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灵剑》林南英

5、今日谁坐庄？

　　赤子赌坊是燕京城最大的赌坊。

　　它所以叫这个名字，并不是因为赌坊的老板怀着一颗对赌博的赤子之心，而是凡来此赌钱的人，绝大多数都要重返赤贫。

　　但即便如此，每天往来赌坊之人依旧如过江之鲫。谁教世人多不愿承认属于碌碌的绝大多数，偏道自己就是那个一夜暴富的天选之人？

　　今日，赤子赌坊如往常般热闹。只是赌客们热议的话题除了天地阁的结果，还有此刻坐在骰宝牌桌前的两个男子。

　　这两名男子既非腰缠万贯，也非一掷千金，他们被关注，纯粹是因为好看。

　　左边的黑衣男子目如点漆、肤如凝脂，端的是男生女相，唯眉间一道红痕显出凌厉。他已够好看了，与他同来那名男子居然比他还好看——当男子取下草帽，冲众人微微一笑的时候，赌场中无论男女老少，都神魂颠倒地把手伸向了自己的钱袋。

　　众人揣度，这两人多半是什么修仙大派的弟子，跟着师长来到燕京城，来赌坊之为体悟红尘万丈，对钱财本身肯定是不看重的。毕竟论富贵，谁能比得上受凡人供奉的修仙宗门？

　　然而，这二人其实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潇洒。

　　至少其中一人没有。

　　“主公，真要一次都押了？”噬魂魔紧紧地捏着几块碎银，咬着牙满脸肉痛，“这些银子可是我们仅剩的了。”

　　沈沧说：“让你押你就押。”

　　噬魂魔闻言只好委委屈屈地把银子放在押注区，小声嘀咕道：“就算不押大小，押单双也好啊，为什么非要押围骰呢。这赌钱跟修炼又不一样，不讲天赋只讲运气的……”

　　沈沧脸上仍笑着，心中却觉疲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噬魂魔竟如此啰嗦，一路上往往他说一句此魔能接十句，聒噪得令人心烦。

　　“买定离手啊买定离手！”赌坊伙计熟练地用视线扫了一周，发现围骰区里居然摆着几两碎银，张口就问，“哪位客官的银子掉了？无人认领我就当请我们老板娘喝酒了啊！”

　　有人揶揄：“有人认领还不是请你家老板娘喝酒。”

　　伙计呵呵一笑，正要回些俏皮话，却见对面那位好看得不像话的公子冲自己示意，“我下的注。”

　　伙计愣了半晌，反应过来说道：“客官，您押的可是围骰区，围骰就是……”

　　“三个骰子开出的点数一样，”沈沧点头表示知晓，“我押六。”

　　六围骰？

　　伙计嘴巴张了张，说不出话来。岂止是他，所有听见沈沧话的人都吃了一惊。围骰？还是押六？

　　──这名公子恐怕真是请老板娘喝酒的。

　　“行嘞！”见沈沧执意送钱，伙计心念一转，自然也没有规劝的道理，应了声就痛痛快快地设弄起骰盒来。周围人看了眼沈沧的脸，心想大派弟子就是不一般。只有噬魂魔心中哀鸣，已开始暗暗盘算劫富扶贫之事。

　　为防舞弊，骰盒并不经伙计手，而由特殊机括触发。只见伙计在牌桌某处一点，那半球状的骰盒便徐徐浮到空中，稳当片刻，内里三颗晶莹如玉的骰子就自动翻滚起来。

　　众人透过流光溢彩的罩子使劲往里看，恨不能将眼珠子嵌到骰子上，唯恐看漏半点。少顷，只听伙计道了声“开！”，翻滚的骰子立时停住。骰子应声而停，听见这声“开”的赌徒们却是如饥似渴地个个伸长脖子，看那骰面的大小。谁知这一看，就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中。

　　“大还是小？”一干瘦老汉被挡在后面，看不到骰盒情形，急得直嚷。他旁边一八尺长汉此回刚好没投注，闻言幸灾乐祸地怪笑起来。

　　“大！大得很！”他咯咯说道。

　　老汉闻言大喜：“老汉我押的就是大！”于是使出气力，左突右挤，好歹给他冲到了牌桌前。正要收钱，却见周围无一人动静，心下奇怪：总不能只自己一人押大。心念微动，眼睛就向骰盒所在处瞟去。

　　“怎么可能？”老汉失声道。

　　——原来，骰子的点数确实是“大”，但却不在十一到十七的范围，而是大得过分，大到三个骰子都扔出了六。

　　六围骰！

　　“承让。”沈沧笑着对众人拱了拱手，他身边的噬魂魔则是愣了半晌便赶紧把桌上的钱都拢了过来。看着怀中沉甸甸的银子铜板，噬魂魔喜上眉梢。

　　发财了！

　　“……公子好运道！”

　　伙计毕竟见过世面，很快调整过来，对沈沧竖了个大拇指，便招呼起其他人继续开第二把。赌客们也慢慢地回过神来，感叹唏嘘不已，心道“新手吉运”诚不我欺。

　　闲聊声脚步声银钱碰撞声重新响起，场面一时回暖。沈沧指了指刚才投注的地方对噬魂魔说：“全押。”

　　“还是六围骰？”噬魂魔几疑自己听错。

　　沈沧点头。

　　牌桌子又安静下来，但仅仅一瞬，就有笑声乍起。

　　“俊后生，喜欢围骰也不能次次投啊，”一个戴青巾的少妇提点沈沧，“老天爷又不会因为你好看就多给你几点。”

　　“谁说的？”桌边一壮汉打趣，“上一把不就给了吗。”

　　少妇刺他：“如你这般说，你日后岂不是只能押小了？”

　　壮汉坏笑出一口白牙：“嘿，我胡老三无论日前日后，绝对只大不小！”

　　牌桌前登时爆出一阵哄堂大笑，那少妇脸一红，啐了壮汉一口，“果然是胡说八道”，再不言语。

　　噬魂魔趁机问沈沧：“主公，不能只押一半吗？六围骰已开出过一次，再开出的可能性不大，我们这次何不换个投？”

　　沈沧想都不想地说道：“不换。”

　　“为什么啊？”噬魂魔尚怀一线希望，心想难不成您老人家作弊了？

　　沈沧答曰：“因为六围骰的赔率最大。”

　　噬魂魔眼前一黑。

　　一问一答间，第二把投注已毕。伙计看了眼把全部银钱都投到围骰区的沈沧，暗道如不是知道赌坊里确实没这个人，我都要怀疑他是托了。收起目光，手掌在机括处又是一按，骰盒飞起，骰子翻转……

　　大喝一声：“开！”

　　声静骰停，众人急急看将过去，一齐愣在当场。这回连伙计瞟了眼结果都是瞠目结舌，上下嘴皮半天合不拢。

　　全场鸦雀无声，唯有沈沧又笑着拱了拱手道：“承让。”

　　居然……又是六围骰！

　　“那处似乎有些热闹，”紫袍官员饶有兴致地瞧着赤子赌坊的方向，转头问自己的同伴道，“要不要过去看看？”

　　此刻赌坊门口已是挤了不下四五十人，一个个扒着前面人的肩膀往内看。其行又引得路人好奇，断断续续有人跟风聚集。门口的赌坊伙计纵是劝得口干舌燥，人群也不见缩小，反越聚越多。

　　道士仰头望天，头顶太阳正烈。

　　“还嫌天气不够热？”

　　李敬远心说也是，但实在想凑热闹，想了想，一拍脑袋：“有了！”

　　说着掏出一个铜镜来，得意道：“司天镜监视天下，只要道出方位，便能摄出当时之景。我虽还未将此镜祭炼完成，天下力有未逮，十里之内还是没问题的。”

　　道士无语：“司天镜何等重器，却被你拿来看八卦，你师父知道了怕要当场气死。”

　　李敬远不以为意：“我司天监算的就是八卦，且看我调出这赌坊内的虚实来——燕京城，赤子赌坊，天光照影急急如律令！”

　　一道青芒打入，铜镜镜面顿如水波荡开，露出副画面来：中央一副牌桌，其上堆满筹码，桌边挤满了人。在这许多人中，又数两人格外显眼。

　　“咦，”李敬远发出一声惊呼，“这两个又是哪门哪派的弟子，我怎的从未见过？”

　　——李敬远都未见过？

　　道士原不打算管这种无聊事，闻言却有些好奇。须知李敬远一脉乃是归元王朝的眼睛，天下大事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而连李敬远都未曾见过的……道士下巴微移，貌似不经意地往那铜镜上一瞟。

　　“相貌如此惊人，在修行界中也必是兴风作浪之辈，我却从未听说？”李敬远摇头晃脑，“不应当、不应当，有古怪、有古怪。我说老张，你帮我算算看……”

　　伸出去的手却拍了个空。李敬远扭头一看，旁边哪里有半个人？

　　“嗯？”四周看了一圈，李敬远懵了，“人呢？刚才不还在吗？”

　　这时一个提着菜篮的老妇戳了戳他的手臂：“大人，你找的可是那个圆圆脸的道长？”

　　李敬远忙称是。

　　“跑了，跑得飞快，”老妇朝西边努了努嘴，“俺刚巧一回头，就见他‘噌’地一下弹出去，溜得比瞧见猫的老鼠还快……”

　　赤子赌坊。

　　骰宝已开至第四局。

　　但这一回，伙计却不敢轻易喊“开”了。

　　只因从第三局起，这桌的赌注就已经大到他满头是汗。

　　第一局，沈沧以二两银胜，赢庄家三百两。

　　第二局，沈沧以三百两胜，赢庄家四万五千两。

　　第三局，沈沧以四万五千两胜，赢庄家六百七十五万两。

　　第四局，其余闲家开始跟投。

　　不是他不想喊停……而是赌坊规矩，一桌牌局，不满四轮，不得结束！

　　第二局结束后他就请仙师检查了骰盒，结论是骰盒没有任何问题。检查时也试着掷了几次，都是有大有小。伙计只好自认倒霉。

　　但第三局那个男子一下注，骰盒一开……还是六围骰！就像是老天爷都向着他一般。

　　他不是没怀疑沈沧作弊，可他用灵器探过沈沧修为，不过练气士罢了，连坐镇仙师都不如，根本不可能作弊。他也将此处情况上报了老板娘，可老板娘不知为何，让他“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再顺其自然，整个赌场都要赔掉了！

　　如今是第四局。麻木地听着骰子转动的声响，伙计深吸一口气，麻木地说：“开。”

　　骰盒开了。

　　六围骰。

　　沈沧胜，赢庄家十亿一千二百五十万两。其余闲家赢两万余两。

　　伙计瘫在椅子上。与此同时，一名着鹅黄色襦裙的侍女从赌坊后厢款款走出，停沈沧面前娉娉一礼。

　　“这位公子，老板娘有请。”

　　于是沈沧见到了赤子赌坊的老板娘。

　　老板娘长着老板娘的脸，端着老板娘的架子，卖弄老板娘的风情。

　　“你赢的钱，我给不了，”她吐出一口烟，“你知道我给不了，归元王朝没人给得了。”

　　“——所以你要的肯定不是钱。”

　　老板娘倾身抵在桌沿上，右手托腮，兴致盎然地打量着沈沧。

　　“说吧，你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