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偶视界》一曲幽弦

11、孺慕之思

　　杜磊眨眨眼，转头望去。
　　刚才进屋时他眼里只有菜，对那背影不过匆匆一瞥，此刻，只见一位年轻阿姨，正端着菜，笑意盈盈地朝自己走来。
　　“磊子，快坐啊，尝尝这些菜合不合口味，你没来家里吃过饭，阿姨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只能估摸着做了，不好吃可千万别嫌弃呀。”
　　说话的正是朱秋云。
　　“不会不会，谢谢阿姨。”杜磊下意识答道，沉浸在温声细语之中，一时咂摸不出她的“热络”从何而来。
　　“哎哟你这孩子，还跟阿姨客气，”朱秋云嗔笑道，“小天，你先带磊子吃着，我再去炒个菜，很快就好。”
　　小天？！
　　穆遥暗自咋舌，这未免也太过巧合了吧……
　　“知道了，妈。”楚天阔收回目光，见林启兰也端来鸡汤，快速把菜盘靠拢靠拢，腾出两块地方，接过菜和汤放了上去。
　　林启兰看着缤纷菜色，由衷夸赞:“秋姐，你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每道菜都跟艺术品似的。”
　　朱秋云道:“以前孩子不在家不爱折腾，难得小天回来，你们也在，我自然要十八般武艺全拿出来啊。”
　　“是啊，难得回来……”林启兰顿了顿，说:“秋姐，你做这一桌菜也累了，还有一个菜我来炒吧。”
　　“好啊，巴不得呢，我可惦记你的厨艺很久了，正好给我们露一手。”
　　“你就别取笑我了，随便炒炒而已，哪有什么厨艺可言啊。”
　　“兰妹，你太谦虚了，我就炒不出你的那个味儿啊，哈哈……”
　　温而不软，细而不飘，如此这般的中年女音，杜磊已经很久没有听过，他不由再一次看向朱秋云。
　　朱秋云与林启兰一般年纪，但形象气质截然不同。她曲眉丰颊，身材高挑，即便衣不重彩，也独具风韵。此刻的她言笑晏晏，令杜磊不由睹人思人。
　　他想起了兰姨。
　　此兰姨非彼兰姨，而是他家的保姆，她们实在太像，一样的身形，一样的爱笑，一样的亲切。
　　相比之下，林启兰简直天差地别，可她偏偏是他不可违逆的“妈妈”。
　　说来挺巧，保姆也名中带兰，他一直叫她“兰姨”，所以在听到楚天阔这么叫林启兰时，他有点恍惚。可惜林启兰很少笑，年纪也比兰姨大许多，总之，与他心目中的兰姨大相径庭。
　　不过，他也一年未见到她了。
　　他从记事起，就与兰姨形影相依，因为有她在，他的生活并不缺少快乐，也不曾缺失母爱。
　　然而，就在去年，兰姨不辞而别，两位老人却凭空出现，自称他的爷爷奶奶。可爷爷是个倔老头，不管他怎么追问父母和兰姨的事情，他都保持缄默。最为可恶的是，在这一年中，爷爷还动不动就立规矩，说一不二，时不时灌道理，絮絮叨叨。
　　于是，在枯燥乏味的日子里，看爷爷吹胡子瞪眼成了他唯一的乐趣。
　　只是，这种乐趣微乎其微，丝毫不减他对兰姨的思念。
　　此刻触景生情，那些不曾忘却的感觉，不安、迷惘，难过、眷恋，瞬间翻涌而来，令杜磊几欲掉泪，忧伤重染他的脸庞。
　　穆遥深有所察，顿感惭愧。
　　幼小如他，被送此人生地疏之所，害怕，想家，都再正常不过，引导本就是分内之事，陪护更是责无旁贷，而自己却还置身事外，袖手旁观，实在不应该。
　　可到底要怎么做？
　　且不说意识未通，就单论“登场”，也是个不容忽视的问题。根据任务规则，他不能向任何人透露身份，包括杜磊，那他该以什么理由出现，又该以何种身份自处？
　　穆遥没有答案。
　　但就目前而言，消除对话屏障是首要任务。
　　穆遥正想方设法破解，忽听楚天阔问道:“小磊，你怎么了？”毫无疑问，他也发现了杜磊的异样。
　　“哥哥，我想……妈妈。”杜磊答道，到底还是小孩子，并不擅长掩饰自己。只不过意识到说兰姨不合适，于是话到嘴边，他改成了“妈妈”。
　　“看，你妈妈就在那里。”那奶中带哽的声音让楚天阔心软至极，他不由自主扶过他的肩膀，指指已回灶台忙碌的林启兰，“放心，她一直都在。”
　　杜磊扭过头，不觉又开始恍惚——
　　站姿，特征，动作，好像……他情不自禁默念:“兰姨……”
　　听到这饱含感情的呼唤，穆遥有些不解，小屁孩不是很嫌弃她么？怎么突然改观了？是此刻的兰姨有何不同？还是他想起了什么事情？
　　可惜，穆遥现在只能感知情绪与心声，还无法直接“看到”他脑中画面。
　　其实这一点，正是穆遥所研究的终极方向——脑域互联。
　　而现阶段，他的目标是“视界共享”，也就是共享彼此眼中的世界，简单而言，即“我见如你见”，这个目标承载着他的理想——借别人的大脑周游世界。
　　早在四个月前，他就已开发出BCI 3.0核心代码，但他压根没想到抢占先机。因为这段代码具有明显导向性与关联性，使他很自然从“脑波转换”顺推到“视像解析”，又很自然忘记工作，转奔理想而去。
　　不过对于这个目标，穆遥从未公之于众。
　　在他心中，他的理想难登大雅之堂，除了自己，没人会需要它。所以他一直都是默默研究，遇到难题也只敢向大神请教一二，虽进展缓慢，但总算已接近目标。
　　恰在那时，“慕神”意外亮相。
　　从欣然自乐中冷静下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失职，但再自责也于事无补，唯有加倍努力于CT头显。最终，他的新算法成功攻克最难一关，解决了三大技术的兼容问题，使其上市时间大大提前，也使他的负罪感得以稍稍减轻。
　　他本想等“Dreamlike”上市后，继续研究自己的目标，没承想，“鸱吻之约”不期而至，成为他最迫切的期待。
　　然而，期待中的考核也并非易事。
　　比如现在。
　　杜磊是否想到什么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此刻的林启兰确实有所不同。
　　眼前的她，正背向他们，左手铲柄四动，翻炒不绝，右手调料序入，两不耽误。无论是敛袂捋鬓，还是装盘洗涮，都散发着母性的光辉。
　　没错，母性。
　　不止是她，还有秋姨，在她们身上，他都看到了妈妈的影子。
　　对于“妈妈”，穆遥曾极尽想象，她的眼睛，她的声音，她的话；她的抚摸，她的拥抱，她的笑，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却从未如此刻这般真实。一瞬之间，好似万般想象皆有了载体，妈妈也不再是幻影，而是，眼前活生生的人。
　　都说认真思考的男人最有魅力，其实，专心做饭的女人更具吸引力，尤其她还像你心中依恋的那个人。
　　最终，杜磊看着林启兰的背影，在楚天阔鼓励的目光中点了点头。
　　终究还是个孩子，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当他重新看回桌面时，那些伤感顷刻被饥饿打败，他忍不住道:“哥哥，这些菜好漂亮，都把我看饿了！”
　　穆遥暗自庆幸，还好这里有楚天阔，小屁孩才有处倾诉，有人陪伴，自己也不至于在那无计可施干着急。
　　“一会儿多吃点。”楚天阔松了口气，拉开凳子让他坐下，自己去装了四碗米饭过来，坐在他旁边，从一盘鸡肉中夹了根翅中放进他碗里，“来，尝尝这个鸡翅，看看味道怎么样。”
　　杜磊放进嘴里一吸，直觉鲜香四溢，丝丝入味，不由看向盘中，见那鸡肉皮黄肉白，葱姜相衬，好奇道:“哥哥，太好吃了！这怎么做的啊？难吗？”
　　楚天阔笑笑:“不难，这叫白斩鸡，先入水煮熟，再切成块，最后浇上料汁就行了。”
　　此时，林启兰和朱秋云刚好走过来，一人端着小白菜，一人拿着酒壶杯子，听到杜磊的话，朱秋云小声问道:“你很久没给孩子做过饭了吧？”
　　林启兰闻言，脚步一顿，红了眼眶。
　　朱秋云拍拍她的肩:“没事没事，咱不想那些了，走，吃饭去。”
　　“嗯。”林启兰点点头，恢复了神色。
　　两人坐下后，朱秋云把小白菜放在杜磊面前，而后拿起酒壶给他倒了半杯酒，再次招呼道:“磊子，这是阿姨酿的米酒，你喝喝看好不好喝。”
　　米酒？！
　　杜磊想拒绝，因为在爷爷立的规矩里，有一条明确写着“不可饮酒，如违必罚”，就张贴在他家酒柜上——有次偷喝被抓现形，便有了这个警戒。但见那酒清澈透黄，不像干红不像洋白，他好奇心再起，不由端起来呷了一口。
　　下一秒，杯中酒被一饮而尽。
　　而后，他拍案叫绝:“哇！好酒！醇漓相宜，香甜爽口，其味无穷！阿姨，我还要，给我满上！”
　　这股豪爽劲儿，让在座三人都震惊了。朱秋云看着回味中的杜磊，眼里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她看了看楚天阔，说:“磊子，你还懂品酒？哈哈，好好好，满上满上，不过这酒虽然酒精少，但也不能喝太急，否则容易醉哦。”
　　杜磊差点就要说我是从爷爷那听来的，话到嘴边硬生生给吞了回去，赶忙转移话题:“嗯嗯，知道啦，那个，阿姨，你做的菜好好吃，色香味俱全呢！”
　　朱秋云乐道:“哈哈，是吗？阿姨还怕你不喜欢呢。”
　　此时杜磊早已将各种家规抛之脑后，开始对一桌菜品发起攻势，还不住探究，频频发问。
　　在他的“勤吃好问”中，穆遥也跟着大饱口福长见识。平素以西餐为主的他从不知道，那些食材明明稀松平常，却还能如此搭配，碰撞出这般绝佳口感。
　　如以肉为馅、层次丰富的酿豆腐，如咸中带甜、肥而不腻的梅菜扣肉，又如汤汁醇白、薄荷佐味的黄焖草鱼，再如绵软细腻、粉中透嫩的芋子牛肉，等等，无不令人味蕾全开，食指大动。
　　杜磊吃得津津有味，停不下来，楚天阔又是夹菜又是介绍，还不忘提醒这提醒那，一会儿小心烫一会儿小心刺，心思全在他那，自己都顾不得吃上一口。
　　“磊儿，慢点吃，”林启兰状似无意地指指小白菜，“别光吃肉，青菜也吃点儿吧。”
　　“可是肉太美味了，全是我喜欢的。”杜磊回道，无视了那盘卖相普通的青菜，夹起碗里的五花肉就往嘴里塞。
　　“喜欢就多吃点，”朱秋云道，“以后常来吃，阿姨给你做。”
　　“嗯嗯嗯，谢谢阿姨！”杜磊将肉吞下肚，又夹起一块鸡腿，大快朵颐，“真好吃！”
　　此时此刻，穆遥忍耐已久的小宇宙终于爆发:“小屁孩，好吃是没错，但你也稍微注意一下形象啊！”
　　大概是听到了穆遥的控告，杜磊终于发现自己吃相不佳，顿时羞愧难当，愣是从香嫩的鸡腿中，找回了遗忘的尊长意识，自觉地一一为他们服务起来。
　　“哥哥，吃鱼，这块鱼脸肉很嫩，阿姨，这块鸡胸肉你吃，嗯……妈妈……我，我给你盛碗汤。”
　　艰难又难为情地叫出“妈妈”，杜磊已经不敢看林启兰，否则他一定会发现她眼睛湿润了。妈妈俩字他从没叫过，没想到这第一次，会是在这陌生的地方，叫一个陌生的女人。
　　“哈哈，谢谢磊子。”朱秋云笑开了怀。
　　“兰姨……”楚天阔注意到林启兰的神情，出声叫了叫她，“小磊其实很懂事，对吗？”
　　林启兰一愣，随即点头道:“对，他一直都很懂事。”
　　杜磊凑过去:“哥哥，你们在说什么？”
　　楚天阔扭头看他，眼里止不住笑意:“说你很懂事儿。”
　　“真的吗？”杜磊眨眨眼，有点害羞。
　　“当然是真的……”林启兰顺口接道，见杜磊疑惑地看向自己，她语气一顿，转而问道:“对了，天阔，你谈对象了没有？”
　　不知是她问得太过突然，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楚天阔足足愣了好几秒，才低下头回答:“没呢，我不急。”
　　“你不急我急啊！”朱秋云放下筷子夸张地叹口气，“妈可等着你把他追回来呢！”
　　“追谁追谁？”杜磊八卦心顿起。
　　楚天阔像是想起了谁，不自觉地抿嘴笑了笑，他转头看着杜磊的眼睛，一句三顿道:“一个，我特别，特别喜欢的人。”
　　“哥哥你喜欢谁？快告诉我快告诉我！”杜磊激动不已，转念一想，告诉自己自己也不认识，于是改口道，“有照片吗？我想看我想看！”
　　“照片……没有，”楚天阔有些迟疑，见杜磊面露失望，他又安慰道，“以后我带你去见他本人好不好？”
　　“好啊好啊好啊！”杜磊大喜过望，“她长得一定很好看吧！”
　　“对，”楚天阔眯了眯眼睛，“他特别特别好看。”
　　“小天，加油去追。”朱秋云握握拳，“妈等你的好消息啊。”
　　“我会的。”楚天阔眼神坚定。
　　杜磊却突然叹气道:“哥哥都有喜欢的人了，可我还没有呢。”
　　三双眼睛齐刷刷看向杜磊。
　　朱秋云笑眯眯地问他:“为什么呀？”
　　“嗯……我觉得女孩子都好幼稚，我不喜欢。”杜磊摇摇头，咬了一口酿豆腐。
　　穆遥被这小大人的语气逗笑了，你不幼稚吗小屁孩？瞧你那吃相，哦，不，是瞧我自己这吃相，唉。
　　被这句话逗笑的不止穆遥，还有楚天阔，他难得地笑出了声:“以后小磊遇到喜欢的人，要记得告诉我们啊。”
　　“那当然！”杜磊咂吧咂吧咽下豆腐，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舔舔双唇，回味道:“真是好酒啊！”
　　楚天阔深深地看着他，突然把手覆上他的后脖子，轻轻揉了揉。
　　穆遥呼吸顿住。
　　一种奇异的震颤在他颈间漾开，与胸中的悸动相向而遇，共振而鸣，如电流穿身，如热浪灼心，全然陌生，难以名状。
　　原本，那句“一个我特别特别喜欢的人”，已让他自愧不如——
　　他们年纪相仿，差距却如此悬殊，楚天阔知道何谓喜欢，又有喜欢之人，且还特别喜欢，更在为其努力，而自己呢？一无所知，一无所获。
　　他羡慕，自卑，好奇，沮丧……正五味杂陈之时，楚天阔一个眼神，瞬时让他忘了自我，如初见时那般，被一股无法抗拒的磁力牢牢吸引。而那突然的亲昵动作，又带来过电般的颤栗，让他在陌生之余，还有种无法言喻的……
　　舒服。
　　他意外地发现，自己竟有些留恋这种感觉。
　　但，一切都太过短暂，连余温也很快消失不见。紧随而来的，是楚天阔焦急的声音:“你怎么了？”
　　穆遥并不知道，在他们眼中，此时的杜磊面色酡红，两眼发怔，胸口起伏，右手拳头紧握，左手把攥酒杯，一副似醉非醉，似呆非呆的模样。而楚天阔似乎别有所察，他紧接着懊恼道:“对不起，我不该……”
　　这……什么情况？穆遥一惊，自己刚才，竟强行“夺权”了？就因为那突然的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