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偶视界》一曲幽弦

189、造化弄人

　　越野车上，何海平正看着手机里移动的红点百思不解。
　　楚天阔也揪着眉头，那红点所在的方向有一处最明显的地标——美国调查局总局，而总局不远处，洽洽是保罗·乔治的府邸！很明显，穆遥就是奔着罗继超去的！他一定是查到了什么或是想起了什么，不然不会大半夜跑去找人家。而穆遥一旦进去跟罗继超见了面，他可能就再也无法接近他了，到时候他们要何去何从……
　　局长府邸，灯火通明。
　　罗继超坐在大厅里慢悠悠地喝着茶，没人发现其实他端茶的手有一丝颤抖。
　　罗峥嵘显然坐不住，在茶几边走来走去，急得直冒汗。罗继超也懒得管，他正好需要这样一个“活物”来掩饰自己的慌张。
　　“叔公，穆遥就快到了，怎么办怎么办？他来了我说什么呀？”罗峥嵘搓着双手。
　　“他问什么你就说什么。”罗继超眼皮未抬。
　　“不行不行，我怕他会生我气，以前他就不怎么跟我说话，这要是生气了，那我在他面前可就更是深秋的风——彻底凉了！”
　　“我倒希望他生气。”
　　“……”
　　罗峥嵘心酸地撅了撅嘴，在叔公这里找安慰，那简直就是拉和尚认亲——找错了人。不过穆遥生气也是应该的，谁让自己骗他这么久呢？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生气也是在乎的一种表现，所以越生气就表示越在乎！这么一想，罗峥嵘反而开始期待了。他大义凛然地给自己做好了要杀要剐随穆遥高兴的准备，决定把要说的内容打个腹稿，以便临阵不乱。
　　然而他不过才想好两句道歉，大门就被叩响了。
　　“咚、咚、咚。”
　　非常有礼貌的三声叩击，不用想也知道来人是谁。罗峥嵘咽了咽口水，见罗继超依旧专注品茶，他深吸一口气，迅速组织好开场白，又整理了下头发，这才朝门口走去:“叔公，穆遥来了，我去开门。”
　　“慢着，我去。”罗继超站起身，走到门口的时候，他习惯性地打开了电子猫眼。
　　屏幕里是一张无比熟悉的脸，那张脸很平静，平静得近乎陌然，似乎这次登门只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拜访。罗继超既没说话也没开门，就那么凝神看着，直到门外再次响起敲门声，他才扽扽西装，打开了门。
　　突然的四目相对，让门内外的两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罗继超忽而有些迷糊，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老眼昏花，这张脸他明明已在照片和视频里端详过多次，也曾面对面见过，可此刻近在咫尺，他却同时看到了女儿和女婿，他们的脸在眼前交替出现，仿佛就站在自己面前。罗继超使劲眨了眨眼，恍然发现，面前只有自己的外孙。是了，他只是明曦，他只是与父母相像，他不是他们……
　　“您好，罗爷爷。”
　　一声熟悉又陌生的问候让罗继续超心中一颤。
　　六年前，他也听到过这样的问候。那是明曦高二去威斯康星参加IOI竞赛时，他以颁奖嘉宾的身份听到的。那也是他们第一次真正见上面，而促成他们见面的，正是穆遥的大学同学——江澜。
　　江澜是罗峥嵘姨妈的儿子，两人感情甚笃，常有往来。当年的IOI竞赛江澜其实也有报名，但因为姥姥病故所以没去参加。那天罗继超刚好在上海办完事想顺道看看罗喜航，去到他家里的时候，江澜正坐在沙发上拿着iPad跟罗峥嵘介绍穆遥，说穆遥在电脑方面怎么怎么厉害，他没能一睹风采怎么怎么可惜，那样子活脱脱一个追星的小粉丝。罗继超一方面有些嫉妒，心想，没有人比我的孙子更厉害，一方面又惆怅，小曦啊，你到底在哪里？！也许是心情不好，他看到江澜一脸崇拜的就来气，连跟自己打招呼都不想理睬。不过，他倒想看看这穆遥是何方人物，于是假装不经意地绕去沙发背后。
　　结果这一看，他激动得当场失了形象，一跃跳上沙发抢过iPad放大穆遥的头像左看右看，一边看一边兴奋地喊，“小曦！是小曦！”最后更是扔了iPad一把抱过江澜在他脑门上猛亲了一口，害得江澜眼镜都吓掉了。这还不算，见他呆愣地扑闪着双眼，罗继超又捡起眼镜给他小心戴上，完了捏捏他的脸，亲切地笑着说，“谢谢你，可爱的小伙子。”愣是把一旁的罗峥嵘和罗喜航惊得眼珠子都要给跳出来。
　　后来，罗继超经过多方调查，终于确认了穆遥的身份，知道了他自父母离开以来的所有经历，也了解到他已经失忆的残忍事实。
　　再后来，他便赶在决赛那天找主办方讨要了一个颁奖嘉宾的身份。没人知道他给穆遥颁奖的时候内心有多么激动，他恨不得当场与穆遥相认，可他不能。
　　因为，他要保护明曦。
　　原本，2016年他就该找回明曦的。那年七月，他无意中在一份关于上海福利院的报导中看到了两张春游的照片，发现里面有个小男孩与明曦很相似，只不过照片有些模糊且是远景他无法断定他就是明曦。也是造化弄人，那时恰逢总统来访脱不开身，他不得不暂缓回国，转而委托明劾生前的好兄弟洛日昇帮忙去找。但事与愿违，几天后洛日昇告诉他，那孩子并非明曦，也不是孤儿，他是因为父母残疾无力抚养才被送去的福利院。
　　罗继超不相信，跟洛日昇要了那孩子父母的住址打算自己回去求证。可就在他准备登机的时候，突然出现两个检察官，说他涉嫌政治贿赂，要他回去配合调查。
　　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回去，他就在异常齐全又莫名其妙的“人证物证”下变成了阶下囚，几次申诉全被驳回。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太过巧合，他推测举报者是要阻止自己找孙子才故意设局陷害，越想越寝食难安，可在监狱里他什么也做不了，也什么都人都不敢信。他唯一能求助的只有凌岚，但他不知道局长詹姆斯会不会封锁消息。为了能和凌岚取得联系，他只能一边尽力表现争取减刑，一边和典狱长及狱友拉近关系寻找机会。
　　五年后，改变他命运的机会来了。
　　由于他一直以高智商头脑周旋于两大“狱霸”之间，为他们解决了不少纷争，并靠一己之力改善了下水道发臭的老大难问题，帮上头省了一笔不小的经费，他混得如鱼得水，加上最为年长，还收获了好一帮迷弟，连典狱长都对他高看三分。其中一个狱霸也折服于他的能力，知道他不甘于困在牢房，想要收为己用，于是，在一次自由活动的时候，他做了一个让自己后悔终生的决定，跟罗继超透露了他的计划——
　　越狱。
　　罗继超早有预料，疏通下水道的时候他就发现了。他知道这人不是普通罪犯，而是恐怖组织的头把交椅，人称“地狱鬼王”，一旦他越狱成功，后果不堪设想。
　　兹事体大，罗继超没有马上表态，他需要先弄清楚鬼王是真心拉拢还是假意试探。鬼王大概也是过于自信，为了说动罗继超，他还自诩为安迪，拍着胸脯保证说要带罗继超一起逃出肖申克，去芝华塔尼欧过神仙日子。罗继超心里嗤之以鼻，但面上还是装出饶有兴趣的样子跟他套话，没两下便套出了详细计划。而后在逃跑那天，他联合典狱长给鬼王来了个瓮中捉鳖，顺带把被收买的数名狱警也一并抓获。
　　事件轰动了美国，罗继超趁着立功受赏再次提起上诉。
　　于此同时，凌岚也出现在了会见室。
　　他这才知道，詹姆斯确实没有对外公布，凌岚是从洛日昇那得知他被捕的。当时她就力排众议去了美国，要帮他查明真相，然而詹姆斯以案件特殊为由拒绝了她的探视请求。后来是凌岚自己四处摸排发现了物证上的疑点，通过中国中心局从中斡旋才得以见到罗继超。他们利用有限的探视时间把经过核查了一遍，认为詹姆斯嫌疑最大。因为那时全局上下都相信罗继超无辜，纷纷要求彻查案子，只有詹姆斯极力反对，丝毫不给他申辩的机会。拒绝帮忙不说，还在他上诉期间横加阻挠，完全无视往日情分。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这背后搞鬼的人，除了詹姆斯，罗继超想不到第二个人了。
　　果然不出所料，追查下来他们发现举报者就是詹姆斯的秘书，而幕后主使正是詹姆斯本人。接受审讯的时候，詹姆斯坦白，他是嫉妒罗继超的才华怕被他取代才会伪造交易视频和签名文件栽赃。为了弥补过错，他主动辞去职务，还力荐罗继超接任局长。在他入狱那天，罗继超有去见他，不过他什么都没说，只语重心长地送了两句话——
　　“只有站得越高，你才能看得越远。”
　　“夕阳升起之时，是绝望也是希望。”
　　由此，罗继超终于洗清罪名，并在大家的拥护下全票当选美国调查局局长。
　　但这并不是罗继超想要的结果，对于詹姆斯陷害自己的理由他依然抱有怀疑。因为在他去机场之前就跟詹姆斯提过辞职，但詹姆斯根本不批，只给他放假说找到孙子再回来。这前后也就几个小时，詹姆斯怎么可能变这么快呢？他如果真想要他走何必多此一举？而且那些人证物证也不是临时能拿出来的，必定是早有准备。再者，詹姆斯为人正派，他们俩也志趣相投，是工作上最为默契的一对老伙计。私交关系则更好，他的英文名就是詹姆斯用自己的姓保罗结合继超两个字取的，为了彰显关系，詹姆斯还发挥其在中国历史方面的特长借用民国人物徐/永昌与徐/世昌之名给他们弄了个组合——永世兄弟，美其名曰“不是兄弟胜似兄弟，永生永世都是兄弟”。可以说，詹姆斯是他在美国唯一称得上知己的人了。
　　总之，于情于理，詹姆斯都不太可能会做出这种事。尤其他那两句话，听起来更像是某种暗示，他是要提醒自己什么吗？他这么做真的跟明曦无关吗？
　　罗继超无暇琢磨了，不管真相是什么，他都要尽快找到明曦。
　　一周后他回了上海，但没有在福利院找到明曦，那个与他长相相似的男孩三年前就已被人领养，名字、照片都和明曦对不上。他非常失望，走之前不甘心地把福利院每个孩子都仔细认了一遍，可惜都不是明曦，那一刻他终于没忍住掉下泪来。
　　院长实在是慈悲，先是陪他落泪安慰他千万千万不要灰心，后又再三邀请他去参观男生宿舍，说里面的装饰都是那个男孩布置的，相信明曦也是这样一个心灵手巧的孩子，他也一定是被哪个善良的家庭收养了，一定可以找回来。
　　这又是相信又是一定的，罗继超深受感动，捐了一笔物资才离开福利院。他真的以为院长是出于好心鼓励，直到后来在江澜那看到穆遥照片，调查了他的经历并且重回福利院，他才知道院长是另有所指，她带自己参观宿舍也是用心良苦。因为里面有很多明曦留下的痕迹，只是当时他沉浸在悲伤里，并没有太留意。而院长之所以用别人的名字和照片顶替，是因为有人交代她要保密穆遥的事情，任何人来都不能说，总之就是要谨防一切坏人。但院长觉得罗继超很真诚，所以在保密的同时还是想给他透露一些信息。
　　虽然院长没有指名道姓，但罗继超已经猜到那人是谁了。从最初女儿女婿的命案到后来对明曦行踪的撒谎再到后来陷害自己的诬告，所有事情都串联起来了。
　　夕阳升起……
　　落日升起……
　　洛日昇……
　　罗继超突然就明白了，原来詹姆斯是想告诉自己，那个真正藏在背后的人是洛日昇，他很强，只有拥有足够的权力才能对付得了他。想来那时候詹姆斯是有什么把柄落在洛日昇手里，否则不可能听命于他。很可惜詹姆斯已经死了，无从查证。
　　不过有几点罗继超一直没搞明白，那就是洛日昇为什么要把明曦藏在福利院？他为什么不斩草除根？是他让张圣彦收养明曦的吗？是他找人害明曦失忆的吗？这些年他似乎什么也没做，明曦一直好好的，是他良心未泯还是另有阴谋？
　　对于这个问题，罗继超当然更倾向于后者。那时他心里实在烦躁，忍不住把找到穆遥的事情告诉了昔日战友杜铭诚。但说完他就后悔了，既然洛日昇不想他找到明曦，那以防万一，在找到证据之前他绝不能和任何人提起，也绝不能和穆遥相认。
　　想是这么想，但等真正见到穆遥听他叫自己罗爷爷的时候，罗继超还是差点没绷住。他只能故作自然地去和穆遥握手，谁想，被穆遥拒绝了……
　　此时此刻，穆遥也在回想当时的情景。
　　他清楚地记得这位罗爷爷给他颁奖时的眼神有多么复杂，欣慰，爱怜，悲伤，懊悔，在那双眼睛里轮番演绎。穆遥是有些惧怕这种眼神的，所以在罗爷爷跟他握手时，他没有伸手。罗爷爷倒也没让彼此尴尬，顺手指了指他的奖牌，用坚定的口吻说——
　　“孩子，以后我们还会见面的。”
　　六年过去，他们是见面了。
　　只是，眼前的老人已明显苍老了许多，与印象中的样子相去甚远。以往，他活在妈妈的回忆中，活在厚厚的相册内，更活在自己一次次的想象里。无论在哪里，他都是那么伟岸那么遥远。如今，老人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穆遥却没有半分亲近的念头。
　　是不敢有还是不想有，穆遥也分不清，此刻，只有一个理由能够支撑他站在这里。
　　他们都需要知道某些真相。
　　穆遥知道，自己这一声罗爷爷会勾起罗继超的回忆，所以他叫完便没再出声，只静静地看着罗继超，看曾经的眼神如何从那双眼睛里一一复苏。
　　两人对视得实在太久，罗峥嵘等不及了，迎上去说：“穆遥你终于来啦，好久不见，我们等你好久了，那个，你怎么不按门铃啊，外面那些守卫没为难你吧，嗯，应该不会，叔公都已经安排好了，让他们见到你要好生相请。你知道吗，我们本来是要亲自出去迎接你的，因为这是你第一次回家，但叔公怕你见到我们掉头走掉所以没敢出来……”
　　“咳咳！”罗继超暗中瞪了他一眼。
　　“啊，”罗峥嵘赶紧转移话题，“穆遥，我重新跟你介绍一下，我是你表哥，我爸爸和你妈妈是堂兄妹。其实我们大学刚见面的时候我就想告诉你的，可你不理我，我只能故意割伤手指跟你一起去药店，还是你帮我买的创可贴你记得吗？”
　　“罗峥嵘，”穆遥没空跟他叙旧，直接道，“我有点事情要跟我外公谈，你可以回避一下吗？”
　　“可以！当然可以！我正好肚子饿了，我去给你们煮夜宵！”罗峥嵘反应迅速，一溜烟跑去厨房，还不忘回头提醒，“叔公，快让穆遥进来啊！外面冷！”
　　罗继超却没有动，他眨着潮湿的眼睛问穆遥：“小曦，你刚才叫我什么？”
　　“外公，”穆遥觉得有些好笑，“您就打算让我这么一直站着吗？”
　　“哦当然不，快进屋快进屋！”罗继超终于意识过来，把穆遥引到沙发坐下，给他倒了一杯热茶，趁穆遥喝着，他又问，“小曦，你都想起来了对吗？”
　　“从来也没忘记过。”穆遥放下杯子。
　　“真的吗？太好了，那你能再叫我一遍外公吗？”
　　“外公。”穆遥乖乖叫道，一个转头，撞见罗继超紧张期待的眼神，他突然就起了点叛逆的心思，故意冷着脸说道，“别误会，我只是单纯遵从我爸爸妈妈的心愿，外公和罗爷爷，在我这都只是一个称呼，没有什么区别。”
　　“对不起，小曦……”罗继超很受伤，“你才刚回来，我不应该这么着急的。但你要相信外公，我不是不跟你相认，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是因为洛日昇吗？”穆遥开门见山。
　　如此直呼名讳让罗继超瞬间明白了穆遥的立场和来意，心疼和担忧同时聚上心头，他当即问道：“你是不是也查到了什么？”
　　穆遥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U盘。
　　罗继超握了握拳，接过来，径直走向投影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