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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

  •   “人在外头抓到了。”

      车乘内,朦胧人影对白玉京说道。

      他顿了顿,方又语气古怪地补充:“两人一头扎进刚布好的禁阵里,半点力气都没使赫炎费……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白玉京闭目养神,闻言毫不犹豫道:“抽到凶符了。”

      论对燕家的了解,世上没几个人比得过他。

      “我猜也是,”人影笑笑,“虽说修道者对机运很是敬畏,迷信成他们这样的也只此一家了。我甚至怀疑他们在被扑灭前也卜了一课。”

      白玉京说:“他们的确卜了。”

      “哦?”人影起了兴趣,“卜出来什么?”

      “大吉。”

      “……果然太迷信要不得,”人影感慨道,话题一转,“殿中可有什么发现?”

      故意纵走陈陵两人后,白玉京在原地停留半个时辰,便循着在陈陵身上施下的法术一路追踪,先是寻到佛堂,然后又找到了通往地阁的机关,利用机关将自己传送到宫殿。

      至于开启机关所需燕家人的血,他自是不缺。

      眼下,白玉京的车乘便停在宫殿门口,他本人则释放神识感应四周。此种状态下不便被打扰,故人影直到现在才出声。

      白玉京摇了摇头。

      “无甚发现,只有一房间内残留血气;同样的血气也出现在佛堂。应是陈陵一方与人相争,从佛堂斗到此处。”

      “血气?”人影沉吟,“血冥宗参与进来了?他们不是号称对燕家余孽不感兴趣吗?”

      白玉京不言。这等小事还不值得他费心。

      “除此以外,真没有别的东西了?”人影称怪,“燕家建造偌大一个天地阁,莫非只为使人进来溜一圈?”

      “这如何可能?”

      人影想了一阵,实在想不出所以然,叹了口气。

      “看来只能从那个叫陈陵的身上下手了。唉,要是其他人,还可搜索魂魄,偏偏燕家……”

      苦恼道:“天道怎么就造了这么个异数!”

      -------------------------------------

      “居然是赫炎真人!”发自云巅的声音一经传出,就被人认了出来,“今日果然有化神修士坐镇!”

      “这还用猜?”旁边有人嗤笑道,“天地阁可是天君遗府!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的府邸。”

      “……也是,”那人点点头,却又疑道,“真人既来,何不亲去阁内,却要派门人弟子前往呢?以化神修士的神通,岂不化险为夷,如履平地?”

      旁人笑:“这就是你不知道了。”

      “还望指教。”

      “谈何指教,此事简单的很……正为此地是戟灵天君遗府,诸真方如此小心。”

      “……这又是为何?”

      “为何?”旁人眯起双眼,脸上露出玩味。

      “你道‘戟灵’二字,是如何来的?”

      云海之巅,赫炎大大咧咧地歪在龙榻之上,居高临下地觑着陈陵两人,拖长声音道:“落到这步田地,怨不得人,只怨你自家运气太差。老夫劝你如实把天地阁的秘密交代了,把勾结你家的势力也和盘托出——老夫做主,好歹与你留个全尸。”

      他这话是对陈陵说的。误入禁阵后,狐不归幻术遭破,两人恢复了本来面目。

      陈陵说:“我不知道。”

      赫炎摇头,心说此人实在是呆,连个谎话都不会好好编。

      他不知,陈陵是真不知道。

      “罢了,是老夫僭越了,原该使你先吃些苦头的。”他招来操纵禁阵的弟子,就要交代几套花样进去。

      谁知还不及开口,便听一声讥笑从陈陵傍边那名男子口中飘来。

      “赤毛狸,一千多年不见,你倒是越发的威风了。当年为一盒干脆面对着人族摇尾乞怜的模样,老祖我可还没忘呢。”

      赫炎当即变了颜色。

      “你是谁!”他语气森寒地问道。

      狐不归笑道:“我是谁?当年‘大王大王’地叫,定要认我做祖宗的不是你吗?怎么转眼就数典忘祖了?”

      一拍脑门:“是了,你后来跟了无极子,无极子喜欢猫,你便学猫叫。从此叫‘喵喵’,当然不会叫‘大王大王’了。”

      赫炎猛地站起来。

      “狐不归!”他惊怒交加,“你这老不死的怎么还没死?”

      云台上看热闹的燕京城百姓并一众权贵闻言顿时哗然。

      狐不归?这不是天吴门的开山始祖吗?

      怎么还留在此界?

      等等,天吴门不也是七宗之一?

      这是自相残杀?

      狐不归怪道:“你都叫我老不死了,我若死得这般轻易,岂不辜负了你?须知老祖我素来爱重后辈,可不似你,已为化神之尊,还来欺负一个小辈的。”

      字字诛心。

      赫炎阴沉地看了他一阵,忽笑道:“你以为你就好到哪里去?成天对外宣称自己是燕问道弟子,其实不过一只缠着他撒欢的狐狸罢了。说我喵喵叫,不知你又怎么叫?”

      竟是也抛掉脸皮,互揭老底了。

      李敬远心中无语,抽着嘴角道:“好好的天地阁盛会,怎的闹成两兽斗嘴了?狐不归是狐狸我知道,赫炎真人居然是无极子座下狸猫精我可真不知道——不过,管他燕家天吴门还是无极子的紫霄宫,反正与我归元王朝无关,不必趟这浑水……”

      说着往旁边一瞧,发现自己在对着空气说话。

      李敬远险些跳起来。

      焦急道:“人呢?”

      小司老老实实地说:“道长出恭去了。”

      “出恭?他饭都不吃,出什么恭?”

      李敬远看了看天边赫炎落脚处的火烧云,又看了看不远处陛下的御辇,最后望着眼前的血海,眉头紧锁。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他指着苦海对小司说。

      小司答:“苦海啊。”

      李敬远摇头,哭丧着脸说:“你现在只知这是苦海的水,须知过不了多久,它便是你老爷我心中的泪……”

      说回赫炎这边。

      他与狐不归斗了两句嘴,终觉失态。接过茶盏饮了两口,他清了清嗓子,冷哼道:“你既然来了,想必你家那口子也不远了。”

      “什么我家那口子?”狐不归炸了,“我跟孔雪笠半点关系没有,你休要污人清白!”

      赫炎撇撇嘴:“此地无银。”

      陈陵问:“孔真人来了?”

      狐不归自知失言,脸涨得通红,恼怒道:“来什么来?我分明叫他……”

      话未说完,却听遥远的天外飘来一声悠悠长叹。

      “阿归,这杂毛狸倒是比你了解我。”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抹乌光自北边遁来,速度极快,眨眼间就来到天地阁上空,骤止,露出一个站在池塘般大小砚台上的男子。这名男子生得并没多英俊,却是肃穆端方,深目高鼻,令人望而生畏。他衣着简朴,不戴装饰,一身蓝色长衫洗得发白,却是每颗扣子都在它该在的地方,每一丝掠过他的风都彬彬有礼。

      看清此人模样,云台上不论男女老少、贫富贵贱、官宦白身,皆起身而行大礼。连不到8岁的皇帝陛下也被长公主搀扶着对此人行弟子礼,半点不敢怠慢。

      四下鸦雀无声。

      这些孔雪笠都视而不见。

      他眼里只有一个狐不归。

      狐不归也望着他,惊,且急。

      “你来干什么?”他急道,“你来了,我天吴门怎么办?!”

      他一来,天吴门内就一个坐镇的化神没有了。

      孔雪笠温言道:“我一心只系你身,你的门人与我何干呢?”

      最深情和最无情的言语,竟被他以一句话说来。

      “你……!”虽然早知他是这副德性,狐不归还是急得直跺脚,“你呀……坏我大事!”

      礼毕,众人纷纷坐回。有偏僻地方来的外乡人不知所以,问旁人道:“这孔雪笠是何来头?”

      排场竟如此的大?

      旁人瞧他一眼:“外地人吧?”

      “正是。”

      “从没看过报纸?”

      “……幼时家贫,故两耳不闻窗外事。”

      “那你们处可够闭塞的,”旁人笑道,“竟连开国太师的名字都不知道。”

      “太师?”外乡人讶然道,“开国太师不是寒江先生……哦!”

      恍然:“孔雪笠就是寒江先生!”

      旁人点头。

      “不过……”外乡人犹疑道,“寒江先生如何跟一名狐妖……”

      男女且先不提,寒江先生乃是圣人后嗣,又是归元王朝开国太师,执净土界儒门牛耳者,道德文章做了一辈子,桃李遍天下——怎么到头来自己却跟头狐狸精混在了一起?

      未免太惊世骇俗。

      旁人叹道:“这就得从两千年前说起了……”

      原来,孔雪笠年少时,对学问并不感兴趣,偏爱阅读些戏曲小说;其中又尤爱《聊斋志怪》描摹的狐仙,誓要娶一狐狸精为妻。家人虽觉他荒唐,但也未加阻拦,心想等你被狐狸精骗几回钱就知道厉害了。

      事也凑巧,就在孔雪笠满世界寻觅痴情狐仙时,狐不归的一具化身正在净土界游历,并且恰好在一间山神庙中救了遭遇山贼的孔雪笠。

      孔雪笠对狐不归一见钟情,认定其就是他千寻万觅的妻子,执意要娶她(那时狐不归用的女身)。狐不归乃是化神大妖,自然没将小书生放在心上,却也觉得有趣,便道:“小说里的狐仙都是要嫁状元的,你半点功名没有,我如何嫁你?想娶我,先取功名!”心想若能激励一纨绔子弟就此走上正道,也是一桩功德。

      她想得不错。孔雪笠听了此言,没再多说半句,只向狐不归要了一道联络符箓,便告辞下山而去,十年未有消息。狐不归几乎要忘了他。谁知十年后的某个春日,狐不归身披薄衫与蝴蝶游戏花丛之际,门前却来了位服紫冠梁的不速之客。

      正是已成当朝太师的孔雪笠。

      他此来,是为提亲。

      狐不归大窘。她本是当一桩闲事看待,怎想到对方如此认真?只好道出原委,婉言谢绝。然孔雪笠意志如磐,依然坚持娶她,即便狐不归当着他面变换成男身也不改心意。

      狐不归无法,只得又搬出一论:“我是修仙者,你却是凡人,两者寿命天差地别。我如嫁你,你一生有我相伴,自是幸福;你死后,我却还要几千上万年要捱,该怎么办?你真想娶我,起码也得成为修仙者、修炼到元婴。”

      这番话虽属敷衍,倒也情理兼备。孔雪笠沉思良久,于是再次告辞下山。狐不归松了口气,心说终于了结此事。从此把孔雪笠抛到脑后,做回他四处拈花惹草的浪荡狐仙,直至百年后的天吴门之战——几名仇敌趁狐不归方历天劫、最是虚弱之际,打上天吴门。眼看天吴门山门将破、即将沦陷敌手,孔雪笠乘着一方砚台从天而降,将来敌悉数诛灭,一举为天吴门解了围。

      原来,他已成化神修士了。

      “后来呢?他二人有没有结成夫妇?”外乡人听得津津有味,追问道。

      旁人说:“故事就只到此处,戛然而止,令人遐思。至于结果……”

      笑道:“你不会自己看吗?”

      与跟狐不归的拌嘴不同,面对孔雪笠,赫炎的态度立时严肃许多:“寒江先生,我与尊夫人本无冲突,你要带他走,我赫炎绝无二话。但这燕家余孽,今日我必是要留下的。”

      孔雪笠道:“我与燕家并无干系。”

      赫炎闻言一喜,未及开口,却又听孔雪笠道:“我来,除带走阿归外,还要找你的麻烦。”

      赫炎一怔:“找我麻烦?”

      孔雪笠蹙眉道:“阿归的睫毛本有三百二十三根,我方才一数,竟少了两根。别人动他一根毫毛我都忍不了,何况两根?自然是要找你麻烦。”

      赫炎:“……”

      喂狸猫吃狗粮,人干事?

      赫炎叹了口气。

      “寒江先生找我麻烦,赫炎岂敢不应?只是尚有一事:先生对燕家的态度,不代表归元朝廷对燕家的态度吧?”

      孔雪笠道:“我是孔雪笠,不是当朝太师。”

      “那便好,”赫炎点点头,忽然诡异一笑,冲着不知哪里唤道,“两位道友旁观赫炎唱了这么久的戏,也该自己登台了吧?”

      众人闻言,俱是一惊。

      难道这里还潜伏着两位化神修士不成?

      “哈哈哈,赫道友戏唱得实在好看,孤与阳明子道友看入了神,倒是怠慢道友了。”

      但闻一声豪放大笑,朗朗晴空中突然涌来大片滚滚乌云。电闪雷鸣中,一散发敞襟道人昂首迈步而来,矜狂傲岸,桀骜不驯。在他身侧,又有一手持拂尘的青衣道人长身而立,面容温雅,观之可亲。两人并肩而来,气机弥漫了大半边天空。

      “乌如晦,阳明子!”狐不归见到两人模样,咬牙道,“你二人果然参与了!”

      阳明子微微一笑:“狐道友何必发怒?燕家罪大恶极,人人得以诛之。我缉拿燕家余孽,不过顺应天道罢了。”

      “呸!”狐不归啐了一口,“恃强凌弱的懦夫也配谈论天道——今日众目睽睽之下,你们还想以三敌一不成?”

      阳明子手捻拂尘,慢条斯理道:“当年儒门道统之争,寒江先生舌战群儒,一人曾敌百人。想来以一敌三,也算不了什么。”

      狐不归大骂无耻。

      “呵呵,我开个玩笑,狐道友怎的当真了。老夫脸皮再厚,也不至如此行事,”阳明子笑笑,指着陈陵对孔雪笠道,“寒江先生,此事既因燕家而起,何不便以这名燕家余孽做赌注?我方三人各出一招,阁下接招,若三招都能接下,则算阁下胜,燕家余孽任由天吴门带走;否则,这人便交予我,天吴门不得干涉——如何?”

      接下三招便算胜?狐不归一愣。这条件称得上宽厚,甚至有利于天吴门。

      老匹夫搞什么名堂?

      孔雪笠颔首:“可以。”

      “先生痛快。”

      阳明子赞了一声,一手仍旧轻捋胡须,另一只则举起拂尘——却不是指向孔雪笠,而是对着陈陵遥遥一点。

      伴随他的举动,一股庞大的气机陡然出现在陈陵头顶,化为黑白旋涡,不偏不倚地就要落到陈陵身上!

      “太极罡风刃!”

      有人叫出这招的名字,言语中透着惊讶。

      阳明子居然一出手就是大神通。他当年尚为元婴时,便是凭借这门神通打杀了同境界的四名修士,在修仙界一举扬名。如今他晋入化神已一千余年,这门太极罡风刃想必更是使得出神入化。

      倒不知寒江先生要如何化解。

      众人这般想着,目光纷纷向孔雪笠投去。然而令他们大吃一惊的是,面对攻向陈陵的风刃,孔雪笠笼袖旁观,竟是半点没有接招的意思。

      “孔郎!”狐不归情急之下,居然连私下里的昵称都喊了出来。

      可即便是他唤,孔雪笠也只是一笑,手上依旧动作全无。

      如此景象,不由得让众人想起他方才对狐不归那句“我一心只系你身”,顿时对陈陵生出些怜悯。

      陈陵感受着发麻的头皮,也不禁陷入沉思。

      我燕家人虽不畏死,但若是被秀恩爱秀死,好像也说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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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沧主仆两人走在天地阁附近一条僻静的小道上。

      听见遥遥传来的喧哗声,莫是禁不住好奇心扭头后望,望了一阵,恋恋不舍地说:“那处好像有些热闹。”

      沈沧恍若未闻。

      莫是暗示未果,只好明示:“主公,我们就这样离开天地阁啊?”

      沈沧说:“嗯。”

      “可我总有种事情未完之感……”莫是咕哝。

      “比如?”

      “还没跟玉玲珑等人告别……没死透的薛玉寒……还有七宗要抓的‘燕家余孽’,”莫是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沈沧的脸色,“应该不是指您吧?”

      “当然不是。”

      指他,那就不叫“余孽”,叫‘罪首’了。

      “那……”子孙被追捕,您身为祖宗的就不表示一下?

      沈沧说:“你真是心怀天下。”

      太平洋值过勤?

      莫是干笑一声:“这不是为您分忧嘛……”

      分忧?

      想凑热闹还差不多。

      沈沧失笑摇头,瞥他一眼,忽道,“你不会以为只你一人替我做事吧?”

      莫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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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白旋涡出现在陈陵头顶,孔雪笠不动。

      旋涡逼近陈陵发额,孔雪笠不动。

      待旋涡继续下沉,风刀眼看就要刮在陈陵脸上时,孔雪笠还是没动。

      ——另一人动了。

      每个人都听见了从高空传来的惊怒至极的惨叫声!

      “张歧!!”

      竟是阳明子的声音!

      众人愕然望去,只见乌云之上,原本仙风道骨、一派出尘之意的阳明子此刻竟是满身血污,捂着被斩断的右手,一脸痛楚之色。他手臂被砍,另两名化神修士的处境也未好到哪去,两人头顶各浮现出一只巨大青色鬼手,甫现身便重重往两人所在处拍下,二人避之不及,只得催动防身法宝苦苦支撑,片刻间已是满头大汗。

      阳明子与陈陵之间本是一片净空,眼下却多了一人:一名生着娃娃脸、看着十分年轻的道士不知何时竟来到此处,静静悬浮半空。手中桃木剑往外滴着血,显然就是砍断阳明子手臂的罪魁祸首。

      道士漠然看着阳明子,眼神不像看一个人,像看一捆柴。

      “张歧?”旁观之人无不惊悚,“这是谁,我怎从未听过?”

      “三位化神修士,竟不是他一合之敌吗?”

      众人激动的议论中,唯独李敬远死死捂住脸,念叨着:“完了完了……”

      阳明子盯住道士,神情既古怪,又狰狞。

      “居然是你?”他提高声调,仿佛这是何等不可思议之事,“你要救这燕家余孽?!”

      张歧说道:“我当然是来杀你。”

      听见这话,阳明子非但不惊,反而了然道:“我想也是。谁都可能勾结燕家,你却绝无可能。毕竟当年围杀你旧主项楚,燕家也……”

      话到这里忽然止住,自嘲一笑:“罢了,多说无益——乌道友,赫道友,还请两位助在下一臂之力,齐心协力先将这张协解决了!事成,阳某前日得的那两泉降灵眼,便都赠给道友!”

      乌如晦与赫炎此行本就与阳明子同进同退,听闻还有好处拿,哪有什么不答应的。乌如晦哈哈一笑,手中宝扇一扇,总算把青色鬼手扇灭了,脱身出来,对着阳明子道:“阳道友毋须忧心,有我二人在,定不叫道友吃亏。”

      赫炎也暂时逼退了鬼手,附和道:“正是如此。”

      阳明子心下稍安,笑道:“恰好我最近新得了个新宝贝,倒是合该用在这里。”

      轻抖大袖。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便见一九层宝塔矗立云端,流光溢彩,金碧辉煌,更有七彩瑞气围绕,显是不凡。

      “九界琉璃塔?!”赫炎看清此塔面目,顿时吓一大跳,“这不是碧寰宫的宝贝吗,怎么在阳道友的手里?”

      据说此塔每层便是一世界,有种种不可思议之威能,即使在灵界也是叫得出名字的宝物。

      阳明子笑而不言。若是没有好处,他何必中断清修、出来处理这些麻烦事?

      “阳道友有这等宝贝,倒是不需要乌某献丑了,”乌如晦痛快道,“乌某这里有一缕仙灵气,就赠给道友,以增宝塔之威!”

      说着便弹出一道玉白烟气,融入到塔身表面的光华之中。

      赫炎闻言叫好:“乌道友的主意妙极,赫某有样学样,也赠阳道友一缕仙灵气!”

      言罢也弹了一道烟气出去。

      两道烟气看着不起眼,然而一入塔中,九界琉璃塔的宝光瞬间暴涨一倍,气息更是强盛了有八成有余!

      阳明子大喜。原本按照他的估算,单凭此宝塔,他对上张歧的胜率应在四六之数;而如今有仙灵气加持,却是在五成以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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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到此处,阳明子的神情终于彻底放松下来,连断臂的疼痛好似都轻了些。托着宝塔,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张歧,倒要看看他使何手段应对。

      一看就有些怔住。

      张歧把桃木剑缩回簪子,插进发间,扯下发巾一扬,变成一杆幡旗,黄绦千条,锦底黑文,上书“太乙救苦天尊”六个大字。

      他拿出了杆招魂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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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姑,这位道长真的是一名道士欸,就跟朕在皇陵见到的那些道士一样,”御辇之内,小皇帝眨着两只亮晶晶的眼睛,兴奋地对延平长公主说,“你说他会不会算命啊?”

      长公主笑着摸了摸侄女的头,温言道:“这位道长不算命。”

      “可是道士们不都喜欢给人算命吗?大耳道长就给朕算过。”

      长公主解释道:“那些道士算命,这位张道长不算命。”

      小皇帝好奇地问:“为何?”

      长公主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陛下可知这位张道长法号?”

      小皇帝摇摇头。

      “他的法号叫‘歧路道人’。”

      “因为他名字里有个‘歧’?”

      “是,也不是。他号称‘歧路’,正是因为身为道士却不算命。不算命,便是不顺天命,不走正道;不走正道,故为歧路。”

      “原来如此!”小皇帝恍然道,小脑袋歪了歪,却又问,“不走正道,那这位张道长走的是什么道?”

      长公主闻言笑了笑,不知想起什么,脸上露出复杂之色。

      “这位张道长啊……”她放轻声音,仿佛声音稍大些,就会惊动上天,“据说他从来不算命……”

      “只改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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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明子眼皮一跳,心中忽然生出一股警兆。

      他与张歧是有仇怨,也打过几次交道,但因为种种原因,都未及你死我活的地步。

      因此他对张歧的手段,并不算十分了解。尽管也听说过一些传言,因其太匪夷所思,从未放在心上。

      然而,眼前这杆招魂幡,却跟他听过的一个荒谬的传闻对上了。

      “招魂幡?张道友这是提前为自己送葬?”心中不敢大意,嘴上的气势却不能丢,阳明子呵呵一笑,出言讥之。

      张歧却是懒得看他一眼,眉心微蹙,身后青烟乍起,竟是在他背上幻化出一个青面獠牙的巨大鬼头。那鬼头刚现出时双目紧闭,片刻忽然大睁,目中精光一闪,两腮鼓起,嘴巴里赫然传出金属断裂的响声。

      “我的剑!”赫炎一声痛叫。他见张歧后心大开,故趁机偷袭,谁知有个鬼头等在此处。

      那鬼头居然能吐人言,闻声嘿然一笑道:“你可不就是贱吗。”

      如果莫是在此,瞧见这鬼头模样,定会疯也似地喊叫起来。

      ——这不就是他几百年前被夺去的大半魔身吗?

      “真魔?”阳明子心头一凛,继而冷笑,“张道友身上的手段还真不少,如此看来,老夫断不能藏私了。”

      言罢似是下了什么决心,左手一捏,右边断臂便爆成一团血光。阳明子把这团血光打入九界琉璃塔中,口中轻喝:“去!”

      那塔身顿时扩大不知多少倍,遮天蔽日,竟生生把白昼变成黑夜。

      阳明子脸上闪过一丝厉色。他使出的乃是塔中九界里的“幽瀚界”,幽深广大,包罗天地。他相信,只要用此界将张歧摄入塔中,他张歧就算是孙大圣,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倏忽间,天昏地暗,四面无声;暗影沉沉逼近,眼看就要把张歧压在塔下。感觉到九界琉璃塔的惊人威能,云台诸人无不为这名身形单薄的道士捏一把汗。就连清楚张歧本事的李敬远也张开嘴巴,面露紧张之色。

      下一秒,他们只见张歧挥动手中的幡旗,轻轻一招——

      天明,云散,风静,塔止。

      “魂兮归来。”

      阳明子脸色大变!张歧此言一出,他的魂魄竟发疯般地要离开身体!他忙要对自己施宁神术,却听张歧漠然的声音接着传来:

      “阳明子,本名阳晚生,丙辰年正月初九卯时三刻诞,父阳传宗,母梁红霞。五岁,入卢云宗,为外门弟子。七岁,因出身遭同门耻笑,杀父母并同村人三十五口,伪称山贼袭杀。”

      鸦雀无声。

      “八岁筑基,十八结丹,二十弑师,奸杀师女。四十修成元婴,灭卢云宗,谎称魔宗所为。”

      “别说了!”阳明子惊恐万分地叫道,却不是为张歧揭他丑事,而是随着张歧的言语,不止魂魄,就连生机也正在从他的体内消散!

      “五十,为炼心雷珠,屠凡民五千六百四十一,活剥三百六十二,奸杀四百七十四;七十,因口舌之争,杀武陵城凡民两千九百七十六口,毁城而去;九十四,从桀王戮遗人军将士共十万八千三百六十五人,生醢遗人军首领项楚,食其肉。”言至此处,声音微颤。

      “不是我干的!是他们干的!我没杀项楚!”阳明子看着身上逐渐萎缩的皮肉,惊骇不能自已,嘶吼道,“我只施了个定身术、只施了个定身术啊!”

      “乌道友、赫道友,救我!救我啊!”

      乌如晦和赫炎闻言,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惊惧。

      他们倒不是嫌恶阳明子,而是张歧手段着实诡异,两人实在不敢贸然出手!

      “三百二十四,入合欢宗为客卿,一千四百五十三,进境化神,”张歧顿了顿,神情肃然,“按天道簿,阳明子当于两千一百八十九岁时飞升灵界,终于炼虚,享寿共五千二百四十。然歧经察考,以为其人根性恶劣,多年无改,害生嗜杀,浊盛于灵,不配享神人之位;其能至此,实为天道错误,妄转灵机,多配气运!”

      灵幡上陡然射出一道夺目金光,直冲霄汉!

      幡摇一:“告!歧以四十九代命师之名,告天道之过!”

      幡摇二:“请!歧以四十九代命师之职,请天道之改!”

      幡摇三:“求!歧以四十九代命师之身,求天道赐令!”

      刹那间,金芒回转,光耀天地。

      张歧手腕一抖,答曰:“恭领!”

      言罢,他转身望着身前毫无化神风范,已然瑟缩一团的阳明子,丝毫情绪没有地道:

      “敕!道人曰阳明子者,嗜杀害生,伤性截灵,为天机错运,超享其配。故今依命师之言,勘误纠正。原配寿五千二百四十岁,今已享二千一百六十七。余者三千零七十三岁——

      “即起,一笔勾销!”

      张歧以手指天,又一道金光降下,这回,却是激射入阳明子眉心。

      阳明子受此金光,身躯为之一僵,木木呆呆,彻底不动。

      众目睽睽下,张歧就如同宣读一纸无字天书,宣布阳明子的结局。

      “阳明子,原名阳晚生,诞丙辰年正月初九卯时三刻,死癸亥年六月十九申时六刻。”

      语毕,阳明子身躯瞬间化为烟尘,随风而逝。张歧则不看他一眼,手持灵幡,转身面向乌如晦和赫炎。

      两人低头,俱不敢与他对视。

      他又看向那辆由六匹夜狮马驱动的车乘,漠然道:“燕家与我有仇,这余孽我要带走——黄粱君,你有何话说?”

      “你……!”狐不归闻言大惊,正要出言阻止,手却被人按住。扭头一看,孔雪笠冲他轻轻摇头。

      车内,朦胧人影被点名,想装死都不行,只得穿出车来,对着张歧略拱一拱手。

      “命师传承不堕,在下喜悦还来不及,又何敢违司命意?惟愿司命早日回归灵界,与同道把酒言欢才是。”

      言罢化作一道黄烟,消失于夕阳余晖。赫炎两人见上使走了,何敢久留,也忙跟着灰溜溜地跑了。

      这三人一走,天地阁周围气机顿时一清,晚风携着草木的气息,拂扫之间,令人神清气爽。

      天地静谧,蝉鸣不休,若非残阳照在血海上,明晃晃地刺眼,几乎要使人忘记,不久前才有一尊化神大能陨落于此。

      (天地阁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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