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莳七

33、第三十二章 你是谁？我是谁？（2）

　　苏颜妤第一眼见到她惦念已久的道士和尚的时候，着实被他的样貌给惊到了。
　　她一直以为和尚道士应该是长得很老、很丑、光头，衣服破破烂烂，手上拄着拐杖，或者是像她在现世看到过的，满脸千瓣菊花样的褶皱，一身道袍，挂着雪白的长须，光溜溜的大脑袋一晃一晃，似乎很有修行大能的守财迷的样子。但眼前的这位和尚却长得很年轻，大概二十来岁，相貌清俊儒雅，身材颀长，虽然双手双脚被绑在椅子上，眼睛被蒙上了一圈黑布，还关在婴儿手臂粗的钢铁大笼子里，但大红大绿的华贵花哨外衫和满手的翡翠宝石金戒指，活脱脱一个行走的人形银行，就只差在脸上写四个大字“请来抢劫”。
　　苏颜妤嘴角微微抽搐，见过光明正大炫财富的，但没见过这么肆无忌惮的。
　　听见门被推开的动静，笼中人吊儿郎当地歪了歪头，半片舌头掠过唇角，似笑非笑，“阁下好大的手笔，为了我一个小小晚辈，竟然劳动临江仙亲自出马。”
　　临江仙也是一个情报机构，而且它的情报机构的眼线遍布天下，大到朝廷命官，小到市井流氓，你不知道他们当中那个人是临江仙的线人。也许整日和你吃酒赌博，不务正业的人就是临江仙的安插的眼线；也许在某个朝廷命官家眷里就有充满脂粉香的探子；也许和你一起摆摊卖菜的老农或者老妇中，就有他们埋下的种子。
　　他们的组织结构严谨，就算能抓到一个，也很难顺藤摸瓜找到他们的上线。不是没有人想要去搞垮临江仙，但临江仙实在太过隐蔽，太过神秘，他们最大的一次失误是在三年前。那次临江仙的一条主线被人进了探子，如果不是临江仙的幕后老板发现有异，亲自出手，临江仙只怕会分崩离析。但据深入临江仙的探子拼死爆料，临江仙的幕后老板是一个女人。
　　“要想请动二十四夜的幕后真实大老板，怎能没有一点诚意。”卿懿绕过房间中新摆的四扇乌木雕花刺绣屏风，悠然坐下，端起刚沏好的清茶，怡然自若。
　　笼中人浅色的唇微微勾起，几缕凌乱的发丝交缠在他有些苍白的脸颊，“二十四夜，那是什么？我只听过樊川居士的‘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卿懿放下茶盏，微微一笑，“江桐，男，二十七岁，檠亭国湘江人，早年家中父母双亡，十岁跟着人称‘扶乩[jī]大能’的万空大师，十五岁被前任二十四夜情报收集处创建者简析收养，二十岁掌权二十四夜。对外，京城富商，对内，二十四夜掌权者。我说的，可对？”
　　卿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江桐被绑在椅背后的双手不自觉握紧，似笑非笑的嘴角抿成一条直线。自他被简析收养，简析已经修改了所有他的相关信息，如果要查，只能查到他是京城江家的独子，一个继承了父亲留下的万贯家产的纨绔子弟。
　　“你是临江仙的人？”
　　“我是谁不重要，你只要知道，我把你请过来，是为了向你打听几件往事。”
　　听见“往事”两字，江桐原本放松的脊背突然绷直，被绑住的双脚隐隐往外挣扎，“阁下既然能请动临江仙的人，那还有什么事是临江仙查不到的？”
　　卿懿没有回答，只是拿眼神看苏颜妤。苏颜妤摇了摇头，她不懂审讯，就当旁观者。
　　卿懿点了点头，径直道：“十五年前，万空大师扶乩——有一女子，出于异世，将会动荡国运。大师算得此卦后三日，有人以百人之命为要挟，要求万空大师将卦象之事告知此女子之父。然万空大师心存悲悯，私下讲此事告知了女子之母，为她换得一条生路。两年后，万空大师离世，将你托付给了简析。我说的，可对？”
　　从卿懿开始说的“十五年前”，江桐紧抿的唇线崩得愈发平整，粗壮的绳索在光滑如蛇的绸面勒出密密麻麻奇异的褶皱。
　　“阁下神通广大，这么隐晦的陈年往事都能查得到，您又何必再问我？”
　　“扶乩的卦象是什么？”
　　“阁下不是已经知道了吗？有一异世女子降世，其命格诡异，必将动荡国运。”
　　“是谁以百人之命要挟万空大师？”
　　“不知道，师傅单独去见的人，没有和我说过。”
　　“万空大师独自去的将军府？”
　　“是，他独自去的，去了一日，后来没过几天，就带着我去单独见了将军夫人。”
　　“你们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师傅告诉将军夫人破解之法。”
　　“狸猫换太子。”
　　“是。”
　　……
　　又问了些细节，卿懿转头看向苏颜妤，苏颜妤半垂眼睑，长睫刷开一小片阴影，感受到卿懿看过来的眼神，微微点了点头。
　　卿懿了然，起身便要走。
　　“阁下……”察觉眼前人将走，江桐突然喊住卿懿。
　　卿懿背朝江桐摇了摇手臂，“放心，我是守则之人。”
　　笼中人小小松了一口气，低声道：“多谢。”
　　……
　　午时的光线刺眼，竹帘筛过层层金光，剪碎段段光芒，漏进几缕细碎的暖荣。
　　“没什么想问的吗？”
　　“知道是谁威胁万空大师的吗？”
　　卿懿摇摇头，清秀的眉微微蹙起，“不知道，这人藏得挺深，只知道他是樾霖的人。”
　　“樾霖？”苏颜妤皱眉，樾霖是□□的一个附属国，多年前，因为某些不可调和的原因，樾霖的君王将国家的四个大家族的年轻一辈均送至京城，成为□□的一员。时间久了，樾霖四大家族已与□□的家族无异。现在一个来自樾霖国的人威胁万空大师将一个模拟量可的预言告诉当朝的护国大将军，这是为了测试他对国家的忠心还是为了离间君臣关系？
　　风掠过脖颈的几缕发丝，酥酥地痒，苏颜妤停住脚步，目光灼灼看向卿懿，“那为什么是我？”
　　卿懿停住脚步，扭头笑看眼神灼灼的苏颜妤，“我以为你不打算问我了。”
　　挽风亭内，紫葳端上四碟精致的糕点，一壶已经沏好的果茶，福身行礼，“夫人，药就快热好了，青时等会儿会端上来。”
　　“知道了，下去吧。”
　　紫葳再次福了福身，缓缓退下，叫了几个小丫头把守院门，“夫人下午要歇息，你们几个小心些伺候，别让任何人打扰夫人。”
　　小丫头们互相对视一眼，敛眸低声道，“是，姑姑。”
　　厅内，卿懿敛袖给苏颜妤倒了一杯茶，“你都知道了哪些？”
　　“不算太多，谢谢。”苏颜妤伸手接过卿懿手中的粉彩雕西番莲纹官窑细瓷茶杯，甜酸的果茶香软化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我被苏家父母捡到，是不是你的刻意安排？”
　　“是，我让人拨转了路标，让你父亲刚好走上了相反的路。”
　　“你是不是也早就知道我会穿越？”
　　卿懿一手托腮，眼眸半阖，眼尾扎出小朵金菊，浅色的唇微微嘟起，好似在享受春日午后的安逸。听见苏颜妤问起，眼目微张，“没有，我是在万空大师去了将军府才知道的。”
　　苏颜妤长舒一口气，如此来说，这个故事，她已经大致了解了。
　　万空大师扶乩得新卦，被人以命相胁，去将军府告知预言。然万空大师于心不忍，私下约见了将军夫人，告诉她解决之道。一招狸猫换太子，既保住了她母亲的地位，也保住了她的性命。自己差点被卖青楼，是秋娘给了她一条生路，而秋娘是卿懿的人。卿懿安排自己被苏家夫妇捡到照顾，又安排黎老先生和小七为她，为他们家保驾护航。可以说，她苏颜妤能有十四年平安舒坦的日子，苏恒、苏悕和苏憬能有机会考科举都是因为卿懿。
　　卿懿为她重新铺写开始，替当时手无寸铁的她，做了选择。
　　“为什么是我？”
　　“是你，也不是你。”
　　“什么意思？”
　　卿懿坐直身子，一改之前慵懒的姿态，“我怀疑，还有和我们一样的穿越者在这个时代。”
　　“罂粟？”苏颜妤第一反应是南山之上的罂粟花田。
　　“不止，”卿懿端起叠摆着翠玉豆糕和鸳鸯卷的官窑彩绘荷叶纹白瓷圆盘，将其摆到一旁，“这是我和你，”她又端起一盘蜜饯红果，“这是南山罂粟的背后之人，我们假设他是，”最后，她指着一盘奶油菠萝冻，“最后还有一个人。”
　　“……”看着被分列四角的四盘点心，苏颜妤沉默半晌，“天圆地方？四角齐全？你怎么不再端三盘凑齐七龙珠召唤小神龙呢！”
　　“……”习惯了被纳兰衿各种捧的卿懿第一次受到苏颜妤跳脱地打断，她有些讪讪地收回挪移盘子的手，“这不是在推理嘛……”
　　“所以你怀疑还有第四个人？”苏颜妤环视一圈，眉心微皱。
　　卿懿收敛神情，郑重地点了点头，“其实，这么多年，我怀疑万空大师扶乩中的女子，可能不是你。”
　　“你的意思是，还有穿越者？”
　　“是的，可能不止我们两人穿越了，还有第三第四个人。”
　　苏颜妤有些头疼，为什么穿越这么不科学的事情都能不止一次地发生？
　　一阵软和的春风小心敲动黑漆竹帘，挑逗帘上的银铃随它一同起舞。
　　“扶乩，准吗？”
　　卿懿舒展广袖，有些悲悯有些悲凉道，“准不准，不知道，但是有人信。”
　　苏颜妤落在湖色卷边的薄棉小袄里的双手不自觉收紧，真和假有什么意义，只要有人信，真的可以是假的，假的也可以是真的。
　　她曾听黎老先生讲过一段历史：一位生下来就被扶乩预言的公主，此女将来必将亲手弑父，颠覆家国。彼时的国家君王并不信这番胡言乱语，对这位唯一的公主极尽宠溺。然君王的过度宠溺，致使公主极度骄纵，顶撞兄长，不敬母后，嗜血虐杀。公主的暴虐很快引起了朝中大臣的不满，大臣们纷纷上书谏言，如此暴虐的公主，定会为国家带来灾祸。
　　君王犹豫了很久，最后终于被说动了，他决定将公主送至皇家寺院，静心修行两年。然而公主在得知这个消息，却提起剑来一剑捅死了自己的父亲。
　　亲手弑父——预言之一已经应验，朝中大臣纷纷要求君后处死这位祸国的公主。就在早已怨恨在心的皇子们一边夺权一边商议如何处死公主的时候，敌国突然大举进攻，打了个他们措手不及，连连败退，不出一年，国破家亡，哀嚎遍野。
　　而这位被预言的公主，也悄然消失在历史的洪流之中，在无人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