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瓜州渡(二) ...

  •   娘嘞!元沧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莫不是个死人吧?

      颤抖着伸手去翻那人的身子,元沧警惕地蹲下身来。

      那人身上的衣料极好,绣金的曳撒,胸口大片大片的团花,纹样有点像锦衣缇骑的御龙卫,但又不是那个料子。元沧说不出来,但在绣坊待久了,认得这人的衣摆是妆花纱,衣着很是富贵,腰带上还系着一枚碧玉的短笛,应该值不少钱。

      元沧认真地想了想,拨开那人粘在脸上的黑发,露出一张秀美的脸。

      这人长得很好看,俊眉修目,满头乌云般的鬓发微微卷曲,唇色淡得像樱花,睫毛纤长得如同蝴蝶。闭眼阖目的时候,愣是有种雌雄莫辨的秀美。

      娘的,可惜长得再好看,也是个男的。元沧撇着嘴扭过脸去,他今日走了什么狗屎运?一大早有小美人送怀,中午还在河边捡到一个大美人。

      天又阴沉了下来,河岸边的水汽湿得能浸湿人的鞋袜。伸手探探这美人还有气,元沧叹了一声就打算把人背起来,毕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总不能把人撂河边放着。

      哪知他刚背起美人,美人嘀嘀咕咕一声,“滚。”

      元沧顿时脸都黑了。脚下一踉跄,怒火还没发出来,两个人连带着往地上栽倒,草丛中滚了两下,男人又摆出一副仰面朝天的姿势。

      滚你丫个头!救他还不乐意。元沧龇牙咧嘴地爬起来,好在脚踝没有受伤。男人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露出一双淡若琉璃的眸子,瞳孔很淡,倒映着天光云影,眼神中只有一个他。不知怎么的,看着这一双眼睛,元沧就熄了声了。

      “你……”这美人怔怔地盯着他,吃错了药似的,颤颤巍巍向他伸出一只手,纤丽修长的模样;鬼使神差的,元沧上前握住他的手,然后这男人又晕死了过去。

      元沧:“……”

      苦哈哈把人背上山,这美人看着纤弱,其实他娘的贼重,到底是个男人。元沧一路上躲着玉霄门的门人,没敢把人往做工的地方领,而是转道去了半山腰的一个小屋。

      小屋树林阴翳,门口的亭台处种着的乌桕树和松柏,只可惜这个时节乌桕树还是青的。天阴沉地要下雨,从亭台上往外眺望,滚滚的长江,有种山雨欲来的味道。

      心下不敢耽搁,赶紧推门进去,一进了门,就像进了另一个世界。满屋子的蒸汽泄了洪似的散开,人在里面走,越发觉得自己是走在天宫之上的芸芸众生。

      这是梅九嶷梅老的屋子。只有他,会在自己屋子里烧元沧看不懂的锅炉。梅老是玉霄门的技师,他会自己修玄甲和偃人,元沧和书生托人进门做了他的学徒。

      老人有一双灵巧的手,元沧记得他伏案画图的模样,一双手枯瘦得像树枝,精雕细琢的零件却是少有的精细,是元沧这辈子达不到的高度。

      穷苦人家的孩子,或是家道中落的,这年头,都得学份本事养活自己,技师是最好的选择。据说朝廷工部局就有在民间收技师的,收到了,直接派往西北,去修重甲、机关、火炮。

      等蒸汽散了后进了门,迎面一大堵墙,墙上尽是密密麻麻的机械,零件用朱笔刻着数字,不催自动——老人家在自己屋里烧锅炉,就是为了这个。

      据说这玩意儿是个算法机器,精密的齿轮沙沙响,不消片刻就能算完一整套算法,还没做成功。元沧问过老人,老人给他演示过,当头第一个算筹一拨,推动着整面墙的齿轮稀里哗啦,最后一个保准转出来一个数字,又稀奇又邪门。

      他和书生在老人这儿做学徒,算法和图纸都是要学、要画的。书生没那天赋,往往被眼花缭乱的算法逼得头疼。倒是元沧学得很快,老人格外喜欢他,除了机械以外的手艺,往往会领他回屋开小灶,额外教些四书五经什么的。

      拖着人拖了半晌才进了屋,梅老的那面机械墙格外大,精密的零件一个个用玄铁磨成,价值连城。屋内蒸汽刚散,桌子上放着一盏汽灯,墙上的西洋钟硌嗒作响,钟面刻着天干地支。

      老人家的屋子格外乱,乱七八糟堆着重甲,还有保养用的机油。元沧小心翼翼地不踩到图纸,收拾了几个箱笼铺上床单就把人放下,肩头忽然伸出一只冰冷冷的手,将他使劲儿往后一拉。

      元沧凭空冒出一身冷汗,再一回头,正对两个硕大的骷髅眼儿,眼中悠悠冒着两团鬼火。

      娘嘞!无论见多少次都能吓哭小孩儿。

      元沧一脸苦笑,这玩意儿是只铁傀,估计是梅老最值钱的东西了。这梅九嶷也不知是什么来头,老人家刚到瓜州,瓜州方圆百里的父母官赶着上前巴结他,他是江南最好的技师,连金陵的巡抚都要礼让三分。

      这只铁傀儡约摸有两人高,元沧细细的个子只能到它胸口。它是梅老的侍卫,一个巴掌能有人两个头大,浑身的铁关节都藏着匕首,平日里梅老只让人家端茶倒水,还给人家取了个名儿叫“小柔”。

      小柔走起路来脚都在冒蒸汽,沉甸甸得地板直响,看着笨重,其实这玩意儿烧得可是紫镏金。朝廷对紫镏金管制地甚严,几乎是藏着掖着,黑市里买都买不到。普通的老百姓不识物,只当那是个不详的东西,平时也缄口不谈。

      小柔身上的这罐儿是金陵的地方官儿孝敬上来的,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送到老人手里。前些日金陵炸了矿,走了紫镏金,也算是摊上了大事。

      元沧给美人掖好被子后就把小柔关了,傀儡两个眼睛里的火登时熄灭,重新变回冰冷冷的死物。做好这一切后元沧轻轻锁了门,像锁上了一个时代。

      他总是这么一个性子,像冬天囤粮的仓鼠,捡到什么都要当宝,不放下心时,只准自己一个人去看。

      他也不敢到处声张,方才他给男人换衣服的时候发现这人腿上肋下两个血淋淋的大口,鲜血像洇开的墨,触目惊心的颜色,约摸是中了毒。这个男人身份不一般,元沧只敢草草给他包扎了一下,止血了事,回头让梅老去看,现在他赶着去上工。

      急匆匆来到正堂,这是块玉霄门单独辟出来的地儿,藏在半山腰,靠近山顶,像个学堂。书生已经在堂内等着了,见了他,挤眉弄眼,道,“瀛洲!”

      元沧灰溜溜滚过去,梅老今日在堂上讲课,讲得是机关鸢的图纸。

      老头儿脑子里装的天马行空,一身短打,矮矮的个子活像只松鼠,皮肤上都是松松垮垮的皱纹,恁大个年纪了,却什么都能造得出来。小到绣坊里的“锦芳绣”、“斑斓彩”,大到瓜州十五上元时放的机关鸢——那鸢木头做的身子,船一般的大小,身后扑棱棱百盏火翅,喷着蒸汽在天上到处飞,盛开的尾巴像莲花,尾下倒映着瓜州满城的流光溢彩。

      老头讲了半晌就不讲了,堂下小兔崽子们东倒西歪,没几个认真听的。干脆大手一挥,让大伙儿画图纸。

      这可就要了人老命了,一屋子半大的少年不懂老头儿的志向,连筹算都听不懂,更别提机关鸢复杂的图纸,厚厚的一打,若不是生活所迫,谁愿意做学徒。

      “瀛洲,瀛洲,”书生推推元沧的胳膊,元沧没理他,手上涂涂改改,图纸画得飞快。

      书生又递给他几枚铜板,元沧这才动手,自觉接过他的稿纸,帮他画了起来。

      “你个财迷!”书生嘟囔道。

      元沧不乐意了,“你说你家也不穷,你娘这些年也赚了不少,你没那天赋,还来做学徒干什么?”

      书生兀自嘟囔了几声没说话,从怀里掏出一副西洋镜。他这西洋镜不抵梅老的那只,是仿的,大楚现今的琉璃还带着点微微的颜色,烧不出西洋人的那种纯净,“你知道的,我娘现如今在帮东瀛人做生意。她倒腾黑市久了,自己心里过意不去,一直希望我做个正经营生。这几年大楚也不太平,东瀛人在海上偷偷摸摸,不知在计划什么,前几天通州港口还差点走火打起来。”

      他眉目清俊,一只眼睛透过略带颜色的西洋镜,有些许忧愁。

      书生姓许,大名叫许清夜。元沧总叫他秀才,倒不是因为他真的是个举人秀才,而是因为书生他娘是贩黑市的,以前走的是黑书,现在在帮东瀛人贩货。

      书生她娘是个狠人,是十里瓜州渡有名的女户,和苏娘子一样是个寡妇,因着是走黑市的,泼辣精明,消息十分灵通。

      想到这茬儿,元沧凑近书生道,“诶,既然你娘什么都知道,那今儿早城门是怎么回事?还有那个金陵的御史?”

      “御史?”书生耳朵动了动,“不知道。”他蔫蔫道,“金陵那边儿出了大事,御史估计下江南的吧。”他说完就掏出纸笔写起了书,书生从小看了不知多少话本,立志做江南第一书家。

      元沧画着稿纸默默啃起了糖饼,扭头去看书生,却发现他胸前挂了一枚小小的十字架。

      那玩意儿是西洋教的东西,先帝时期佛朗机人从海上带进来的。这帮金发碧眼白毛子要了南海的一块地,死皮赖脸地赖了下来,然后传来了这东西。

      元沧不信神。

      或许是少年藏在骨子里的傲,或许是不屈服,元沧给这世道磋磨成这样了,却还是没信过神。哪怕元长生打他的时候、连着他那个疯子娘一起打,他也从来没渴望过有神能救他——他现实到有些刻薄的。

      两个半大的少年一个写、一个画,相对无言和谐坐了半晌,晌午暂时下工了。期间拉着书生去山脚饭堂用了饭,元沧这才想起把早上在河边捡到人的事告诉梅老。老人家自是满脸不乐意,吹胡子瞪眼给那男人把了脉,书生扒着小柔满脸笑,笑得贱兮兮的。

      “兄弟,你桃花运足啊,”书生朝他眨了眨眼睛。元沧没理他,径自向老人家道,“先生,这人没事吧?”

      梅老一脸冷峻,“你知道你捡了什么人吗?”

      元沧低下头,又是一副怂样。

      梅老没说话,沉吟了半晌,径自道,“肋骨断了两根,等他养好后,就尽快叫他下山吧。”说罢竟甩袖走了。

      身后,书生笑嘻嘻地跳下小柔,“兄弟,别听着老头的。你艳福不浅,这美人看上去非富即贵,你救了人家,将来肯定富贵登天!”

      “你才富贵登天!”元沧给了他一拳头就走。

      “借你吉言!”书生笑道。

      下午的活儿重,门里的一众学徒跟着老人修机甲。

      约摸是有技师的缘故,玉霄门包办了江宁地区整片儿的机甲。重甲肯定不会让他们修,朝廷的工部局有专门的机构垄断,碰一下都得乡绅官府保举。拿给他们的都是轻甲,或是年久失修损坏的不成样子。

      书生一边擦着手上的机油一边发牢骚道,“真不知这玩意儿穿出去是什么样子,铁做的疙瘩,压身上肯定重。”

      元沧说,“不知道。不过重甲的盒子里装的是紫镏金,我见小柔动过。有一回院儿里抓贼,小柔腿下冒着蒸汽,‘刺溜儿’一下,飞老远。”

      书生想象了小柔笨重的身子窜上天的模样,“噗嗤”一声,笑道,“那可真是奇。据说西北明年增新兵种,是能上天侦查的鹰卫。咱瓜州倒是有个蛟龙营,兵士们戴着潜盔下海,要是穿上了重甲,那不得掉海底了?”

      两个少年蹲在堂底下听着笑话乐呵呵地笑,笑了还没半晌,堂外忽有人道,“瓜州戒严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瓜州渡(二)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