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莳七

52、第五十一章 嫁娶不须啼（3）

　　这日晴光甚好，素衣带着小丫头红蕖晾晒苏颜妤的灰鼠袄子，里屋苏颜妤正和苏颜沫对面而坐，闲话家常。
　　正此时，白芨脚步匆匆跑进院子，微微喘着气对素衣道，“夫人叫三小姐赶紧换身衣裳去正堂，黎老先生来了。”
　　苏颜妤换过一身水蓝色暗纹流云厚缎长衫，带着白芨款款走入正堂，按着规矩向黎老先生行了礼，在夏小蝶身后乖巧站定。
　　黎老先生似乎比元宵相见之时更憔悴了几分，耷拉地眼皮近乎遮住了他浑浊的双眼，见到苏颜妤，弯着的脊背稍稍挺直，松弛的嘴角拉出一抹笑，“这几日天冷，三小姐可都安好？”
　　苏颜妤上前屈膝行礼，朗声道：“一切都好，多谢先生挂念。”
　　黎老先生笑着受了礼，又转头对苏启平继续道，“老夫此次前来，是为了三小姐的婚事。”
　　苏启平和夏小蝶两两对视，自苏悕的婚事定下，夏小蝶和苏启平细细斟酌对比，又详细咨询了胡妡媛的意见，最后选择了两个人选，一个是工部员外郎丁大人的嫡二子，一个是太医院院使杨大人的嫡长子，都是人品才学上佳、家底清白的年轻公子。正准备过两日苏恒和苏悕沐休，再征求一下他们的意思，了解一下两位的私下风评，再做决定。不曾想没等来沐休的两人，先迎来了上门提亲的人。
　　夏小蝶看了眼低眉顺眼恭敬站在一旁的苏颜妤，略一沉吟，缓缓道，“不知先生是为谁家而来？”
　　“纳兰将军嫡出二公子，纳兰子兮。”
　　苏启平端茶杯的手一抖，洒出了点滴茶色，夏小蝶挂在嘴边得体的微笑，歪了一个角，显得有些扭曲好笑。
　　在京城住了这么久，他们已经不是初入京城，对周围一切都是陌生不熟悉的小白了，他们当然知道纳兰将军是是谁，□□只有一位复姓纳兰的将军，他只有两位嫡出儿子，其中一位已经与前两年成婚，且在今年得了一位小公子；还有一位就是上一年的皇帝钦点的状元郎，现任翰林院修撰的纳兰子兮。
　　黎老先生捋着胡子，点头笑道，“不知苏老爷和苏夫人觉着还可？”
　　正了正发髻上的扁方，夏小蝶轻咳一声，对若云道，“先送三小姐回去。”
　　乳白的暗花银线裙摆顺着门槛轻柔滑下，苏颜妤仰望冬日晴光，这些日子夏小蝶为她精挑细选了两个“优质”男青年，可是她一个也不认识。偶尔某个瞬间，她会想起在溪山村的时候，很多曾经同窗的姑娘，也是到了及笄的年纪，一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一个自己可能素未谋面的“夫君”，然后生儿育女，操劳一生。
　　喜欢或者不喜欢，爱或者不爱，与这个古代的女子或者男子来说，可能是划过夜空最亮眼的流星，下一秒就会消失于广袤的深空。
　　虽然一早就已经准备好了可能会嫁与一个自己完全陌生的男人，但还是不甘心。
　　耳边黎老先生和苏家父母的话音越发远了，苏颜妤微微一笑，浅若透明的浮光——若是如此，也算是好的了。
　　——至少，这个人，她认识。
　　送走黎老先生，苏启平像跑了一千五百米的长跑运动员，“咕噜咕噜”猛灌了两大杯水，这才问从大门口回来一直低头沉思的夏小蝶，“夫人，你怎么看？”
　　夏小蝶攥着手帕慢慢沿着圆桌坐下，片刻后，眼眸中闪过一丝凌厉，“待恒哥儿和小悕回来，我亲自问问。”
　　夜已掌灯，吃过晚饭，夏小蝶将两人叫至房中，细细询问了一番纳兰子兮为人。
　　“为人谦和，做事果决，是位温其如玉真君子。”
　　“门风清白，洁身自好。”
　　夏小蝶了然，这是一位除了门第太高的，知礼上进，家风清白，没有小三小四窝里躺的优质男青年。
　　“母亲怎么好好地问起纳兰二公子来了？”苏恒呷了一口茶，慢条斯理。
　　夏小蝶待苏恒放下茶杯，缓缓开口，“今日黎老先生替纳兰二公子来提亲了。”
　　“什么？！”两人异口同声，苏悕更是忍不住站起身来，失手打翻了茶盏。
　　夏小蝶疑惑地看向苏悕过分紧张的神情，心头某个遗忘在犄角旮旯里的可怕想法再次探出一点头来，苏恒掩在桌下的手快速扯了扯苏悕的衣裳，面上则带了恰到好处地疑虑，“纳兰二公子人品才学相貌都是极好的，只是纳兰家……”苏恒的话停得很是地方，苏悕赶紧接口，“纳兰家家世显赫，三妹妹若嫁去，是属高嫁，只怕不妥。”
　　其实按照夏小蝶原本的安排，是想给苏颜妤寻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他们家在京城底子到底单薄，虽有黎老先生暗中支持，又有胡妡媛的父亲胡屠帮衬，但比起真正的官宦贵族、清流之家还差得很远。他们一生就这两个女儿，自然是希望能够找一个真正有担当的男人，夫妻两人和睦，琴瑟和鸣，生儿育女，平安顺遂。因此夏小蝶千挑万选，选了两个最合适的，不曾想竟然半路杀出了程咬金。
　　“也罢，让我与你们父亲再商量商量。”
　　月色微凉，苏恒和苏悕并肩走在羊肠小道上，两个小厮半夏和青山远远跟在后头。
　　“二弟，你今日太过急躁了，母亲心思敏感，你这样贸贸然，她定会多想。”
　　苏悕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急道，“可是也不该是纳兰家？纳兰家的二公子什么人品样貌的女子娶不着，非要选三妹妹！”
　　苏恒眸色深深，拂过眼前垂下的藤萝，“若纳兰子兮是真心待三妹妹，三妹妹嫁入纳兰家未必是坏事。”
　　“大哥，你疯了，那是高嫁！万一……”
　　“没有万一，”苏恒停下脚步，凌冽的水银光华破空而来，“有些事，只有你我知道，如今朝中多有动荡，明上风平浪静，内里波云诡谲，皇上至今未立太子，几位成年皇子为了太子之位暗自较劲，朝中六部各站一位皇子，左丞相支持大皇子，大将军支持二皇子，荣国公薄老将军看好四皇子，六皇子未及弱冠，九皇子更小。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若是那日皇上……究竟会是那位皇子登上帝位？”
　　“不论那位皇子登上帝位，新皇必然要清洗一遍朝廷，任何与皇子们接触过密的朝臣，都会受到波及甚至株连。”
　　“是，母亲说的两位年轻公子，你我也是知道的，工部员外郎丁大人是明面上支持四皇子的，太医院院使杨大人的嫡长子，才学人品都还算不错，可惜是个徒有其表，贪图美色的无用之人。三妹妹不论嫁与其中哪一位，都不是最好的选择。”顿了顿，苏恒眸色幽深，盯着苏悕的侧颜，清晰道，“在三妹妹及笄之前，纳兰子兮也曾几次暗中向我表露过想要结亲的意思。”
　　苏悕低垂着眼眉，眼角泪痣闪着光，良久低低道，“他有心了。”
　　苏恒附手仰头，如墨侵染的黑夜只一轮皓月当空，几点星芒散落苍穹，细细的风从千百竿森森翠竹中溜过，荡开极淡的清香。
　　“他是有心了。因此我特意向岳父打听过纳兰子兮的人品，岳父回了我八个字——谦恭自制，通透明理。”
　　“是很高的评价了。”
　　“是，岳父从不轻易夸人。”
　　夜晚的风声越发紧了，苏恒裹了裹身上的浅烟色长衫，低声道，“陆三小姐是位好姑娘，明朗活泼，大方知礼。”
　　“是，我知道。”
　　竹居近在眼前，无声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苏悕的肩膀，“早些歇息，明日还要上衙。”
　　“大哥也是。”
　　……
　　犹豫了几日，苏启平和夏小蝶带了份礼物坐上车特地去了一趟胡屠处，半日后出来，直奔黎老先生所在的黎府。
　　黎老先生正喝了半盅安神茶，就听见门外小厮来报苏家的苏启平和夏小蝶来访。换过一身衣裳，黎老先生在正堂接见了苏启平和夏小蝶。
　　喝过半盏茶，苏启平开门见山直接道，“先生，苏某一生只两个女儿，自幼娇生惯养，将来不求她们攀龙附凤，只求她们找一个有担当，有责任的夫婿，生活安稳，一生平安顺遂。”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苏老爷和苏夫人一片慈父慈母心肠，令人动容。”黎老先生整了整衣襟，缓缓道，“不怕二位笑话，溪山村十三年，老夫最喜欢的不是苏恒和苏悕，而是三小姐。这么些年，我早已将她当成自己的亲孙女看待。子兮实打实是好孩子，否则，老夫也不会舔着脸替他上门求娶。”
　　黎老先生一番话听的夏小蝶红了眼眶，虽然苏颜妤不是她亲生的女儿，但实在比她亲生的苏颜沫贴心，多少次都是她在身旁劝慰安抚。婚姻是女子一辈子的大事，夏小蝶不得不得慎重挑选。
　　苏启平缓了缓气息，郑重鞠躬行礼，慢慢道，“如此，苏某替妤儿谢过先生，还烦请先生告知纳兰将军，苏某答应了。”
　　将军府主院内，紫檀木四周雕刻海棠纹小炕桌上，一顶鎏金珐琅掐丝香炉袅袅吐着暖香，卿懿正歪在榻上浅眠，自从入了冬，她的精神是越来越差了。
　　紫葳守在门口，远远瞧见青时向自己跑来，喘着气轻声道，“黎老先生托人传信来了，说苏家答应了。”
　　“是黎老先生有话传出来吗？”卿懿悠悠睁开眼，扬声问外面的青时。
　　青时朝门口福了福身，扬声答道，“是，黎老先生刚让杨灵过来回口信。苏家已经答应了，先生说，等过几日二少爷沐休，他会亲自带二少爷去苏家拜访。”
　　“我知道了，告诉杨灵，当日我也亲自去一趟。”
　　北苑，挺秀的几株红须朱砂梅枝头，洒了点点如星如芒的杏蕊红瓣，冷冷的暗香一丝一缕浸染小院。茯苓拉过白果低声细语，“我刚听说，苏家答应二少爷的提亲了。”
　　“真的？”白果欢喜，“如此，也不枉少爷一番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