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生》石湾

1、不眠之夜

　　一
　　“呜——哇——”
　　一阵极具穿透力的啼哭声响彻整个海家村。

　　海老汉闻声，慢悠悠翻了个身，从编得细密的藤席上坐了起来，略显生疏地抱起身侧那哭个不休的小人儿，然后挖了一块搁在碗里的褐色膏体，“吧唧”一下贴在了小人儿的脸上，轻轻拍打边细细哼曲儿……渐渐地，小人儿打着嗝，抽抽噎噎地睡了。一颗泪珠仍挂在睫毛尖尖，迎着微凉的晚风，摇摇欲坠……海老汉的目光似乎透过婴儿熟睡的面孔，回到了那个夜晚。
　　那个暗涌迭起的，不眠之夜。
　　二
　　这是一个风平浪静的夜晚，也是一个暗潮迭生的夜晚。

　　海老汉如常背着一筐自制工具，点着一盏星星小灯，在明明灭灭的烛光中，朝着大海的方向禹禹前行。

　　每次看到大海，海老汉浑浊的眼球中总是压抑不住那满溢而出的赞叹的光彩：月华散落，海面闪烁着粼粼波光；微风拂过，海面荡起了阵阵涟漪。就像是千千万万颗坠入了凡间的星辰，在冥冥中交织串成一个奇异的世界，勾起人类最原始的欲望——征服欲和占有欲。

　　可那天，当他来到那片孕育了他生命的海时，他的眼里止不住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他眼前的大海，风平浪静。

　　鱼谚曾云：“无风无浪，捉鱼无望。”

　　傍海而生的人，最怕的是失去大海的福泽，最怕的是无法捕获天赐的礼物。海老汉深知，看似风平浪静的海面之下，往往掩藏着不为人知的波澜，而波澜带来的是与危险相伴相生的机遇。也许冥冥中，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拉扯着海老汉，他犹豫了片刻，毅然做出了选择。

　　三
　　海老汉爱海，甚至远超于自己的性命。

　　他曾经想过，如果有朝一日要与这个世界做一个永久的告别，那么，他是愿意的。他愿意在大海温柔的怀抱中永远沉眠。

　　可是，他没想过这一天来得如此令人猝不及防。

　　他曾是海中最骁勇的将军，他曾是海中的王者。只要在海的领域里，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得了他！他天性无拘无束，放荡不羁爱自由！他天生就该是一条鱼，在翻涌滚动的浪花里自由驰骋就是他的命运，仿佛他就是为了海而生。靠着这身不俗的本领，他丝毫不费劲就找到海里最神秘的瑰宝。他享受着用生命与汹涌的海浪搏斗的滋味，妄想能够将大海玩弄在股掌之中……可是，没错，他老了，“曾”之一字最是伤人，他不再是当年那个能够徒手与海浪拼搏的年轻人了。一个半只脚快埋入土里的花甲老汉又怎么能抵受得住突如其来的暗涌呢？

　　似乎在迷蒙中，他看见一个扎着两条歪歪扭扭的冲天小辫的女孩儿，迎着稀薄的余晖飞奔扑向他的怀里。他张开双臂紧紧圈着小女孩儿，小女孩儿歪在他肩窝里甜腻腻地笑着，嘴里奶声奶气叫唤着：“阿爸！阿爸！”又转过头朝不远处“嗤嗤”笑着。那里站着一个苗条的身影，半边脸隐没在阴影中，恍恍惚惚，觑不真切。

　　“阿妈——”小女孩惊恐地大叫！眼睁睁地看着不远处那个人渐渐隐去了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阿爸，阿妈呢？”

　　“我要阿妈……”

　　“这么多人死，怎么就不见你死呢……”

　　“我恨你！”

　　“我走了，我要带着阿妈走了……”

　　在被大海彻底吞噬的最后一刻，海老汉落下了一滴悔恨泪——乖囡囡，阿爸对不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