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恩念安》路上的鱼

1、缘起一

　　那年的夏天很热，承恩一直记得。

　　立夏过后，祖母的身体开始变得日渐虚弱，气色也越来越差。每日晚饭后她不再像往常一样把承恩找来陪她出门散步，而是在蓉妈的搀扶下径直走回自己的屋子。借着走道里微弱的灯光，承恩总是能注意到，祖母身后的影子晃得比从前更厉害了。
　　承恩一直认为，祖母是很喜欢他的，不然就不会坚持让他住在她隔壁的屋子，并且每个晚上睡觉前都会过来给他讲故事，直到他睡着。可是立夏以后，承恩就再没有听到过祖母讲的故事。
　　有一次，他一个人坐在走廊边上，看着魏大夫和下人们在祖母的屋子里进进出出，阳光顺着屋檐倾斜的角度落到他们匆匆忙忙的脚下，扬起一阵阵的灰尘。
　　承恩记得祖母不喜欢太多人进出她的屋子，她说过，人身上都沾有浑浊的俗气，屋子里进出的人多了，就不干净了。
　　他不知道祖母有没有和魏大夫他们说过这些事情。
　　过了一会，父亲从屋里走出来，站在走廊边，对着发白的天，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转过脸来，看到正在发呆的承恩。
　　于是他走过来，坐到承恩身旁。
　　“爹，祖母她，没事吧？”
　　父亲愣了一阵子，才回过神来。
　　“承恩那么听话，祖母不会有事的。”
　　“那，她还会给我讲故事吗？”
　　“会的，不过现在祖母病了，得过些日子才行。”父亲宽大的手掌轻轻拍在他单薄的肩膀上，“这段日子里，承恩应该不会淘气，让祖母担心吧？”
　　“一定不会的，我都十岁了！”这个孩子脸上流露出难得的坚决的表情。
　　“爹就知道承恩是个好孙儿。”

　　可是芒种之后，蓉妈还是带着下人们来到承恩的屋子收拾东西，并告诉他，从今晚开始，他要在院子另一头的屋子睡。
　　那些进出于祖母屋子的脚步也开始变得日益忙乱，整个大院里所有的人似乎都在围着那间屋子转，除了一个无所事事的承恩。
　　祖母不高兴了，他想。
　　入夏后的夜晚总是很闷热，让人没法安心入睡。
　　“蓉妈，祖母是不是讨厌我了。”躺在床上的他问道。
　　“怎么会呢？祖母疼承恩都来不及，怎么会讨厌承恩呢？”蓉妈一边用扇子轻轻地拍在他身上，一边笑着说。
　　“那为什么要我搬到这边的屋子？”他有些生气，翻了个身，背对着蓉妈。“祖母喜欢承恩怎会不愿见承恩呢？”
　　身后的微风停了下来，周围变得很安静，只听到院子里树上传过来的蝉鸣声，夹杂着微风里树叶碰撞的声音。
　　“因为祖母她爱承恩啊，她担心承恩看到她现在生病的样子会难过，承恩难过的话，祖母也会难过。”
　　他无话可说。
　　扇子又开始扇动起来。
　　“有时候啊，爱一个人就是不想让那个人难过。”
　　“蓉妈，我不明白。”
　　“呵呵，你还小，以后会明白的。 ”扇子轻轻地拍在他的身上，“好了时候不早了，快睡觉吧。”
　　承恩顺从地闭上眼。
　　不知过了多久，一片黑暗里忽然冒出一个白点，白点慢慢扩大形成了一阵白光，亮得有些晃眼。他看到了祖母，祖母好像在对他说些什么话，可除了看到她的嘴在动承恩一个字也听不到，他正想再靠近一些的时候，蝉鸣声里祖母的脸就开始变得模糊起来，然后渐渐消融到重新蔓延回来的黑暗里。

　　很快就要到夏至了。
　　天气越来越热，院子里的蝉也越来越烦躁，它们发出的声音在旁人听来甚至有些刺耳。
　　吃过午饭，蓉妈终于带他来到祖母的屋子前。
　　“记住，见到祖母要高兴。”在进去之前蓉妈一直在叮嘱承恩。
　　看到祖母我怎么会不高兴，他想。
　　推开门，里面有些昏暗。四周的窗户都紧闭着，一股浓重的草药味道弥漫在屋子里。承恩注意到很多人都在，父亲、母亲、魏大夫、还有几个帮忙的下人。
　　“怎么了？几天没看到祖母，不记得祖母了？”
　　祖母坐在床上，脸上是熟悉的微笑，招手示意他过来。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她看上去气色比承恩想象中的要好得多，几乎和生病前没什么差别。
　　大概是因为病快要痊愈的缘故吧，他高兴地想，然后快步走过去，坐在床边。
　　祖母伸过手，握住他的小手。
　　“这些天，没有淘气吧？”
　　“没有。”他使劲地摇摇头。
　　“那就好。”祖母不知道为何叹了口气，接着说。“今后，要听爹娘的话，别让他们太操心了。”
　　“嗯知道。”他又点点头。“祖母，我什么时候能搬回来？”
　　“快了快了。”那双布满皱纹的手缓慢又温柔地抚摸着他的手，就像在把玩一件稀世珍宝。
　　“那，还会给承恩讲故事吗？”
　　“呵呵，自然是要讲的。”
　　承恩正想再说些什么，却不经意间看到魏大夫使了个眼神，蓉妈就走过来。
　　“好了，祖母要看病了，有什么话等祖母病好了再说吧。”
　　他转过脸去看祖母，祖母对他点点头，于是他站起来。
　　“祖母要好好养病，一定会康复的。”
　　那个慈祥的老妇人对他微笑，这样的微笑却让承恩觉得不同于往常，但到底是为什么，他又说不上来。
　　“去吧。”
　　他转过身，缓慢向门口走去，这时才注意到一直站在一边的父亲和母亲，奇怪的是，他们脸上都带着严肃又茫然的表情。
　　走到门口的时候，承恩又停下来，转过身，还了祖母一个微笑。
　　身后的门关上了，外边刺眼的阳光让他一下子没办法适应。
　　那天晚上，承恩做了个梦，梦到祖母正坐在他的床边，摇着扇子，像往常一样给他讲故事。她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位将军去到一座寺庙，正和住持讨论佛经的时候，忽然注意到主持身边坐着个长得很秀气的小和尚。回到将军府，那位将军竟一直想再看一眼那个小和尚，于是常常往寺庙里跑，可那个小和尚却一直在躲着他，后来．．．．．．
　　然后故事中断，他醒过来，迷迷糊糊中他隐约听到女人的哭声，像是从很远的方向飘过来，飘渺虚幻，哀怨悲伤。
　　他没多想，翻个身，又睡着了。

　　早晨醒来的时候，承恩感觉周围出奇的安静，没有扫帚扫地的声音，也没有下人匆忙路过的脚步声，甚至连平日里烦人的蝉，这时居然也闭了嘴。他翻了个身，看到纸窗外边阳光明媚的天气。
　　之后他才发现父亲坐在床边，背对着他。
　　“爹。”他坐起身来，轻轻地喊了一声。
　　没有回应。
　　于是他把身子凑过去，想看看父亲怎么了。
　　因为戎马出身的缘故，这个男人总是能给人严肃的感觉，但是现在，他的脸却显得灰白没有一点血色，两眼无神地望着窗外，承恩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憔悴的父亲。
　　忽然，他看到父亲的眼角挤出一小滴眼泪，慢慢地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滑落下来，然后掉落到地上。
　　这是承恩第一次看到父亲落泪，从记事起他印象里的父亲是不会哭的。
　　清晨的阳光通过开着的窗落到房间内的地板上，尘埃在光线里四处乱窜。
　　“承恩醒了。”父亲突然开口说话。
　　“嗯。”
　　“蓉妈一会就过来了，等一会吧。”
　　“嗯。”
　　在父亲面前，承恩做任何事总是显得很小心翼翼，生怕犯错。
　　又是一阵安静。然后又被父亲低沉的声音打破。
　　“承恩啊，祖母走了。”
　　“走了？去哪了？”
　　“一个很远的地方，那里很安静，不会冷也不会热，在那里不会生病，不会有不顺心的事情。”
　　“祖母真是福气，能去那么好的地方，我们能去找她吗？”
　　父亲转过脸来，看着承恩，在他脸上看不到哪怕一点往日里让人畏惧的威严，现在的父亲，看起来更像是个懦弱的男人。
　　“也许不能吧，我们可能再也见不到祖母，她也可能再也见不到我们了。”
　　突然间，承恩脑子里一大片空白肆无忌惮地向所有的空间扩散。窗外的蝉又开始发出刺耳的声响，把这个早晨诡异的安静打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