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恩念安》路上的鱼

3、缘起三

　　爬上屋顶，承恩感觉眼前一片开阔，清新的空气借着一股风填满了整个身体，那些让人昏昏欲睡的烟气也不知跑到哪个九霄云外去了。
　　他先是在错落有致的屋顶上大摇大摆地到处走，然后慢慢加快脚步，变成了小跑，瓦片被挤压出细小裂缝时发出的声音不时从他脚底下响起。
　　虽然偶尔会有微风，但正午的太阳仍然很是灼人，跑了一阵子，又咸又黏的汗水不停地从他通红的脸上渗出。但承恩没管那么多，那怕汗水已经顺着脸庞流到他咧起的嘴角里。
　　他甚至想脱掉这身让人难受的孝衣，不过他很快就想到了父亲那张苍白的脸，于是没那么做。
　　就像从前的每个夏天，蝉儿们在树上发出阵阵的响声，他肆无忌惮地笑着，而祖母，在某个阴凉的角落慈祥地看着他。

　　在某个走廊和屋子的连接处，承恩忽然停下了脚步。
　　因为他看到了那个小和尚，一个人站在走廊里，神色慌张地向四处张望。
　　“小和尚，你在做什么？”
　　那张清秀的脸上显然是一幅受到惊吓的表情，他快速地转头向四周看，却一个人也没有。
　　“笨小和尚，我在上面。”
　　他抬起头，看到了那张挂满汗水通红的脸。他感到有些惊讶，不明白为何会有人出现在屋顶上。
　　“喂，你要上来吗？”
　　我是上不去的，他想，摇了摇头，然后好像想到了什么事情，然后终于开口说话。
　　“施主，请问，经厢屋怎么走？”
　　“哈哈，原来你是迷路了。”那张红脸上的嘴咧得更大了，“你们和尚都这么笨吗？这么小的院子，你们都能迷路，哈哈。”
　　屋檐下的那张脸也开始变得通红，尽管没有灼人的阳光直接照在脸上。他突然觉得很羞愧，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嗯，小和尚，这样吧，你上来，我就告诉你怎么走。”
　　“可是，我上不去。”
　　“你真笨。”承恩站直了身子，双手插在腰上，“我来教你。”
　　然后他就看着那个身穿孝衣年龄和他相仿的男孩子手脚麻利地从屋顶上爬下，跳到他面前。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他终于踩在屋顶的瓦片上，但看着周围缩小了的房子树木等景物，他再也不敢多动一下，双手扶着屋顶的横木，身体半屈着坐在上边。
　　“喂，小和尚，你不想追我吗？还是说，我先追你？”那个满脸汗水的家伙扑通一声跳到他身旁，大大咧咧地坐下。
　　“我累了。”他不想总是被这个家伙嘲笑，于是随便找了个借口。
　　“嗯，那好吧，先坐会，反正我也有点累，不过等会你要先追我，嘿嘿。”承恩扯着衣领，不停地扇动着，想让风尽可能多地吹到他汗淋淋的胸口上。
　　“小和尚，你们为什么要给祖母念那些奇怪的东西呢。”
　　“那是佛经，师父说，给逝去的人念经文，他们才能顺利地到达极乐世界。”
　　“极乐世界？”被汗水浸湿的眉毛向上扬起，“那里好玩吗？在哪？”
　　“好玩不好玩师父没说，不过，极乐世界好像在很远的西边吧。”
　　“西边？很远吗？真想去看看……”他挠了挠有些蓬乱的头发，“啊对了，小和尚，你有名字吗？”
　　“我的法号叫念安。”
　　“念安？！ 这个名字真奇怪。”他抬起头，看着一片被阳光照得发白的云朵。“我还是比较喜欢叫你小和尚，嘿嘿。”
　　他看着那张没心没肺的笑脸，不想再争辩什么，也抬起头，去看那片云，想弄明白他为什么要看那朵云。
　　念安发现，其实太阳光没有他想像的那么毒辣，坐在这里，吹着偶尔飘过来的微风，很是惬意。

　　“承恩！你怎么又到上面去了！快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脚下的走廊里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一个年长的妇人从走廊里探出半个身子，神色焦急地看着躺在屋顶上的那两个孩子。
　　念安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整个人已经躺在被晒得发烫的瓦片上，风早就停了，闷热的空气包围着他的身体，脑袋里一片混乱。
　　“承恩，快下来，听话。”
　　他转过脸去，看到承恩不紧不慢地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揉揉眼，对着走廊里的妇人微笑。
　　“蓉妈，和尚们都吃完饭了？”
　　“早就吃好了。”那妇人感到腰有些疼，就把探出去的半截身子收回来，“你这孩子，一个人淘气也就罢了，怎么把小和尚也带上去了？大伙都在找你们呢，快下来吧。”
　　“要下去了吗？”那个脸颊发红的孩子转过头来问他。
　　“好吧。”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还想在这屋顶上多呆一会，不过这个念头很快就被他自己打消了。
　　“蓉妈，你愣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给我找人去！”
　　走廊的另一端，一个烦躁的声音打乱了院子里的平静。承恩和念安同时俯身去看，只见刘管家带着四五个下人气急败坏地朝这边走来。
　　蓉妈显然是被那嚣张的语调吓到了，一时间慌乱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一个人局促不安地站在原地。
　　“愣什么呢？老爷请你来不是让你来发愣的，少爷呢？还有那小和尚呢？”从屋檐上往下看，一个身材高瘦的中年人，正双手叉腰，趾高气昂地数落着一个满头白发体型矮胖的妇人。
　　念安注意到那个原本准备带他下去的男孩脸上原本咧开的嘴角消失了，眼睛忽的睁大，狠狠地盯着下面那个中年人。
　　“不准欺负蓉妈！”他忽然大声喊道。
　　身处阴影里的人们纷纷抬起头，惊讶地看到屋檐上的两个孩子。
　　“嘿嘿，少爷，原来你在这。”一瞬间，那个中年人仰起的脸上很快换成一幅友善的表情，“快带着小和尚下来吧，老爷和长老们都在等着你们呢。”
　　承恩脸上也换成一副轻松的表情，身体慢慢地往后退。
　　“好啊，不过要看你们能不能抓到我们了。”他用袖子擦掉脸上的汗水，向屋檐下的人们露出一脸怀笑，然后瞟了念安一眼。
　　“少爷，这时候，就别开玩笑了。”那张勉强的笑脸渐渐坚持不住了，“老爷，会不高兴的。”
　　“再不追就追不到了！”话音刚落，承恩便一把拉过念安的手，沿着屋顶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还愣着干嘛，快找梯子去，把人给我带回来！”他们身后传来刘管家气急败坏的声音。
　　或许是因为晒了太长时间的太阳，念安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好顺着承恩的牵引，一路踩裂了很多瓦片，发出清脆的声响。
　　“小和尚！你看，我像不像那些飞檐走壁的大侠！说不准他们还没我跑得快呢！”跑在前边的孩子兴奋地大声叫喊道，好像是想让院子里的人都听到才罢休。
　　不知道为什么，念安看着眼前这个兴高采烈的男孩，自己也变得很高兴。他回过头去，看到几个下人正踉踉跄跄地在屋顶上朝他们的方向缓慢地移动。
　　那年夏天，灼热的阳光下，蝉们在树枝上不懈余力地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们，两个孩子，了无牵挂地在屋顶上疾步前行，并相信着没有人能追得上他们。

　　“自己好好反省吧！”父亲异常愤怒地抛下这么一句话，就头也不回地甩门而去。刘管家面无表情地从外头把房门关上，然后便听到屋外一阵摆弄铜锁的声响。
　　脚步声渐渐远去，周围的空气很快安静沉淀下来。
　　承恩坐在床沿上，看到发白的阳光把窗子上雕镂的影子投射到干净的地面上，它们延伸到他的脚前，忽然就不再往前了。
　　承恩忽然想起来，就是很久以前某个和现在一样安静的夏天下午，祖母告诉他怎样踩着窗沿和柱子爬上开阔的屋顶，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叫下人们在周围看着以便随时接住他，不过印象里他从来没有失手过。
　　承恩往后挪了挪身子，然后嘭的一声躺在柔软的床上，他把被子扯过来一角，枕在头下，打算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可奇怪的是，尽管今天起得很早、尽管今天在屋顶上跑了很久，他现在却一点睡意都没有。
　　他翻了个身，闭上眼，可是没有用。
　　忽然，他想念祖母了。

　　过了几日，蓉妈趁送午饭的间隙告诉承恩，法事做完了，到了明天，出完殡，他就能出屋子了。
　　“法事做完了，和尚要走了吗？”承恩用筷子夹起一片菜叶，扬了扬上面的汁水，又放回碗里。
　　“那当然，他们大概今天傍晚的时候走吧。”蓉妈懒得再劝他把菜叶吃下去，看到早上叠好的被子这会又乱了，于是走到床边开始整理被子。
　　“小和尚走了，就没人陪我爬屋顶了。”他放下筷子，闷闷不乐地说。
　　“嘿嘿，你这孩子。不是和祖母说好要听爹娘的话了吗？这屋顶啊，以后别再爬了，听老爷的话，好吗？
　　“知道了。”
　　“哎，好好吃饭。”
　　“知道了。”他又拿起筷子，把刚才夹起过的菜叶重新夹起，放到嘴里。
　　“这才是好孩子。”

　　被放出屋子的那天傍晚，承恩一个人坐在走廊里，看着夕阳慢慢地消失在院子围墙的另一边，橙红色的光芒格外艳丽，天空中的一大片云像是烧着了一样，很是漂亮。
　　他回过头，长长的走廊尽头，再也没有看到那个摇摇晃晃的身影。
　　一阵晚风袭过，长廊里挂着的朦胧的灯光，不住地摇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