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偶视界》一曲幽弦

176、记忆陷阱

　　最怕触及的伤痛，还是被揭开了。
　　穆遥看着那块排骨，眼睛不觉失了焦距。
　　绝望的感觉他再熟悉不过，在医院里发现自己受伤失忆，在场景里看到楚天阔倒在血泊中，在任务里楚天阔说回到各自世界，在误会楚天阔的天使另有其人，等等等等，每一个时候，他都体会过。
　　然而伤痛是穆遥的，不是明曦的，所以这些回忆只在他脑中一闪而过，没起任何波澜，他只隐约有一个疑问——
　　如果失忆是因为绝望，那该是一种怎样的绝望呢……
　　见他有些分神，方知旭又道：“你知道人绝望会有什么后果吗？一种人，丧失信心逃避现实，自闭；一种人，生无可恋万念俱灰，自杀；而还有一种人，他们介于两者之间，矛盾挣扎，崩溃混乱，‘自裂’，他们会分裂出不同的‘我’，从而忘了真正的‘我’。明曦，你就是这第三种人，你不但忘了我们，还忘了你自己……”
　　穆遥可不喜欢被人随意剖析，打断道：“行了，别自作聪明了，我坐在这里，不是要听你跟我讲五四三的，别考验我的耐心。”
　　“等等，什么五四三？”
　　“……”
　　这突如其来的提问，穆遥直接愣了。
　　五四三，是闽南的一句口头禅，意指没有根据的话，是有一次办公室闲聊苏若迎教给他们的。之前冉皛皛在表达对某些网友过度揣测他王子身份的不满时也提到过，“什么人啊，一个在那侃大山，一个在那五四三，林北都是画虎烂！扯淡！”他当时觉得闽南语挺有意思，就记住了。
　　看着方知旭真诚的问号脸，该死的习惯还真就让穆遥认真给他解释了一遍。然后方知旭也颇为受教地点了点头，说，原来跟不着调是一个意思，看来数字文学跟数字谜语一样有趣啊。
　　被这题外话一打岔，穆遥差点忘了自己要干什么，他扶了扶额，冷酷重新回到脸上。
　　“什么意思不重要，是否有趣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忘记谁或是记得谁，那是我的自由，你管不着。至于你，也别自作多情，我忘记你不是因为你让我绝望，而是，你不配我记住。”
　　“不，恰恰相反，你是对我的记忆深入骨髓才会忘记我，因为，我就是压垮你的——最后一根稻草。”方知旭也同样恢复了本色。
　　穆遥蓦地想起那张俯视的棱角分明的脸，他看到方知旭又抬了抬眼镜，复古流线的钻石切边镜片反射着灯光，白得晃眼。
　　他突然感觉这白光有点熟悉，下一秒，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银蛇！
　　噩梦里的银蛇！
　　穆遥意识到了什么，深吸一口气，立马给自己筑起一道铜墙铁壁。
　　而后，他笑着开口：“哦？那我倒要听听，是怎么个深入骨髓。”见方知旭摸着伤口面有难色，他勾勾嘴角，“你尽管说，我不打你。”
　　方知旭老脸一红，他还真不是怕穆遥打人，而是在斟酌说话分寸。不过被穆遥一激，他也不想绕弯子了，他必须一招致胜。
　　“如果我告诉你，你的第一次被我夺走了，这个记忆够深入吗？”
　　一个晴天霹雳，咔嚓一声，铜墙开裂。
　　“你，你什么意思？”穆遥有点喘不过气。
　　“听不懂吗？那我就说得再明白一些，你的第一个男人，是我，不是楚天阔，你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早就已经不干净了。因为，十一年前发生爆炸的那天晚上，你就属于我了，张圣彦最珍爱的宝贝，被我亲手毁了。”
　　轰隆一声，铁壁倾塌。
　　几股怪力在穆遥脑子里横冲直撞，他抱住脑袋，从咬紧的牙关中极力挤出一声嘶吼：“你胡说！”
　　“我胡说？明曦，你不是已经开始恢复记忆了吗？我还说那么多话刺激你，我就不信你对那天的事情一点印象都没有。”
　　穆遥只摇头，他脑子快炸了。
　　方知旭摘下眼镜，轻轻擦着镜片：“当年，我就想知道阿彥为什么会喜欢你，你到底有什么魅力让他如此为你着迷，我想找他问个清楚，可他不愿意见我，我只能给他发那个视频，他下来了，没想到……我好恨你，我想杀了你给他陪葬。我冲上28楼，用他掉落的钥匙开了门，结果你洗手间门没关，我一进去就看到你在那冲澡。我想起了阿彥电脑里的视频，怒火攻心，冲进去把你推倒在了地上。你当时有一米七几了吧，你就那么白花花地躺在我面前，身体那么修长，白嫩，额头还流着血，那么那么鲜红……我突然就想，阿彥已经走了，可他的心还在你这，我只要得到你，就相当于得到了他，所以我……”他看着陷入痛苦的穆遥，狠狠心继续道，“在那个过程中，我把你想象成他，我觉得我和他以另一种方式结合了。你越是求我不要，越是疼痛呜咽，我就越是兴奋。可惜我太粗暴了，而你太脆弱，没几下就痛晕过去了……”
　　“不！”穆遥哀嚎，所有的防御不战而溃，“都是假的！天阔明明说我只是脑震荡昏迷，他不会骗我的！”
　　穆遥？原来穆遥最致命的弱点不是肢体接触障碍，而是楚天阔！方知旭知道自己的话起效了，于是准备进行第二轮攻击。
　　他加重语气问道：“怎么，明曦，这么快就受不了了吗？如果我再跟你说我们还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你又会怎么样呢？”
　　穆遥却恍若未闻，只低着头喃喃自语：“不，我只是脑震荡，我没有不干净，我没有不干净，我没有，我没有……”
　　方知旭见状，只得改变策略，顺着他的话扎上另一根刺：“楚天阔只是不敢跟你说而已，不信你去问他，当年他救你的时候看过你的伤势，向乾琎也肯定有告诉他。你说，天阔要知道是我干的，会不会杀了我？要不，我让桑宇把张圣彦的视频和日记发给他？先看看他什么反应？哦，忘了告诉你，视频就是桑宇和李骏拍的，李骏的被警察销毁了，但桑宇那还有备份。”
　　穆遥猛地抬起头，眼睛几乎要滴出血来。
　　方知旭被他盯得有些发毛，下意识解释起来。
　　“要怪只能怪你自己，要不是你泡澡不喜欢拉窗帘，也不会让他们在望远镜里看到你。可惜这俩孩子都对你产生了不该有的心思，他们想接近你，于是假借编程比赛跟你讨好关系，还跟张圣彦学摄影，结果无意间发现他在偷拍你，还写了那些日记。两人猎奇心都重，一合计，把卡片相机藏在他房间的世界地图里，也打算偷拍他。本来他们只想看看他要用你的视频干什么，没想到会拍到他的秘密，然后这一拍就停不下来了。听桑宇说，李骏因为看多了你和张圣彦的视频，心理扭曲了，竟然同时对你们产生了性/幻想。”
　　说到这，方知旭烦躁地薅了把头发。其实这些事情他根本不愿意提及，他心里的痛并不比穆遥少，可是他没有办法。
　　他戴上眼镜，继续道：“但他们都知道张圣彦有看地图的习惯，怕暴露，所以不敢再冒险。就你们小区爆炸那天晚上，他们去取相机，听到张圣彦跟天阔通话，知道你要来美国都很舍不得，但张圣彦无意留他们寒暄，他们只能找借口拿回了相机。正在家‘欣赏’的时候，李骏他爸李埜川回来了，李骏一紧张，相机都没关就扔出了窗户。其实李埜川是特意回去抓包的，他早就知道了他们的事情。当时他很生气，逼他们去找相机，结果刚出安防门就发生了爆炸。他们都受伤了，掉在花圃的相机也被埋进了废墟，谁知道后来会被记者发现，还完好无损。高望京当天就找到了他们，怀疑他们跟张圣彦的死有关。李埜川把李骏揍了个半死，还逼他跟桑宇断绝来往。恰巧桑宇父母离婚，我姐姐联系到我，我就把他带来了旧金山。李骏则被迫去了洛杉矶，他无法接受张圣彦的死，认为是你害了他，一直对你怀恨在心。而桑宇还是暗暗喜欢你，知道楚天阔和你的关系后，他才开始心理不平衡。后来桑陌出事，他看了她的日记，里面全是她对你的倾慕和你对她的冷漠，出事那天也写着被你拒绝想去酒吧找醉，结果第二天被人发现倒在马路边。医生说她脑部受到撞击，但谁也不知道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桑宇认定是你造成的，终于把压抑多年的嫉妒变成了仇恨。”
　　穆遥没有回应，充血的眼睛一片酸涩。
　　“他的仇恨也唤醒了我，所以我侵入了你的内测场景。你说的对，我是想用意识杀你，我想复制桑陌的遭遇，让你也经历一遍她的痛苦。你知道，人在梦里遭遇生命危险会及时苏醒，哪怕真的死了，对身体也没实质性影响。但意识入侵与自主做梦不一样，只要在梦里杀了你，对你的脑波进行干预，也就是让你的大脑接受死亡信息，你就会一直睡下去，如果没有外力唤醒，等待你的就是真正的死亡。能不能成功我并没有把握，反正失败了就当是给你的教训。不过因为天阔隐藏在你场景里，我不想被他发现，所以直到最后才决定动手。”
　　方知旭顿了顿，抛出第三根刺：“知道为什么你每次都穿着浴袍醉酒昏迷躺床上吗？我做的，都是我做的。所以，你的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都是跟我。你还不愿接受现实吗？你还觉得你干净吗？”
　　迟来的泪水夺眶而出，穆遥无力地闭上眼睛。
　　“趁你脑波低谷意识不清的时候，”方知旭接着描述起来，“我给你灌酒，灌到你醉倒在我怀里，然后我给你除去衣物，就像饕餮进度条一样——顺便告诉你，那就是我的杰作，是我按照我们的原型设计的，我就是面具男，而躺着的人就是你——我一件一件地脱，一件一件地解，直到你身上什么也不剩，再然后，我像我们第一次那样……”
　　穆遥虚弱地伏在桌子上，声泪俱下。
　　“求你，求你别说了……”
　　方知旭有些迟疑，但最后还是弯下腰去，靠近他的脸，冷笑道：“这就认怂了吗？明曦，这可不像你啊！”
　　穆遥睁开眼睛，还没流完的眼泪掉落下来。
　　“明曦，收起你的眼泪吧，别让我看不起你。就你这样，连面对过去的勇气都没有，还怎么打败洛日昇，怎么给你父母报仇？”
　　仿佛是被这句话刺激到了，穆遥突然起身大笑起来。
　　歇斯底里。
　　笑声回荡在书房里，听着让人心里发慌。方知旭很懊恼，他本意只想逼出真正的明曦，并不想过分打击穆遥，如果真把人逼疯了，那一切都白搭了。他知道自己很自私，可事已至此，他不想前功尽弃。
　　“赵以霄，你成功了。”
　　就在方知旭想办法挽救的时候，穆遥抹去泪痕，平静地说道。
　　“什么？”方知旭眨了眨眼睛。
　　“你已经成功杀了穆遥，你的目的达到了。”穆遥直视着他，“我明白你想干什么，洛日昇的事情我会去查证，如果属实，我不会让他逍遥法外。但你同样也要为你做的事情付出代价，赵以霄，去自首吧。”
　　方知旭总算反应过来了。
　　此刻跟自己说话的人，是真正的明曦！
　　他终于回来了！
　　果然是熟悉的对手，沉着，果决，不复之前明曦的冷酷，也没有后来穆遥的脆弱，他那么平静，那么从容，好像任何事情都无法撼动他分毫。他红着眼睛，全身上下散发着致命的气场，像至高无上的王者，又像铁面无私的审判者，恍若当年的明劾，让人无从抵抗，无从逃避。
　　“刚刚，对不起了。”穆遥看看被自己打伤的脸和不知何时被扔进垃圾桶里的血牙，“需要我帮你处理伤口吗？”
　　“不，不用。”方知旭舔了舔空缺的牙槽，有些赞同张圣彥和楚天阔了——他确实像天使，纵使被人伤害，也依然礼善相待。
　　“好。”穆遥点了点头，又问，“是你自己去，还是我送你去？”
　　“我自……”方知旭刚要说我自己去，突然就想起了张圣彦，“不，我不能去，去了就死定了！我还没想好怎么面对阿彦呢！”
　　“如果你没有歪曲事实，所有的命案确由洛日昇嫁祸给你，窃取情报也是他主谋，那杀人未遂和胁从犯罪是不至于死刑的，你大可以在牢里慢慢想。”
　　“可你，我对你，我……你不追究吗？”方知旭没有说下去，刚刚说得那么露骨，现在他无法启齿了。他知道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不可饶恕的，都是死罪。
　　“我给你救赎的机会。”穆遥知道他的意思，说道。
　　“救赎？”
　　“监狱是最适合你的地方，你去里面慢慢忏悔吧。”
　　“可我不是肖申克……”
　　“你不是任何人，你只是你自己，你可以申诉，你可以抗争，但不是所有的石块和锤子都能成为你实现目的的工具，也不是所有的存款单和下水道都能带你去往自由的天地。里面也没有海利，没有诺顿，只有你自己，生存还是毁灭，取决于你怎么选择。但我劝你不要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好自为之。”
　　方知旭一阵窘迫，感觉自己在穆遥面前无所遁形，不但被他听出潜台词，还化用安妮的话来堵自己。想来他也已经猜到自己就是匿名邮箱的主人了。他当初发视频给安妮并让她转告谷枫那段话，只不过是同情萧亦寒，想给谷枫一点警告，天道轮回，现在变成自己了。
　　可是，就如一开始那样，愿意承认不代表愿意受罚，他无法接受自己后半生在牢里度过，更无法想象那可怕的牢狱生活。
　　“不，监狱不是人待的地方，我不去，明曦，你放过我吧，你看，我已经老了，经不起折腾了。”他哀求道。
　　“敢做要敢当，就算我放过你，法律也不会放过你。”
　　“不，只要你放过我，就没人会抓我。我不想坐牢，穆遥，穆遥，你那么善良，又跟书田桐桐那么好，你也不想我受苦，不想他们没有父亲对不对？”
　　“赵以霄，穆遥已经死了。”
　　方知旭一震，他差点忘了，唯一的一张感情牌被自己亲手打掉了。
　　“看来，你是打算让我送你去了。”穆遥说道，看了看手表，朝他走去。
　　方知旭慌忙躲开：“你没有证据，送我去也没用！我什么都不会交代的！”
　　穆遥没说话，直接绕过去，当着他的面重新唤醒电脑屏幕进入网盘后台，调出视频备份地址，看过一遍便关了页面，然后清空相关数据，又顺手把密码助手截获的网盘登录密码和二级密码擦除了。
　　方知旭全程看在眼里，知道穆遥已经势在必得，但他不会认输。
　　“明曦，我们做个交换怎么样？”
　　“交换什么？”
　　“楚天阔肯定没有告诉你你们十二年前为什么会失散吧？想不想知道？你放我走，我就把真相告诉你。”
　　“没兴趣知道。”
　　见穆遥不为所动，方知旭很意外，又道：“如果我告诉你，他是故意不告而别呢？你还会没兴趣吗？黎旻去孤儿院接他之前，他本已经答应你带你一起走，可最后还是自己走了，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那是他的事情，跟我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
　　方知旭晕倒，怎么这种事情也拿他没辙啊！他看了一眼书墙，咬咬牙，道：“那方书田和桑宇呢？他们的生死也跟你没有关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