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莳七

16、第十五章 风波起（2）

　　午后秋风一起，秋雨顺势而下。天色阴沉沉的，蔓延而去的乌云厚厚压在天际，后院的梨树和桃树刷刷打下大片黄叶，树桠上飘摇孤零着仅剩的几个硕果。
　　苏启平匆匆跑回卧房，换了一身新的秋衣，又从厨房端了一盘洗好的梨子去了苏恒房间。
　　小小书房里，苏恒附手站在窗口，看秋雨晕染了茫茫后山，水汽蒸腾。
　　“一场秋雨一场寒，你穿着单薄站在窗口，也不怕第二天就得风寒。”苏启平从椸[yí]架上接过一件薄披风披在苏恒肩上。
　　苏恒一时晃神，没有注意苏启平什么时候进了房间，直到肩上突然被披上披风这才恍然。
　　“一时出了神，没注意。父亲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苏恒伸手带上窗户，隔绝了窗外淅沥雨帘。
　　“也没什么事，昨儿晚上你母亲与我说起，你年纪也不小了，也是时候成婚了，我和你娘都觉着顾家的二姑娘不错，人品才貌都配得上。”苏启平一边说一边时刻注意苏恒的神情变化，然而他家大儿子神色平静得如无波的水面，什么都看不出来。
　　“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子一切仅凭父亲母亲做主。”
　　“额，好，好，”苏启平本以为以苏恒的性子要研讨上大半天，没想到竟然这么干脆果断，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我，我这就和你母亲商讨什么时候下定。”
　　“有劳父亲母亲安排，儿子一定全力配合。”
　　从苏恒的房间里出来，苏启平依旧觉得不可思议，脾气倔得跟牛一样的苏恒竟然转眼就转性了？
　　“顾家大姑娘和小恒大小也算是相熟，同窗时我就听三丫头说过几次，说这顾家的大姑娘人品才学都是上上品，娶妻娶贤，我看就很好。”夏小蝶一边收拾秋装，一面对苏启平笑道。
　　苏启平挠挠后脑勺，虽有疑惑，但听夏小蝶如此说，也把心中那点疑惑抛在了脑后，开始琢磨应该在什么时候找媒婆上门说亲了。
　　“你也别着急，现在正值秋收，等阵子忙过了，我们再找人上门提亲。对了，三丫头刚去黎老先生家去了，后院树上的果子她说要摘下来还没摘，你若无事就帮她摘了，免得被秋雨打落了。”
　　“行嘞，你收拾着，我去摘，对了，沫儿呢？不是说这几日要绣手帕的吗？怎么一转眼人又不见了？”
　　夏小蝶折叠衣裳的手一顿，恍然扶额，“你瞧我这记性，午后才绣了一半就吵嚷着要去摘野菜，我想着再过几天这野菜也要没了，就让她去了。秋雨一来，我急着收拾衣裳，把这茬给忘了。她出门没带伞，你赶紧去瞧瞧，别出什么事了。”
　　苏启平一听，急急应了一句就大步跨出门，抄上伞准备往门外跑，就见苏颜沫湿答答地冲进院子，小心放下怀里一直护着的几株奇异花株，三下两下跑回房间，三两下换下湿淋淋的衣裳，顶着湿漉漉的长发从杂物房里端出两个装着半截泥土的糙土盆，拿小铲子敲碎盆里的干土，又跑到屋檐下挖了大盆新鲜的泥土混在干成细沙的泥土里，搅拌了没几下匆匆捞进盆里，小心翼翼把带着泥土的花株放在半截土上，一手扶株，一手拿着小铲子挖土掩埋，直到填埋的泥土填到碗口，这才压了压蓬松的泥土，做完这一系列动作，苏颜沫大大松了一口气。种完一盆，苏颜沫又拿起小铲子把另外三株也栽种另一个盆里。
　　苏颜沫拍拍手上泥土，眉眼弯弯，像天际弯弯弯弯额的月牙，眼底流出的喜悦似能融化初雪的阳光，“父亲，我搬不动，能帮我把它们挪到我房间去吗？”
　　苏启平绕过长廊，双手捧起一盆，大步往东厢房走去，“沫儿，你才淋了雨，换了衣裳就忙这个，头发还潮湿呢，再经风一吹，明个儿还不得发热。”
　　苏颜沫一路蹦蹦跳跳，心情十分愉悦，“不会的父亲，我等会儿喝一碗热热的姜汤，发一发热就好了。”
　　苏启平无奈摇头，知道自己拗不过她的性子，又不忍心多嘱咐了几句，“回了房间，先洗漱，再换一身干净衣裳，我去厨房给你煮姜汤，喝了姜汤就别出来吹风了。这花给你摆哪里？”
　　“先摆这儿，等天晴了，我再搬回房间。”苏颜沫指着房角，那里下雨时能感受到绵绵细雨，天晴时能感受阳光的温暖。
　　“行了，你先回房间，剩下的我来弄。”苏启平放下花盆，又催促苏颜沫。
　　“好咧，辛苦父亲了。”
　　萧萧秋雨瑟瑟寒，三分凄清七分愁。
　　苏颜妤撑着一把油纸伞，踏着漫地绽开的晶莹水花一步一步走到溪山村唯一一间布置清雅别致，低调奢华的青砖黛瓦小院。
　　新移植的秋海棠被秋雨打湿，洒洒落了满地娇红，挺拔竞秀的松针翠色欲流，锋芒锐利，点漆松柏竹帘缀着银色小铃迎着秋雨摇曳生姿。
　　苏颜妤踏上抄手游廊，阖上油伞，在书童在带领下来到了她从未来过的后院。
　　黎老先生品味不俗，书房布置大气开阔，花梨木雕玲珑多宝格上摆着各样精巧别致的古玩珍奇，两边高几上两盆松柏青翠竞秀，花梨木大理石桌案上还摆着一摞雪白纸笺，日常惯用的点漆金边梅花的漱金墨倚在砚台一侧。
　　苏颜妤朝坐在上首的黎老先生行了一礼，幽深如古井的眼眸眸底有细微的光芒，“先生，昨日我翻阅书籍时，我有一句不明，想要请先生为我答疑解惑。”
　　黎老先生直起身，广袖舒展，似乎早已预料到苏颜妤的到来，“请说。”
　　苏颜妤微微一笑，从袖子里掏出一张桃花染就的桃花笺，将它递呈到黎老先生面前，“我已经将它写下，请先生细看。”
　　黎老先生苍老的眼划过桃花笺上的笔迹，眼底掠过一抹奇异的神色，桃花笺上写了两行字，字迹是他熟悉的，但是字却是他从未见过的。
　　“先生难道不识这笺上文字？”
　　黎老先生摇摇头，他缓缓抬眸，“不识。”
　　苏颜妤一点也不意外这个回答，望了眼窗外朦胧雨帘，倏然轻笑，“先生，有个问题我一直很好奇，当今圣上以孝治天下，您历经两朝，官居二品，告老返乡，圣上也会有所封赏，为何您会推去圣上赏赐的府邸而跑到溪山村这样穷乡僻壤之地，开私塾，育人才，任劳任怨，一呆十三年？”
　　“不过是年老贪闲，不愿意再牵扯到官场纷扰，图个清静罢了。”
　　“哦？”苏颜妤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倒是我多想了，我还以为先生是为了谁才来的这儿呢……”
　　掩在宽大袖袍下的手微微握紧，黎老先生温和笑道，“你个丫头，年纪小小，心思却多。”
　　苏颜妤眼尾弯起一个奇异的幅度，“先生您教过我，看待事物，不能只从一个角度看，需要多角度，多思维，多方面地辩证看待，敏而好学，不耻下问。”
　　喝了半盏清茶，苏颜妤起身准备告辞，“叨扰先生半日，学生这就告退了。”
　　黎老先生起身，笑道，“也罢，若还有任何疑问都可来探讨。”
　　苏颜妤作揖行礼，临出门前，她轻声呢喃，“沉酣一梦终需醒。”
　　杨灵守在门口，送苏颜妤出了门，重新回到书房，就见黎老先生指尖不断摩挲软薄的桃花笺，半敛的双眼令人看不清神情。他顿了顿，上前收拾茶盏，低声问，“先生，小姐她是不是……”
　　黎老先生没有回答，只是缓缓起身走到窗边，静看秋寒剪短细密雨帘，打落枝头红花，模糊静谧群山。良久的沉默，黎老先生长长吐了口气，将手中桃花笺递给杨灵，“把这封信笺送给阁主，平地风波起，已是多事之秋。”
　　袭了一身秋寒，苏颜妤回房间换了一身衣裳，问候了一句闷在房间里刺绣的苏颜沫，顺便得知了苏恒决定娶顾家大小姐的消息。
　　“大哥自己说的？”苏颜妤系腰带的手一顿，反应了半秒才回过神。
　　苏颜沫点头，“父亲和我说的，说是等农忙过去就请媒人。”
　　寒露已过，田里的庄稼也快收得差不多了，大约再过一个多星期农忙也就差不多结束了。
　　苏颜妤麻利地在腰上打了一个蝴蝶结，看了眼苏颜沫才绣了四分之一的绣帕，无奈一笑，“沫儿，照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动作，我非常担心柳二姐姐出嫁了也没能收到你送去的贺礼。”
　　苏颜沫看了看自己绣了半片的竹叶，羞赧得红了脸，“三姐姐，你净胡说，我，我不理你了。”说着，将身一扭，留了个后背给一旁偷笑的苏颜妤。
　　随着苏恒和苏悕两人及增长，西厢房给两人住显得有些拥挤，于是苏启平就花了些时间打通了西厢房和西厢房旁边的耳房，隔开两个单独的房间，中间连接一个书房。
　　苏颜妤去他两的书房已是去熟了的，刚走到书房门口，就听见苏恒和苏悕在聊天。
　　“大哥，你真的决定就顾家大姑娘了？”苏悕的声音压得有些低，伴着雨打黛瓦有些模糊。
　　“顾家大姑娘，挺好。”苏恒一手执卷，回答得漫不经心。
　　苏颜妤在外默默点头，她和顾家大小姐相处过一段时间，性格爽朗，上得厨房，下得厅堂，里外都是一把好手，而且顾家在溪山村也算是不错的人家，与苏家也算是门当户对了。
　　如此一想，苏颜妤就漏听了两人半截对话，“自古婚姻之事，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亲母亲都说顾家大姑娘好，那便是最好的了。”
　　雨势越发大了，敲打着黛色瓦片，噼里啪啦声势渐响，苏颜妤逐渐听不清两人的对话，脚下几个犹豫回转，穿过长廊去了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