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莳七

35、第三十四章 秋遇

　　再次见到卿懿，已经是中秋过后的七八日了。
　　彼时卿懿一身水红色薄锦遍地撒石榴花开系襟纱衣，月白色挑金线绣虞美人细褶裙边压了一枚一整块羊脂白玉雕刻的流云百福佩，下面缀了葱绿色流苏。她的容貌一如往常，只是看起来憔悴了不少。
　　“你来了。”听见苏颜妤靠近的脚步声，卿懿睁开阖着的双眼，眼里有难掩的疲惫。
　　“来了。”苏颜妤走进亭子，伸手替卿懿拉了拉落在肩头的斗篷，“秋风一起，天气冷得快，你身子不好，多注意些。”
　　“多谢。”卿懿伸手系上斗篷短带，笑向苏颜妤，“不问问，我为什么今儿邀你过来吗？”
　　苏颜妤在卿懿对面坐下，摇了摇头，坦诚道，“不知道。”
　　“紫葳，”卿懿冲外面叫唤了声，“这次邀你过来，一是为了和你道别，二是……”她指了指紫葳双手捧上楠木凹刻岁寒三友图长方匣子，“不到一个月就是你的的生辰，提前送你一份生日礼物。”
　　“道别？”苏颜妤刚坐稳的身子隐隐坐不住了，“回京城吗？”
　　“三年守孝之期已到，老太爷正催着人回去。”卿懿嘴角掩下一抹嘲讽，“如今子墨的婚事已了，他开始着急子兮的婚事了。”
　　苏颜妤垂眸饮茶，纳兰家的老太爷对于卿懿不听他的旨意擅自为纳兰子墨选择了俪家的三姑娘为妻颇为不满，否则以京城四大家族之一且又是世袭一等镇国公之子的身份也不会以“守孝”的名义，被遣派到远离京城的县城，还美其名曰“试炼”。
　　“呵，他倒是选了一个好孙媳妇，你不知道吧，在子墨成婚前几天，老太爷当初信誓旦旦说绝对是好孙媳的姑娘传出了和陌生男子独处一室的绯闻，引得京城流言纷纷。幸亏当时说这事的时候，知情的人不多，否则……”说道此处，卿懿伸手一拍冰凉的石桌，震得茶杯里的莹莹茶水晃开圈圈摇晃的涟漪，几点澄澈的水渍洒落在莹白的石面上瞬间晕开一个个圆点。卿懿的双眸似蓄了压抑的怒火，偶尔蹦出的几点火花伴着卿懿腕上一弯翡翠缠金丝玉镯撞碎在石桌的清脆声响，惊得苏颜妤心口漏跳了几拍。
　　“别说这些了，看一下我给你的生日礼物，也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卿懿缓了缓气息，挪了挪石桌中间的匣子，“打开看看。”
　　苏颜妤眼睑轻抬，眼眸掠过卿懿略带期待的神情，心中似有暖流细流过。她以苏颜妤的身份收到的生辰礼物都是苏家人送的，有新衣裳、画轴、手帕、银项链，小戒指等一些众多小巧玩意儿，这还是第一次，苏家人之外的人记得她的生日，送她礼物，而且这人和自己是同根。
　　“谢谢，我很喜欢。”
　　卿懿轻笑，“你不看怎么知道喜不喜欢？”
　　苏颜妤眼尾弯弯，眸中水色漾开，流出一缕极淡的红，“你送的，我都喜欢。”
　　竹帘摇晃，银铃响动，一阵浑厚的犬吠划破风动风动竹梢的细细龙吟，厚实有力的肉垫欢快奔波在鹅卵石小路上，发出清脆的“卡茨”轻声。
　　下一秒，一只通身金黄，被毛油光水滑的大犬三两步跨上挽风亭，绕着两人转了两圈，复又乖巧地一屁股坐在卿懿身边，粉色的长舌挂在獠牙一边，胸腹上下起伏，粗壮的尾刷开一片又一片漂亮的圆弧。一双暗褐色的眼睛又亮又黑，扬起小脸从卿懿响亮地叫唤一声，随即收获卿懿温柔地爱抚。得到爱抚的大犬心满意足地爬下前肢，把脑袋枕在前肢，一双大眼睛缓缓阖上，竟是要入睡。
　　苏颜妤端着茶杯的手一直不自觉地停在半空，她直直盯着温顺阖上眼的大犬，好半晌才不太敢确定地开口询问，“金毛？”
　　“嗯，”卿懿点头，“金毛，衿哥特意托人从外面寻来了。”
　　“可是，”苏颜妤顿了顿，“我记得，金毛这个品种的出现是在19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但是现在……”
　　“嘘。”卿懿以食指封唇，轻声道，“此历史非彼历史，不能类比。”
　　又是一阵帘动，一名身着虾青流云花素绫直缀长袍的少年掀帘而入，合手弯腰行礼，“母亲。”
　　又是一股熟悉的冷然暗香，苏颜妤微微抬眸，第一次看清少年的容貌：少年人十六七岁，黑发如墨，头顶与侧边发丝向后梳理光滑，在发旋处用精致镂空的发冠束住，其余发丝散落在身后。眉飞入鬓，一双丹凤眼干净清澈，却又深邃异常，他的唇微薄，唇色有些白，下颚纤瘦，皮肤偏白。他的气质清冷如雪山之巅，遗世而独立的白莲，虾青这样红的颜色也被他穿出了几分冷艳。
　　“来牵球球？”卿懿指了指不知何时瞪大一双溜圆眼睛的金毛球球，“你父亲让你来的？”
　　纳兰子兮点了点头，“父亲说母亲正在和苏小姐商谈要事，要我将球球牵回去，以防球球打扰母亲和苏小姐交谈。”
　　卿懿闻言，笑着起身，“无妨，我们也说得差不多了，对了，我记得这两日，是秋闱放榜之日了。”
　　“是，昨日已放榜，儿子不负父亲、母亲、先生的教导，榜中有名。”
　　听到已经放榜，苏颜妤眸光闪了闪，不知道苏恒和苏悕有没有中举。
　　似乎是知道苏颜妤的心思，纳兰子兮小小退后一步，朝苏颜妤行了一礼，“恭喜苏小姐，苏小姐的两位兄长的名字，亦在榜中。不日便会有人上门告知情况。”
　　“果真？”苏颜妤双眸有光，心跳不自主加快了几拍，“我大哥、二哥都中举了？”
　　“是，千真万确。”
　　仿佛悬在心口的巨石终于寻找到落地的角度，恍若迷蒙的浓雾被山风拂去看清被遮盖的风景，苏颜妤心口有些涨热，有些酸疼，十余年的寒窗苦读，他们真的做到了！
　　纳兰子兮看着眼前少女的如花笑靥，有一瞬的失神，他似乎看见了满池含苞的白莲次第而开，莹白如玉的荷瓣层层叠叠，映着晴光，渐变温润得透明，如画家笔下饱蘸的笔墨漾开的由浅至深的晕，捧出一位位凌波而舞的——一袭鹅黄蕊嫩的水波纱裙的——窈窕淑女。
　　卿懿知苏颜妤的心情，也不多做挽留，眼风掠过站立一旁纳兰子兮，“今日时辰也不早了，我让南樘送你回去。子兮，你替我送一送苏小姐。”
　　“多谢夫人。”苏颜妤回神，敛容郑重行了一礼，眸光灼灼，“我们，京城见。”
　　卿懿愣了半秒就明白了苏颜妤话里的意思，微微一笑，颔首而言，“我等你。”
　　走过抄手游廊，穿过藤萝异草牵引的前院，纳兰子兮将人送至侧门，行礼而道，“苏小姐，请。”
　　苏颜妤福了福身，上马车前，状似无意地轻声道，“二公子可曾听闻：水天清话，院静人销夏。”
　　纳兰子兮眸色微闪，静静接道，“涂鸦之作。”
　　苏颜妤轻笑颔首，再次福身，上了马车。
　　中举的消息来得很快，没过两日，就有省城的人通知苏家，苏恒和苏悕中举的消息，一时之间，溪山村如沸腾的开水。
　　苏家前院很快就被热情的村民围堵，他们双手捧上礼物，语带热情，表达自己卑微的请求——希望自己无用的子女可以如苏家为奴，即用苏恒和苏悕的举人之权免去他们的劳役税和田税。
　　等苏启平和夏小蝶头疼脑热地婉言送走最后一波热情似火的村民，两人这才有空喝一盅水。
　　猛灌了三大碗水，苏启平这才缓过气，“亏得当初听了黎老先生的意见，否则，只怕我们今天要骑虎难下了。”
　　夏小蝶抿了抿干燥的唇，深呼一口气，感慨万分，“当初我还犹豫着，怕银子不够，今日看来，多花几十两银子，买个平安，值了！”
　　自夏小蝶动了搬家的意思，就托何掌柜在盛德省的兄长帮忙留意盛德省合适的房源。今年刚入夏，何掌柜就传来了消息，说盛德省有两处新宅院要出售，问苏启平夏小蝶有否有时间去看看。两人商议几日，决定亲自去看看。两处宅院地处略有偏僻，院落也不甚大，两人看了总觉得不满意。
　　这事不知怎么被黎老先生知道了，黎老先生某日特意上门，给苏家提了一个建议。
　　夏小蝶正收拾完厨房里的家务，准备洗净手把前两日没绣完的绣品绣完，就见黎老先生在杨灵的搀扶下走进苏家门。
　　夏小蝶赶紧将人迎进厅堂，又在半新的红木扶手椅上铺上干净软垫，又吩咐苏颜妤倒水拿糕点，这才请人上首入座。
　　糕点是早上新做的桃花酥，花型精致，香气馥郁，入口酥软香甜，黎老先生捏起一块细细品觉嚼，好半晌才道，“苏夫人的桃花酥，我在很多年前也曾吃过一样的味道的，距今得有二十多年了吧……”
　　苏颜妤倒水的手有一瞬的停顿，二十多年，夏小蝶还是她生母的侍婢，黎老先生是从二品的内阁学士。而她曾听夏小蝶无意间透露过，桃花酥是她向她曾经的教引嬷嬷学的。
　　站在黎老先生身后的杨灵低垂的眼眸闪过一抹悲悯的光，随即很快掩下，轻咳一声，抬眸笑对夏小蝶道，“先生平日所食糕点不多，却独爱桃花酥，苏家娘子的桃花酥，甜软好入口，先生很是喜欢。”
　　夏小蝶不过失神数秒，当即笑道，“先生若喜欢，厨房里还有好些，等会儿我让妤儿包好送去先生处。”
　　“不必麻烦，”黎老先生回神，阻住了夏小蝶的热情好意，“我不过随口一说，苏夫人别当真。此次前来是听杨灵说，苏夫人有意移居盛德省？”
　　夏小蝶略带疑惑得看向一直低头沉默的杨灵，点头道，“是，眼见着小恒和小悕都大了，都到了要成婚的年纪，总不能还住在这里，因此就动了心思。”
　　黎老先生被厚厚褶皱眼睑覆盖的苍老双眼看不清神情，他枯瘦干瘪的左手松松搭在年代久远的红木四方桌，静坐不语，一时令人有一种他已经羽化登仙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