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衿》白鹭吹吹

2、贰

　　四年前，桐厌山岭。
　　桐厌山岭是羲和国边界一座绵长的山岭，平时荒无人烟，百里见不到一个人，但因为这里生长着很多稀世草药，也有时会有人不畏艰险而来，只为寻得那些无价珍宝。
　　唐衿就走在这里漫漫无尽头的山路上，无精打采，时不时就重重地叹一口气。
　　“唉。”
　　他确实在桐厌山岭，只不过不是什么为了草药慕名而来，也不是什么不畏艰险。
　　他已经在这里走了很久很久了，但依旧没有找到熟悉的路，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山岭的哪一块地方，没办法，这山岭重重叠叠，每个路口都和之前的一模一样，走一次就好像赌博在下注一样，纯碰运气。更何况，他还是个路痴，路痴的基本属性就是，只要你选了一条路，那条路就肯定是错的。
　　周遭的景象似乎一直就没怎么变过，让唐衿觉得自己一直在原地打转。
　　而且这次因为出门太生气，他连罗盘都忘了拿。
　　没救了。
　　虽然唐衿坚持住不放弃，但事实证明，毅力并不会解救一个路痴。
　　“啊——”唐衿实在是受不了了，也不顾平时在外人面前的什么形象，反正这里没人，他直接累得躺倒在地，“师父到底是怎么想的，放我一个人出来在这山上采药，就没想过我会走丢吗？！”
　　真是的，唐衿忍不住抱怨道，又想起了走之前师父笑眯眯看着他的样子。
　　“师父相信你哦！衿儿一定可以的！”那个时候，陆清离是这么说的，哄小孩一般的话语，好像十分信任他似的。唐衿真的十分怀疑陆清离只是因为嫌麻烦懒得自己上山去采药，才打发自己来的。
　　于是，他就听着这句话，生无可恋地上路了。
　　于是，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唐衿真的好想骂人，奈何这荒郊野岭的，连个能骂的人都没有。
　　好歹来个人给我骂骂啊，妖也行。
　　唐衿躺在地上望天，熊熊烈日即使透过层层树荫，也依旧刺得让他有些睁不开眼。
　　他太累了，心也很累，刚才索性躺了下来，紧接着便完全不想再站起来了。苍天古树的绿荫帮他遮住了烈日的阳光，伴着鸟鸣，他顿时觉得有些惬意，采药和迷路什么的先放一边，他想着，不一会儿，就开始呼呼大睡起来。
　　过了一阵子，或是更久，耳边似乎传来了一阵簌簌的响声，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就看到对面大树上的一根粗壮的枝干上，一个黑色的身影正坐在上面看着他，金色的双眸十分纯粹和清澈，那是一双像宝石一样的十分漂亮的眼睛，但同时也提醒着唐衿，他是妖。
　　意识到这一点，唐衿顿时警觉地坐起来，盯着那抹黑影。虽然刚刚心里想着什么妖也行之类的话，但说实话，他对妖可没有什么好感。
　　盯着那妖，唐衿却越来越觉得奇怪，他接受过师父的训练，相信自己是能认得出所有妖怪的种类的，甚至还被人们称之为“行走的妖怪百科全书”，但是眼前这妖……他却有些看不出来。这妖虽然长着龙一般的犄角，但气息却不太像龙妖，好像还掺杂这别的什么东西，更何况那妖眼睛的颜色也太过纯粹了，正常的眼睛是不会有这样纯粹的颜色的。
　　而且……龙妖，这也太稀有了，历史上被人见过的就那么几只，难道还能让他在这荒山野岭的地方碰到了？
　　唐衿仔细辨认这妖之余，心里却紧跟着另一个想法。
　　欸……仔细一看，不得不说这只妖生得真是好看啊。唐衿看着这妖看得久了，不禁在心里赞叹。从小被别人夸长得好看的唐衿自师父之后还是第一次赞美一个人的长相，不对，这是只妖。
　　这妖的黑色短发随着风微微摆动，好像很柔软，但眸子里又带着几分警惕的神色，清澈的金眸像一面镜子，映着唐衿，那独属于妖怪的尖耳朵上还戴着十分不羁的黑色耳饰——这是唐衿之前从未见过的，带着妖异的帅气。
　　除此之外，他左鬓的一束头发还被一个奇特的发环束了起来，那个发环通身是白玉做的，上面还嵌着闪闪发光的银珠，很是好看，是属于妖族的工艺品。
　　此时此刻，这只妖就这样坐在树枝上，身体半靠着古树的枝干，一只脚曲着，另一只脚自然垂落，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盯着唐衿，黑色的短发随风飘扬。
　　他似乎没有要攻击唐衿的意思，当然也没有要打招呼的意思。
　　唐衿坐着不动，静观其变。
　　他也不动。
　　一人一妖对视着。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静止了。
　　唐衿正盯得出神，那妖却一个转身，跑了。
　　跑了……
　　唐衿有些无语，喂，你这家伙怎么回事？盯完就跑？本大爷是你想盯就能盯的？盯本大爷这么好看的人可是要收费的！
　　他无语了一阵之后，却也没有多在意，那只妖虽然通身黑色，总给人一种不祥的预感，但看上去暂时没有什么威胁，至少没什么恶意。他当然也就没必要耗费精力去把他找出来。而且，如果实在有危险的话，他也有足够的自信能够脱身。
　　现在最重要的，是赶紧完成师父的任务，然后离开这个鬼地方！
　　唐衿站了起来，喝了几口随身携带的水，就打开师父给他的药单，准备开始干正事。
　　“冬青子，珠子参，玉叶金花……还行。”唐衿看了看药单第一页的药材，点了点头，看来师父总算是有点良心，没太难为他。桐厌山岭本来草药就多，这些草药也不是什么特别难得的东西，山岭上应该不止一处有这些东西的，瞎逛逛估计就可以找到这些草药了，迷路的确暂时不碍事，唐衿相信自己很快就能完成任务了。
　　不过，虽是来完成任务的，但唐衿一点也不着急，一路边采药边游玩，走走停停，游山玩水，刚才迷路的憋屈在睡过一阵养精蓄锐后，再加上一路游山玩水，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傍晚，就在唐衿埋头整理药筐里已经采得的草药时，他又看见了——视角的边缘，有一抹黑影蠢蠢欲动。
　　就知道你还会再出现的！唐衿心下暗道，连忙转身往那抹身影的方向跑去，　　但是那妖怪速度极快，不一会儿就又没影了。
　　这种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操作真是清奇。是唐衿从未见过的。
　　这妖怎么回事？唐衿看不懂，真的看不懂，他完全不知道那只妖怪这样做的意图在哪里。
　　这个时候已经临近夜晚，唐衿虽然被那妖怪勾起了兴致，打算好好把他找出来问一问，但无奈现在天色已晚，光线昏暗，走夜路对一个路痴来说是极不友好的选择，于是他想也不想直接放弃了这个决定，打算第二天再说。
　　晚上，他匆匆吃了些带过来的干粮，就躺下休息了。
　　荒山野岭的，还风餐露宿，唐衿睡得并不是很安稳，更何况山里的夜晚还凉飕飕的。
　　睡得不安稳时，唐衿就会做噩梦。
　　那是一直以来困扰着他的噩梦。
　　猛烈燃烧的火光，阵阵的呼救，拿着刀剑穿着盔甲的妖怪，满地的鲜血，从屋顶掉下来的带着火的瓦片，赤红的双瞳，还有一抹白色的身影，以及——
　　尸横遍野。
　　不是什么好梦，唐衿被困在其中，全身发抖，直冒冷汗。
　　睡梦中，他感觉好像有人在向他靠近，可他深陷噩梦中，而且没有感觉到恶意，也就懒得睁眼，不一会儿，原本冷得瑟瑟发抖的身体就暖和了起来。
　　第二天早晨，唐衿难得地睡了个自然醒，感觉昨天晚上虽然又做了那个梦，但后来竟意外地睡得很好，真是奇怪，他原本是很认床的，在这种荒郊野岭应该会很难入睡才对。
　　结果昨晚竟然睡得那么安稳，真是越想越奇怪。唐衿还在纳闷，抬头一看，却又看到了那抹黑色的身影。
　　喂！你干什么！老是挑别人睡觉的时候盯着别人看，你是变态吗？！唐衿盯着那妖怪腹诽道，渴望和对方来点眼神交流。
　　毕竟敌不动我不动，但是眼睛可以动一动啊。
　　唐衿黑色的双眸对上了那妖怪的金眸。
　　不过那妖怪看起来完全没有眼神交流的天赋，那澄澈又漂亮的双眸平静如水，啥都看不出来。
　　看了一会儿，唐衿忍不住了，也不管什么敌不动我不动，他动作极快，只一个瞬身便来到了那只妖怪的身后，把手搭在他的肩上。
　　“抓到你啦！”唐衿眯眼笑着对那妖怪说。
　　那妖怪转过头看唐衿，瞪大了金色的双眸，显然有些惊讶，但随后，他便快速地挣脱开唐衿的手，跑开了。
　　又跑开了……力气还挺大。
　　“什么嘛……”看到那妖怪又逃开了，唐衿突然觉得有些无趣，还是头一次见着这样的妖怪。
　　算了算了，还是先看看药单的下一页，先干正事，唐衿这样想着。
　　结果，药单第二页的第一个药材就让唐衿彻底生无可恋。
　　“九，九死还生草？师父你还是不是人啊！”唐衿抱怨道，昨天还夸师父有点良心，这是怎么了，那么不经夸吗？刚一夸就不是人了。
　　“阿嚏！”遥遥在远方的陆清离打了一个喷嚏，觉得自己好像被人骂了，甚至还有一股杀意。
　　是衿儿吧，这个不尊师重道的臭小鬼，他心里猜测道，又想起他把采草药的任务交给唐衿时，唐衿生无可恋恨不得想杀了他的咬牙切齿。
　　而这边，不尊师重道的臭小鬼还在为九死还生草发愁。
　　九死还生草，是一种稀有草药，常年长在悬崖峭壁上，极其罕见，十分难得。唐衿倒是相信这桐厌山岭是有九死还生草的，但是最主要的问题是他根本不知道上怎么去找那地方啊！悬崖峭壁……在他眼前的只有无尽的树丛和无尽的树丛。
　　“去找这草药，我还不如直接想办法下山。”唐衿嘟囔着，却突然灵光一现，对了！去找那只妖怪！唐衿想着，那妖怪看起来应该是这桐厌山岭的土著居民，肯定是认得路的，先让他帮自己采草药，再让他带自己下山，简直是两全其美！唐衿感觉自己都快要被自己的聪明机智感动哭了。
　　只是……唐衿眼神一黯，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他是只妖。唐衿向来对妖没有好印象，如果不到万不得已，他是绝对不会和妖打交道的。
　　妖怪啊……
　　眼前似乎浮现起一片火海，让唐衿一阵颤栗。
　　但是没办法了，为了自己辉煌灿烂的明天，豁出去了！他暗自下了决心。
　　于是，唐衿终于开始认真地寻找着那妖怪，以他的能力来说这不是什么难事，那只妖怪也并未走远，看样子是一直在唐衿附近徘徊，只是速度极快，让人很难抓到他。
　　唐衿看到他时，那妖怪转头就跑。
　　再看再跑。
　　他们就这样一来一回好几回合，好像小孩子在玩游戏。
　　最后，唐衿使出了浑身解数，终于趁着那妖怪一个不注意，从他身后抓住了他。
　　抓住还不够，唐衿怕这妖怪趁他一个不注意又跑了，还专门拿了随身携带的手帕把他的手绑了起来，好像这样那妖怪就跑不了了似的。
　　其实吧，就那帕子打一个结，傻子都能挣脱开。
　　虽然这样收效甚微，但那妖怪真的不跑了。
　　“哈哈哈，这次你绝对跑不掉了！”唐衿笑道，对自己聪明机智的想法十分满意，“好啦，游戏结束，这次换你来抓我了。”
　　唐衿本来觉得以这妖怪刚才的表现，肯定还会像以前一样冷冷地看着他，默不作声。却没想到，他却转头认真地说了句：“我不抓你。”
　　妖长得好看，声音竟然也挺好听。这只妖怪持续刷新着唐衿对妖怪的认知。
　　不是看起来弱小装可怜实际上比谁都凶恶的妖怪，也不是动不动就吃人吃妖的妖怪。
　　九曜国没有国君好多年了，妖族也就因此乱了套，为了生存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
　　说起来，这还是唐衿第一次主动接近一只妖怪，在这以前……呃，那些经历可都不是美好的回忆。
　　“你不抓我？那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唐衿开始准备套路了。
　　“不帮。”那妖怪也是很干脆地回答道。
　　“你不听我说说是什么忙就不帮？”唐衿却不泄气，说。
　　“那好吧，什么忙？”那妖怪问。
　　“帮我找一株草药，顺便带我下山。”
　　“不帮。”又是干脆利落的回答。
　　“为什么？”唐衿问。
　　不应该啊，怎么就不帮忙了呢，剧本是这样写的吗？唐衿心里纳闷，在这之前，他还没遇到不愿意帮他忙的人呢。
　　毕竟一个帅小伙笑眯眯地站在你面前，一脸温和亲切，请求你帮一些力所能及的事，谁会不答应？
　　“嗯？不是你叫我问的吗？”那妖怪歪着头看他，十分坦然，还十分无辜。
　　“……你根本就没想过帮我对不对？我跟你说，你这样的行为非常恶劣，　　助人为乐可是人和妖都应该倡导的美德，助人为乐你懂不？”唐衿打算循循善诱，引导这只妖走向正路。
　　看起来就是山中野妖，不谙世事，应该很好忽悠才对。
　　“不懂。”那妖怪坦然地摇摇头。
　　“你……”唐衿无奈扶额，一直以来都是他把别人斗得没话说，没想到今天竟然败在了一只野妖身上。
　　“我不管，你就得帮我，你可是在我睡觉的时候盯了我两次的！知不知道盯像本公子这么好看的人是要收费的？何况你还看了本公子的睡颜！不过我看你长得也挺好看，就先放过你，不收费啦，但是你要帮我的忙。”唐衿使出另一绝技，企图说服这只妖。
　　论睁眼说瞎话前因不搭后果忽悠人，唐衿也是一把好手。
　　反正不管什么事情套上去，结果对了就行，这种忽悠方式至今未逢一败，是那种别人觉得有些不对却觉得好像很有道理必须答应的方法。
　　结果这妖怪仍然不为所动，面无表情道：“不要。”
　　“……”唐衿握紧了拳头，没办法，看来只能使出那一招了。
　　是你逼我的。
　　“好哥哥，求求你帮帮我吧，你看这荒郊野岭的，我一个人上山采药多不容易啊，我知道你一定是善解人意乐于助人的好妖。”唐衿使出了终极奥义卖萌之术！
　　这妖怪看着唐衿就这样拉着他的衣服袖子摇摇晃晃，眼皮跳了跳，看样子是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他看起来有些出神，微微张了张嘴。
　　唐衿期待地等着他的回答，不料他却依旧吐出那两个字：“不要。”
　　“……”唐衿真的有些被这只妖怪气到了。
　　什么妖啊这是？好心好意求他他都不帮？唐衿生气了。
　　“哼！不帮就不帮，我还不稀罕你帮呢，走了走了，再也不见！”唐衿不想再多跟他废话，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妖怪看着唐衿离开的背影，双唇微启，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唐衿赌气离开，之后便在山间转悠，但是路痴的属性是绝对不会屈服的，一连两个时辰，他似乎都在同一个地方打转。
　　感觉到哪都是同样的树，同样的地方……
　　他累得实在是走不动了，软塌塌地躺在一棵树下。
　　这里草木茂盛，倒也不担心太晒的问题。只是走了一圈下来，唐衿才想起自己刚才一醒来就关顾着去抓那只妖怪，还没吃东西。
　　这么想着，肚子就开始咕咕叫了起来。
　　“好饿啊……”他嘟囔着，可是现在，他连找吃的力气都没有了。甚至连从身上拿干粮出来吃的力气都没有了。
　　更何况干粮一点都不好吃。
　　而且现在很累。
　　还不都怪那只妖。
　　他心里想着，把锅都推给了那只妖怪。
　　突然，“扑通”一声，一个果子掉在了唐衿身边。
　　那果子红彤彤的，以唐衿的鉴别能力，那不是什么毒果子，甚至看上去……还挺甜的？嗯，应该味道挺不错的才对。
　　“嗯？”唐衿惊喜地看着那果子，伸手过去拿，然后吃了一口，顿时觉得这果子就是人间美味，酸酸甜甜比之前吃过的任何东西都还要好。可是转念一想，他旁边的这些树都没有长果子，那这果子是从哪里来的呢？
　　紧接着，又是第二个果子从空无一果的树上掉了下来。
　　难不成……唐衿的心中有了答案，不禁暗暗偷笑。
　　这掩饰工作未免做得太差了点。他顺便还在心里吐槽。
　　“我渴了！”他大声喊道。
　　不一会儿，装着水的水囊就从天而降，正好落在唐衿身边。
　　也不知道这水囊是哪里来的，不过看那模样，更像是有人在荒山野岭里手工制作的，已经用了一段时间。
　　他马上那个水囊，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口，水还挺甜，应该是山中的泉水。
　　一边喝，唐衿一边在心里偷笑。
　　“我冷了！”他又大声喊道。
　　一件外套从树上落了下来，是黑色的，看起来分外眼熟。
　　“我累了！”唐衿又大声喊道，想看看这次从“有求必应树”上能掉下什么东西。
　　不一会儿，“簌簌”一声，树上掉下来一株小草药，直接就砸在了唐衿脸上，他拿起那株草药一看，虽然这草药看起来很不起眼，但唐衿很快就认出来了，这株草药是有缓解疲劳的功效的，效果还非常不错。
　　唐衿玩够了，终于坐了起来，还不忘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哈哈！我说，既然你一直都在跟着我，为什么不出来呢？”
　　先是一阵寂静，空气中似乎都能看到那只妖怪挣扎的内心。
　　然后，“簌簌”几声，一抹黑色的身影便拨开身边的树叶，从一棵古树的枝干后面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