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玫瑰》梨亭不悔

61、上元

　　青野镇在金陵以东的一处青浦，冬季依然雨水丰沛，梧桐虽落了叶，仍可见枝干舒展，延伸天际。

　　这里便是刘浥生母容潋殊的故乡。

　　“可惜没将外公从蜀中接来。”刘浥打量着小镇里随处可见的参天梧桐，颇有些怀念。

　　烟荷一路跟在他身边缓行，镇子里坑坑洼洼的石板路和简州洛带镇的有些相似、又有些不同，大约金陵更偏南一点，石板凹里总汲着水，苔痕斑斑的，很有些古朴的韵致。

　　刘浥带着她走进一方二开二进的小院子，院子里西、南两间庑房，白润润的女墙黯淡了，爬满落叶印子。因为久无人住，院子里积了许多灰尘，触目可及是空荡萧索的庭院中一树树姿态婉转的玉兰，深褐色的枯枝顶着几蓬莲座般的深厚的叶，要这样僵持到来年才会生出花来。

　　刘浥走到一株玉兰树下，伸手抚了抚枝干，干枯冰冷的枝干不会感受到他的体温，可刘浥仍逗留了时许。

　　他终于抚摸到了父亲为母亲亲手植的这些花树，还不到亭亭如盖，斯人已逝。

　　烟荷望着他站在枯树下的背影，恍惚与脑海中的某个景象重叠，眼前的枝杈仿佛瞬间开繁花满树，玉兰清雅高洁，一如曾经有人加诸在她身上的“璚倾从眄玉兰芽”。

　　他知道吗……她的生母、刘泗之妻玉兰，曾是害她母亲痴恋一生无因果的孽根。

　　他不必知道。

　　就这样吧。

　　她和刘浥暂时在这里住下，她将小院儿收拾出来，晾晒换洗衣物，又搭起一个小灶台。

　　刘浥依然很忙，金陵城荒僻而闭塞的小镇没能给予他哪怕半日闲暇，他终日埋首案牍，似乎在和某个组织密切联络。

　　烟荷闲来无事喜欢逛逛周边，小镇四周群山连绵，若是才下过冬雨，山廓明晰澄碧的好像近在眼前。

　　那天夜晚刘浥在站台买的枇杷花，此时一片片绚烂地开满山麓，不少镇上的姑娘背着背篓采撷，烟荷每次都会捎带几束，回去剪剪花枝插在刘浥地窗台前。

　　今天是小年，他却比月前又消瘦了。烟荷知道他身在金陵还要操心四川诸般琐碎的军务，实在辛苦，这个年便过得尤其寥落。

　　又过了十来日，刘浥收到一封信，似乎从繁冗中裤略抽开身来。

　　他每日都有数封信笺往来，因青野镇闭塞，不便发电报传真，因此总是连篇累牍纠缠不休。每每夜里，烟荷总见他房间里一簇火光，是他将白日里的信件丟进炭盆里烧掉了。

　　今天傍晚他却敲开烟荷的房门说想带她去放灯。她有些讶异，手里正捏着黄米团子，几个被她拍扁了，放在红泥小炉上烀着，小屋内弥漫起浓郁的谷物甜香。

　　她始才记起，今天正是上元节，过了今天，年关就算正是过完了。

　　那天在火车上，他跟刘浥说自己的生日在上元节，今天她十八岁了。

　　青野镇的梧桐浦有一片天然的湖泊，这一天少男少女聚集在这里，手捧莲灯，许下最虔诚的愿望。

　　镇上没有成都那样繁盛的灯景，花灯来来回回是那几样，兔儿、猫儿、狐狸儿，再没有其他了。不过奇巧的倒是，沿街有老妪涂制的面具，有山神鬼怪，有神仙眷侣，年轻男女颇爱拿在手中，图一个情｜趣。

　　刘浥买了个狐仙的递给她，她摇头不要，他于是跟那老妪换了一个乖兔儿的戴在她额发下。

　　烟荷一双眼睛透过兔儿面具的空隙瞧着刘浥，落在他眼里可不是一只纯洁无害的小兔子吗？心里忽然便起了作弄她的心思，将一个凶神恶煞的狼妖面具戴在脸上，俯身就要吓她。

　　烟荷胆子却很大，不仅没被她吓着，打闹间更是差点儿抓落了他的面具。

　　刘浥一把从背后抱住他，轻啄怀中女子的雪颈，惹来周遭青年男女都的打趣声。

　　在这里，没有人知道他是川陕铁血军团的司令，亦没有人知道她是司令府的四太太。旁人只当他们是热恋时最纯情的一双佳偶，嬉笑怒骂都随心意。

　　“烟荷，我拿到船票了，新岁我送你去美国吧。”玩闹了一阵，刘浥忽然正色下来，认真同她道。

　　“那你呢？”烟荷掀开她的兔儿面具，一双清透的眸子柔柔看向他道。

　　他沉默了半晌，回答她说：“回成都去处理点事务，你放心，一切顺利我会去美国找你。”见她不依，他又说：“那我让白宛棠小姐陪着呢，她在美国留学，也能照顾你一二。”

　　“我不想去，我要和你一起回成都。”她说得郑重，一点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十一，听话。”他真像是在哄孩子，极温柔耐心：“这次是真的很危险，我们在尝试一条前所未有之道路，前路茫茫，可能终为充满凶险的死穴，总要走到跟前才能看分明。”

　　“你们？”他的意思，他不是一人在担待这件事，还有很多同仁和他同处在凶险之中。

　　刘浥不置可否，没有再同她说起更多细节，可他瞳仁着急戾的翻墨出卖了他，他知道，他的来路一直是枪口舔血，他的前路也一样鹤唳风急。

　　这个时候，她怎么能独自离开呢？

　　两人各怀心事地放出手中的河灯，千顷湖面上，灯盏悠悠逐水而去，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青枫浦上魂梦遥……她忽然有些忧郁，觉得身处客乡仿佛很快就要和他分别，如果她听他的真的去了美国，远着大洋彼岸，他们何时能再见呢？

　　愁思间她坐在浦岸丛生的蒹葭里，双脚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水，水面上灯焰璨璨，却再勾不起她的兴致了。

　　忽然脚心里一阵冰凉，回神间她大窘，竟是她将缎面绣鞋踢进了水里，寒冬里冰冷的湖水漫湿了她的绸袜，湿冷冷的她银牙紧咬。

　　刘浥在一旁偷笑，像是没想到她会这么傻。她想扑上去惩戒他，可无奈丢了鞋子，只能受制于方寸之间。

　　刘浥笑着打横抱起她来，低眉看那浸湿的绸袜下映出的玲珑小脚，一路十几里，他抱着她回那栽满玉兰的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