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莳七

62、第六十章 娄氏

　　这日晨起梳妆，纳兰子兮手执眉笔对镜为苏颜妤画眉。眉笔饱满的笔触一下一下，轻轻划过细软的眉毛，一点一点触动跳跃的心脏。
　　良久，画毕，纳兰子兮放下眉笔，随手拿来紫檀珐琅掐丝小圆镜递至苏颜妤手中，笑道，“你再瞧瞧，这次可如何？”
　　苏颜妤拿过镜子细瞧了瞧，笑意自嘴角蔓延至心口，“画得很好。”
　　纳兰子兮正一正苏颜妤绾青丝的银鎏金镶玉嵌宝蝶赶花顶簪，笑意盈然，“多谢夫人夸奖。”
　　冬日的晴光暖荣细腻，穿过新糊的银红窗纱跳动着欢喜的舞步。素衣白芨伺候着苏颜妤穿衣，白果茯苓为纳兰子兮披上大氅。
　　今日正月十五，是纳兰家一早定好的上香还愿的日子。正月间多是官家女眷们进香还愿的日子，所以在庙前遇见娄家的娄老夫人苏颜妤一点也不奇怪。
　　娄老夫人身穿驼色祥云鹤纹褐金丝芦花绒长衣，满头白发梳成圆髻，压一白玉嵌莲荷纹扁方，由两个小丫头搀扶着，见到卿懿一行人，笑着上前，“纳兰夫人今日也来进香还愿？”
　　卿懿带着俪婳和苏颜妤行了礼，亦笑道，“今儿正月十五，是好日子，老夫人不也今日来还愿了？”
　　娄老夫人眼神掠过卿懿身后娴静站立的苏颜妤，眸光暗了暗，“一早便听说纳兰家的二少爷娶了一位天仙似的小姐，今儿我一瞧，果然不错。”
　　“老夫人谬赞了，贵府的五小姐才是倾城佳人，不知道谁享了这么大福能娶到五小姐。”
　　娄老夫人握着拐杖的手微微泛白，布满法令纹的嘴角小小地抽搐了几下。当初娄老夫人有意想把自己的孙女嫁给纳兰子兮，没曾想，带她及笄，纳兰家就已经先一步向苏家提亲了。如今她的宝贝孙女还待字闺中，年前也有好几个年轻贵公子上门求亲，她看了都不觉得甚好。然而，孙女的年纪已经到了经不起挑挑拣拣的时间，若今年不再出嫁，那就成了无人问津的大姑娘了。
　　“说来，庆宁大长公主的长孙今年弱冠，也是娶亲的年纪了。”卿懿状似无意地舒一舒广袖，“年前还听皇后娘娘说起大长公主正急着给小侯爷寻一门极好的亲事。”说毕，卿懿带着自己两个儿媳妇儿先行一步，留下陷入沉思的娄老夫人。
　　走得远了，俪婳对卿懿低声道，“母亲，庆宁大长公主怕是看不上娄家五小姐。”
　　卿懿仰头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只要小侯爷愿意，大长公主再反对也没有用。”
　　俪婳略一思索，抿嘴一笑，“是了，以娄家五小姐花容月貌定能留住小侯爷的心。”
　　考虑到卿懿身体，三人上过香慢慢走向一早预备下的禅房歇息。因着正月间，贵妇人进香还愿甚多，虔心寺的禅房有限，小沙弥带着她们入了一间已有了一位贵妇人安歇的禅房。
　　小巧禅房中，正坐了一位身穿香色缠枝银线玉蝶梅妆花厚缎长袄，外披一件深碧色缂丝灰鼠对襟坎肩的年轻妇人，发髻上垂月溜宝垂凤钗光彩夺目。听见门外声响，低垂的眼眸微微抬起，只见一位贵妇人带了两个小媳妇儿入了禅房。
　　踏进禅房，看清里面正坐的人，卿懿有一瞬间的感慨——冤家路窄。在座的人竟然是护国大将军的正妻——娄氏。刚才在门口遇见娄家老夫人，休息处又遇见她女儿。
　　纳兰家的几个丫头婆子手脚麻利铺设绒毯，摆上自带的茶水点心，这才退下去门口守着。
　　一时房中安静无声，几人相对而坐，只听得几声卿懿的轻咳。
　　娄氏放下茶盏，关切地询问，“纳兰夫人可是身子不适？”
　　卿懿喝下一口茶润了润喉咙，嘴角含了一抹谦和的笑容，“老毛病了，多谢上官夫人关心。”
　　“上官夫人”四字突兀地撞入苏颜妤的耳中，苏颜妤下意识抬眸望去，望见一张保养得宜的精致面庞，爬上细纹的眉角眼梢，隐隐与自己有几分相似。
　　记忆的匣子被打开，落着厚厚灰尘的记忆碎片重新黏合，从未有过画面黑暗影像汹涌着奔来。
　　“夫人，是位小姐。”
　　“我看看。”
　　“夫人，已经安排妥了，院里的事不会有走漏任何一点风声，翠墨已经遣人出去报平安了，将军大约再过一个时辰就会知道夫人生的是一位少爷……”
　　很多很多年前，她刚来到这个世界，她的生身母亲为了“保护她的安全”，将她送了出去，临走前，一双细腻的手抚摸过她的脸颊，很轻，很温柔。
　　然而下一秒所有的温柔，都尽数粉碎在晚桂冷香的罅[xià]缝之间。
　　收回放纵情绪的眸光，苏颜妤垂眸敛容在卿懿身侧坐下。然而拢在袖子里的双手缓缓地、缓缓地攥紧。
　　端起小几上的白瓷茶杯，娄氏不由想起了上年自己母亲与自己说起的五侄女的婚事。她眼睑轻抬，拿眼打量卿懿千挑万选的的二儿媳妇儿——一袭妃色滚雪细纱双面绣团花粉色海棠长袄，外罩一件翠绿缂丝银鼠长褂，清简的发髻只簪了一支银鎏金九凤钗，芙蓉如面柳如眉，黑眸似星唇似樱，是个标致的美人儿。
　　不过……她眉心微微皱起，不过是两个庶吉士的姊妹，即使有胡家和陆家两门亲家，也远不比上自己五侄女的家室，纳兰夫人怎么就摆着大好的金锞子不要，非要拿毫不起眼的银铃子。
　　回到纳兰府已是未时三刻，略略进了些吃食，卿懿便撑不住回房歇息了。俪婳和苏颜妤伺候卿懿睡下，两人结伴往院外走。
　　两岸林荫夹道，龙吟细细。苏颜妤垂眸沉吟半晌，开口问，“母亲与上官夫人有过过节？”
　　俪婳微一怔愣，点了点头，“两年前，上官夫人有意想将自己的五侄女许给二弟，但母亲不喜娄五姑娘品性，一早便明言不娶。这事不知怎的传到娄五姑娘耳中，那五姑娘耍了好几日脾气，据说还扬言自己一定要嫁个绝世无双的人，狠狠比过二弟。因此你也听见了，娄五姑娘至今未嫁。”
　　苏颜妤眉心微蹙，“难道娄二大人竟不发一言？”
　　俪婳低头拂过袖口密密的金丝柳枝，意味深长道，“娄老夫人不肯，娄二大人又能如何。”
　　苏颜妤讶然，无怪卿懿刚才说起庆宁大长公主的长孙寻媳一事，原来还有这一关节。想了想这位小侯爷的艳名，苏颜妤突然轻笑出声，若是娄老夫人允了这门亲事，小侯爷的侯府是要上演一场内宅的同室操戈大戏了。
　　看着身边人似乎窥见了什么有趣的小秘密，抿着嘴偷笑的小表情，俪婳的嘴角也跟着微微扬了起来。
　　十五元宵，花灯如海，亮如白昼。
　　俪婳换上鸭黄遍地绣折枝豆绿嫩竹叶绉纱长衫早早地便与纳兰子墨笑语晏晏地去逛灯会了。书房中，纳兰子兮捏着薄薄一张信笺，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温润的凤眼蓄了压抑不住的愤怒，“好啊，还是来了。”
　　一身黑衣劲装的小七双手抱拳，低声道，“根据他们出发的时间，大约半月后便可到京城。”
　　“半个月？”纳兰子兮微一沉吟，冷笑一声，“他们倒是不怕路上大雪封路，紧着在二月入京。”
　　“三月十二是皇上的万寿节。”
　　小七的话点到为止，纳兰子兮不过瞬间就明白了，低呵道，“疯子，果然是疯子！这事母亲知道吗？”
　　“还未曾告诉阁主。”
　　“母亲这几日身子不适，这些事就不要拿去烦她了。大哥知道了吗？”
　　“小八已经去了。”
　　点了点头，纳兰子兮道，“辛苦了，今日元宵，小七哥也去逛逛灯市吧。”
　　小七眉眼低垂，似乎想到了什么，平静无波的脸上流出一点清浅的笑意，他低低答了声，“是。”
　　北苑主屋内，苏颜妤披上靛青花草纹灰鼠对襟直袄，扬声问门口的白果，“二爷还未回来？”
　　白果答道：“二爷正在和人商议要事，说是事情完了，便会回来。”
　　苏颜妤望了望窗外重叠渐深橙黄色云霞，带着打着卷儿的薄薄云层排闼而来，傍晚沉闷的空气一下子压抑而来。
　　“素衣，你去大嫂院里与玄珠说一声，今晚怕是有雨，让她叫人去给大哥大嫂送把伞。”
　　素衣去了半日，回道，“已经说了，玄珠派了杜仲去寻大爷和大夫人。”
　　苏颜妤点了点头，杜仲是纳兰子墨身边的贴身小厮，由他去，应该能赶在落雨之前送去伞。
　　闲暇无聊，苏颜妤复又拿过这两日刚描好的花样，捏起穿着油绿色丝线的银针，扎入崩得饱满的绣绷。
　　“小姐绣了半日了，歇歇吧。”白芨端上一杯温茶，又将烛光挑得亮些，“离二侄小少爷出生还有三个多月。”
　　苏颜妤放下绣绷，呷了一口茶润喉，“趁这几日有空，我多做些，待过了年，还有不少事情要忙呢。”话音刚落，就听纳兰子兮大步跨入房门的脚步声。
　　“回来了？事情都办妥了？”苏颜妤放下绣绷起身，伸手接过纳兰子兮手中的一卷书籍。
　　“已经交代清楚了，倒是累你等到现在了。”纳兰子兮牵过苏颜妤的手，在榻上坐下，随后拿起苏颜妤搁置的绣绷，看了半日笑道，“双鲤戏莲，这倒有趣……”似乎想起了什么，纳兰子兮放下绣绷，问道，“已是酉时二刻，可还出去逛一逛？”
　　“去！”苏颜妤双眸闪着光，笑意盈然，“今日元宵，又无宵禁，定是要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