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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再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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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
江栖云醒来时,耳边是热水沸腾时的咕噜声,睁开眼睛看天已经大亮,人倒是暖和不少,但手脚还是冰的。
他穿好衣服,挑开帘子,毡房里没有其他人,阳光透进来,能看见浮尘在光里忽上忽下欢快地飞舞。
桌上摆了一个缺了口的陶碗,里边放着几块黑乎乎的东西,又干又硬,江栖云和着热水吃下却仍止不住反胃的感觉。吃完东西他便对着阳光发呆,模模糊糊中想起了金玉辉煌的大殿,绕着双龙的大柱,龙椅上年轻的帝王——
“你起了?”白水鹤提着药箱,伸出一只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傻了?”
江栖云张张嘴,想说什么,却一点也说不出来。
“看来好了不少。”白水鹤往床上一倒,“这里不养白吃饭的人,不如这样吧,你帮我磨药,就在药箱第二层左边,磨好了放到药柜里,记得要磨得很细。“
江栖云拿起一把看起来好像是根的东西,随意应了声,他实在不懂岐黄之道,自是不晓得这是什么,转过去想问白水鹤却见他脸色苍白,于是问道:“你怎么了?”
“无事,好得很。”他垂下眼睑,“我想休息会,若是有人来,你再叫我。”
莫约过了小半个时辰,江栖云磨好了药,走到外面。他抬头看见天空碧蓝,偶尔有几片浮云飘过。
脚下是枯黄的野草,远处传来胡马的嘶鸣和羊群的咩咩声,营帐前人来人往,说得都是他听不懂的胡语。
他俯下身去拨弄野草,干枯的根带着泥土,灰尘落在他的指间,他想起来千里之外的长安,那里有祖父的庭院,少年时候亲自种下几株海棠,那时手上也沾满了尘土,只是海棠早就死了,野草明年却还会长。
他还记得少年的时光,教书的太傅有着花白的胡子,而他陪着读书的小皇帝从来不听课,小皇帝总是望向窗边,看窗外的芭蕉叶,听笼里画眉鸟的歌声。“等我长大了,我要到外面去。”小皇帝托着下巴,江栖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望见的是朱红的宫墙黑色的瓦。
偶尔摄政王会出现在窗边,用目光训斥自己侄子的走神,他的衣服是墨绿色的,和那芭蕉叶一样,掩着的是冰冷惨白的皮肤。
宫里还有打更的宫人,他嘶哑的声音提醒众主子该睡下了,但是小皇帝不肯,他在龙床上大哭大闹,说这是他爷爷断气的地方。江栖云那时比他大上几岁,却也拿他没办法,和一堆宫人立侍在旁,皆是手足无措,通常要等到摄政王进来才能消停。
“你知道先皇本该把这里留给是吗?”他坐到床沿上,露出个微笑,他笑起来极好看,嘴角有两个深深的梨涡,但那神情却吓得江栖云一个激灵。
“本是给我的。”他温柔地摸了摸小皇帝的头,“我才是嫡出。”
“如果你也断气在这里。”
“那也是应该。”
一阵风吹来,吹得黄沙乱飞,江栖云直起身子,却见阿彩向他走来,她的发带是红色的,在一片枯黄之中格外鲜艳,衣袖飘扬,纤弱的身子好像会被风吹走。
他估计阿彩的年岁只有十五六,瞧着也不像是纯正的汉人,眉眼间总带着股异域的风情,乌溜溜的眼睛很大,一张瓜子脸,只是面有菜色,下巴过于尖细,算不上美人。
阿彩在离他一步的地方停住了,她歪着头,笑道:“江先生,可好些了?”
江栖云下意识摸了摸额角,那里还缠着纱布,显得他整个人病恹恹的,“好上许多了,有事么?”
阿彩把一缕被风吹乱的头发别到耳后,一双黑眼睛望向江栖云脚下被拔得乱七八糟的野草,道:“想必白大哥也和你讲了,这儿不养白吃饭的人,刚才管事的问我是不是来了个汉人,我说是,他叫我和你去喂马。”
“喂马?”
阿彩点点头,手指指向远处,那里传来了马匹的嘶嘶声,“就在那里,我们过去吧。”
两人一前一后向马圈走去,戎狄人对道路的休整显然没有概念——要么是根本不修路,大概原来都是野草,马匹和人走多了才踩出来一条路,坑坑洼洼,有些地方又泥泞不堪,江栖云刚痊愈,走起这路只觉得累,加之过路的戎狄人总要对他加看上两眼,好似在打量什么新奇东西。
他转过头,一个皮肤微黑的戎狄姑娘直勾勾地看着他,见他发现自己,还朝江栖云笑了笑。江栖云不愿抬头,专心看着脚下的路,生怕一个不小心踩进坑里,但他仍能感受到一道目光,只好加大步子赶紧走人。
走了好一会,两人走到了马圈边,江栖云跟着阿彩从旁边一间低矮的木屋里搬出一捆捆草料,阿彩做得娴熟,她说她刚来到这里时就是天天喂羊喂马。
“这些都是小可汗和卡尔什的马,他俩关系好,马都是混着养。”阿彩又指着一头小马驹道:“这只长得小,每次都吃不到,得给它专门喂。”
阿彩唤着那只小马的名字,那小马驹从母亲的身边走过来,头轻轻蹭了蹭阿彩的掌心,她摸摸小马的鬃毛,转身挑了最新鲜的草料给它,“冬天天冷,每年都要死上不少牲畜,尤其是这些小的,大多撑不过冬天。”
江栖云在一边给马槽倒满水,望着一匹匹挤进来喝水的马,忍不住道:“这么多马,你都认得到?”
阿彩翘着小鼻子,道:“那当然,我都晓得,你随便指一匹,我马上能说出来。”
江栖云随意指了几匹马,果然阿彩都说的出名字,“平日里白大哥忙得很,没人陪我,难受时我只好跟马说说话。”小马吃完了草就往阿彩身上靠,她拍拍马背,示意她回母亲那里。
“江先生。”
“嗯?”
阿彩垂着头,“长安……是个漂亮的地方么?”
江栖云闭着眼想象长安城的模样,“很繁华,宫阙参差,沿河是柳,一到春天便都是嫩绿,还有坊市,吃的玩的都有,常能见到外邦人——长安城的东西很多,我说不太明白,只有自己去了才知道。”
阿彩凑过去,小声说:“那要是有天咱们回去了,你就带我去看看长安城呗,我还想去江南,我听旅队的人讲,江南是个好地方,有小船儿有阁楼,漂亮得很——江先生,你去过江南吗?“
江栖云记得很年幼的时候在江南住过一小会,他母亲省亲时带他在外祖父家小住了几天,偶尔想起了也只得几幅山清水秀的画面。
“去过,可惜我记不得是什么样了。”
江栖云抬起头,天空中盘旋着一只老鹰,似乎是在巡视着领地,他小时候听家里老人们说过,草原上的鹰最凶狠,能抓走羊羔子,但在他的记忆里,这么在天空是肆意飞翔的老鹰,他却是没见过。宫里的鸟儿都是住在金丝笼里的,京城公子哥们也有好猛禽的,江栖云瞧过几回,那鹰乖乖地站在人的胳膊上,叫它飞,也只是在半空中飞了小半圈就回来了。
他离开马圈,又往前走了点,这才发现他在一个小坡上,下面有条小河水,水不大但是很清澈,有几个妇女在那里洗衣服,江栖云突然又想起家乡的女子,坐在临溪的小石头旁,木桶里堆满了衣服,小时候他就站在不远处看她们捣衣。
“这里是饮马河,平时我们都来这里取水。”阿彩跟上来,又忽地扯住江栖云的袖子,道:“江先生,你看那边,那是小可汗和卡尔什。”
江栖云远远看见了对岸有两个人影骑着马从远处奔来,待到近了,他才看清两人的相貌,卡尔什他立刻认了出来,平心而论,这个蛮子长得不错,浓眉鹰眸,鼻梁高挺,纵马驰骋的时候倒看起来英姿勃发,怕是草原上的姑娘们都会为他倾心。
旁边的小可汗也算得上英俊,只是五官还要粗犷些,两人看着年岁差不多,皆是身材高大,一身戎装骑在马上英气逼人。
他们在河边下了马,边聊着边蹲下身,捧了一把水洗脸,江栖云注意到他们的背上都背着弓箭,马背上还挂着几只死兔子,想必是刚狩猎完。
卡尔什洗完脸起身后也发现了对面的阿彩和江栖云,阿彩忙把头低下去,立着不说话。
江栖云模模糊糊听见卡尔什在向小可汗说些什么,但戎狄话他一个字也听不懂,便悄悄问阿彩他在说什么。
阿彩把头埋得更低了,最后是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道:
“他说,他抓来这个,比小可汗抓来的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