你。那几年我心里就像扎着一根针，扎得生疼，却又拔不掉。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这些苦楚我连一个倾诉的人都没有，只能去跟你父母说……”
　　“这就是你每年都去看我父母的原因？”
　　“……也不尽然，主要还是因为想念和愧疚，所以有时间我就会去看看他们，有时候聊聊你，有时候什么也不说，就呆坐着，一坐就是半天。每去一次，我的负罪感就加重一次，特别是你失忆之后。我可以接受你的记忆里没有我，但我不想你连你的父母也忘了，他们那么那么爱你。重要的是，我不想你从此孤孤单单一个人。所以你上高中以后，我还是决定让乐凡试试，我并不是希望你恢复记忆，我只想你能有一个朋友。”
　　“……”
　　“可我还没来得及让林战转学，你外公破案有功提前出狱了。他一出来就和凌岚揪出了詹姆斯，还一跃成了调查局局长，随后便开始疯狂找你。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不得不抽出身来去解决这个威胁。为此我借口调任，弑父夺权，还一再组织对国际刑警的反扑行动，就是想转移他的注意力。我目的是达到了，但还是没能防止他找到你——你高二参加IOI竞赛的时候，他出现在了评委席上。他没有跟你相认，也没来找我质问，我知道他在等待时机。那段时间我特别矛盾，我希望他来找我，那样我就不用隐藏得那么辛苦；但又害怕他来找我，因为我们之间涉及的问题并不只是私人恩怨。事情一旦摆到明面上，势必会牵扯到多方利益，甚至会影响国际安全。我并不想看到那种局面，也没准备好承担这些后果，所以我还是选择了自保。为了不漏出破绽，我抹除了一切跟你联系的痕迹，也暂时没让林战接近你。这样也许更好，因为我换位思考过，连我这样一个饱经忧患的成年人都害怕承担后果，你一个涉世未深的高中生又怎么去承受那些残忍的真相……”
　　“虽然涉世未深，但也并非未经风浪。”穆遥笑了笑。
　　洛日昇很难堪，因为最大的风浪就是他带给穆遥的，此时说换位思考实在有点讽刺。他顿了顿，说道：“是，你一向很坚强很勇敢，是我多虑了，但我是真心不希望你再受到伤害。你外公和楚天阔大概也是出于这种考虑，才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暗中守护。我自然做不到不闻不问，我让黎旻和楚天阔当了我的‘情报员’，用我自己的方式去关心你——当我得知你被保送到清华大学，我让林战也跟着报考；当我得知你高中毕业要考驾照，我冒充教练带你学车——可惜我伪装过了头，也没保持好距离，你把我打了，我不得不换楚天阔去；当我得知你外公安排了老师同学接近你，我也蠢蠢欲动，而巧的是，楚天阔也从你和小战参加的IOI竞赛中看到了机会，想让他帮忙照看你，我便也决定让小战出马。其实小战早就想着跟你相认了，只不过……”洛日昇说着，有些愧疚地看了看林战。
　　“只不过什么？”穆遥问道。
　　“只不过，我看到他迫不及待的样子，又忍不住打击他了。我跟他说别高兴太早，这是任务不是赏赐，如果完成不了别回来见我。其实我本意是想提醒他，因为那时的你并不好接近，罗峥嵘林程程那帮小子都一筹莫展，连你们院长也无计可施，我就想让他注意方式方法，但说出来的话却变了味。不仅是这一件事情，在其他方面我也总是压制他，这几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为了追求心理平衡，我还总拿一些伤天害理违法乱纪的事情考验他。虽然他每次都经受住了考验，还处理得比我设想的要好，可我从不表扬他，甚至没给过他一个好脸色。而我只要把他想成是你，心里就会情不自禁温柔起来……”
　　穆遥看看林战，莫名有种被“偏爱”的负罪感。
　　林战朝他无所谓地笑笑，似乎早已经习惯了。这让安妮又不禁心疼起来。不过她心疼的不是林战得不到洛日昇的关爱，而是他超越年龄的隐忍。
　　洛日昇却已经陷进悲愁的情绪：“其实我知道小战一早就怀疑我是杀害他父母的凶手，他未必需要或在乎我这点父爱，只是我自己总不经意陷入这种奇怪的心理。我以为我早就练就了铁石心肠，不会再悲悯，不会再心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可以漠视其他任何一个人，却独独对你保有这样的情感，连漫长的岁月也无法抹去……”
　　穆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种情感他也理解不了。他只能确定一点，洛日昇跟张圣彦不同，而确定这一点，就够了。
　　这种问题一般人自然也无法解释，但洛日昇的心路历程，却是刷新了大家的看法——洛日昇是恶魔，但又不是纯粹的恶魔，只能说，人生无常，也无奈。
　　凌岚心情很复杂，她没想到六年前那场反扑行动竟是洛日昇主使，而且是为了一个那么私人的原因。可恨归恨，面对这个害自己家破人亡的刽子手，她却特别没出息地产生了几丝同情。如果杜铭诚知道她这样，肯定又要生气了吧……
　　“洛先生，想知道原因吗？”
　　机场广播突然响了。大家顿时竖起耳朵，不过穆遥和楚天阔已经听出是杨震龙的声音。
　　“谁在说话？”洛日昇朝广播站的方向看去。
　　“洛先生，你好。我是杨震龙，《鸱吻之约》的心理顾问。对于你的情感和困惑，我深表理解，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说一说我的见解。”
　　“不介意，请问你有什么高见？”洛日昇顿了顿，诚心问道。
　　“你之所以对明曦抱有这样的情感，是因为你们有一场美好的相遇，是因为他在你最黑暗的时候让你相信了光，相信了希望。他的那幅画，是打开你心灵的钥匙，他触动了你内心最柔软的地方，那地方叫做仁慈。《千字文》里说，‘仁慈隐恻，造次弗离’，你以为你丢弃了它，但其实它就刻在你骨子里。只是残酷的现实和长期的压迫让你觉得仁慈是最没用的东西，所以你不愿意表露出来，也不愿意别人看到，因为你知道，那将会让你一败涂地。可是明曦让你卸下了负担和伪装，他心无城府，他纯真善良，那正是你内心最不得而最向往的品质。你说他是天使，没错，他就是你心里住着的那个天使，守护着最初的你。你怕明曦消失不见，其实是怕最初的自己消失不见。所以当你伤害他时，你会想要补偿他，治愈他；当他跟你分开时，你会不舍他，牵挂他；而当他孤单一人时，你又会心疼他，关爱他。无论是补偿、不舍还是关爱，这些你对明曦倾注的所有最原始最纯真的感情，说到底都是你的自我救赎。你想过吗，洛先生，其实你是一个善恶分明不甘堕落的人，哪怕你深处地狱，哪怕你沾满鲜血，你内心深处依然保留着那份仁慈，那份圣洁，所以当你遇到天使一般的明曦，你会不自觉地激发本心，情不自禁去呵护他，因为你呵护了他，就等于呵护了自己，呵护了那个最初的自己。我敢说，倘若中间没有这些波折，你早就拥抱光明了。”
　　“最初的自己……拥抱光明……我懂了……”
　　杨震龙的这番话让洛日昇醍醐灌顶，他终于明白这些年自己到底在执着什么。原来那并不是什么奇怪的心理，而是在自我救赎。他早已经忘了，最初的自己也曾有一颗纯善的心灵，会去照顾受伤的小动物，会去帮助受欺的老奶奶……好多好多，然而，这个最初的自己被他亲手弄丢了。可他还能拥抱光明吗？现在明白会不会太迟……
　　“洛先生，人能找回自己是件幸事，只要你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无论何时都不算晚。经过今天这些事情，我想你应该已经想清楚了。”杨震龙适时给了他答案。
　　不愧是心理医生，洛日昇笑了。
　　“是，我想清楚了，谢谢你杨先生。”他朝广播站方向点了点头，由衷地说道。
　　“不用客气，想清楚了就去做吧，不止明曦，我们大家也都在等你。”
　　“明白。”
　　洛日昇如释重负，那个曾经胎死腹中的决心终于复活了。他会把自己的决心昭告天下，但是在此之前，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需要亲口问问穆遥。只要得到答案，不管是什么他都接受。他看着穆遥，刚要开口，却从他亮晶晶的眼眸中得到了某种信号——这种信号鼓舞了他，他很想拥抱穆遥，以父爱之名，以自己之义……
　　大概是羡慕洛日昇心结已解，又或是钦佩杨震龙一语中的，再或是也想得到穆遥的宽恕，大家还没来得及发出赞叹，而洛日昇也还来不及张手的时候，张圣彦就突然懊恼地说道：“可是，我还没弄清楚，没弄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对小曦那样……”
　　短暂的安静放大了他的声音，大家齐刷刷把视线投向了他。
　　虽然张圣彦和洛日昇的“恶”不能相提并论，但对于恋/童问题，大家显然更为关心，或者说八卦——他们都很好奇张圣彦为什么会产生这种畸形的感情。穆遥和方知旭则不然，两人是看过张圣彦日记的，日记里他明明有清醒的自我认知，现在居然说还没弄清楚，作为这段感情中的直接“受害者”，他们都难以接受这种说辞。
　　不过穆遥终究和方知旭不一样，当方知旭还在闷闷不乐的时候，穆遥已经在自我反思了。他觉得自己对楚天阔的感情同样说不清楚——
　　一个陌生小哥哥，只不过偶然看到一眼，就不顾一切跟去福利院，只不过见他掉几滴眼泪，就毅然而然跑去陪伴他，要是楚天阔知道自己在七八岁的时候就对他“一见钟情”，会作何感想？而自己小小年纪就对人如此这般，又当如何解释？
　　也许，感情的问题不是难在何时开始，而是难在，不知何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