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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瓜州渡(一) ...

  •   元沧醒时,天井底下有小姑娘悠悠地喊,嗓门细细的,吴侬软语,甚是好听。

      昨夜他睡的阁楼漏雨,折腾了一晚上,愣是没睡好,醒时脸上挂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一副倒霉病鬼的模样。

      挣扎着系好褂子,从床上爬起来,推开窗子朝楼底下喊,小姑娘登时没声儿了。

      今日的天是灰蒙蒙的颜色,长夜将明,月亮勾出一抹弧影。江南六月的雨,怎么也下不完。

      元沧收拾了牙枝去楼底下厨房刷牙,蹲在厨房的门槛上,巾子搭在肩头,烟雨灰蒙蒙的,石板上落了一层潋滟的水光。

      雨“笃笃”地敲着鱼鳞瓦,沙沙响。元沧刷完牙,热乎乎冒着水汽的巾子捂上脸,顿时整个人清醒过来。

      瓜州渡的烟雨和水光映入他的眼睛,他有一双黑而大的纯净眸子,倒映着江南朦胧的潇潇烟雨,黑瓦白墙的堂屋,和高高的天井,眼神很好看,却莫名有种死气沉沉的味道。

      他很累,一天打两份工,有时是三份。他今年才十三岁,少年身板儿,又是长身体的时候,长期的劳累让他细胳膊细腿,浑身的骨头都支棱得瘦伶伶的。他没办法,他得找活儿干,去养活他那个垃圾一样的爹、疯子一样的娘。

      元沧他爹元长生据说是先帝时期从宫中下来的侍卫,瓜州渡十坊二巷都唤他一句武人老爷。他娘梅寄雪则是个东瀛舞姬,据说东瀛的女人脑子都不大正常,他娘更是朵奇葩,成日里元郎元郎地叫,也不管这狗男人喝醉了酒回家就打她、拳打脚踢、拿女人和孩子撒气;家里一直坐吃山空,元长生又赌又败,这个家迟早要完。

      唉。元沧叹了口气,拿眼睛偷偷去瞟上房的房门。月洞窗紧闭着,门也锁得好好的,看来元长生昨晚没回家,不知宿在哪个勾栏儿红馆。

      元沧站起身,盯着眼前石板儿水淋淋的雨光怔怔地发呆。其实他睡阁楼倒不是因为家里穷苦,揭不开锅,而是为了躲他爹,还有他那个疯子娘。

      拿了洗漱的东西上了阁楼。阁楼是他的天地,低矮的楼间堆满了稀奇古怪的零件和小玩意儿,还有图纸;中间放着一张矮床。再次确认了他放在床头柜的那个螺钿小盒子,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几张银钞,是他这一年打工换来的,够补贴几年的家用。

      收拾好东西后元沧锁了门,提了一个装满衣服的盆子,从后门溜出了家。

      门外,小姑娘已经冒雨等着了。

      “瀛洲哥哥,怎生这么慢?”小姑娘朝他撅撅嘴,乌黑头发大眼睛,一身细纨子帛罗衫,大红袄子马面裙,唇红齿白,方才在阁楼下呼喊的就是她。

      “抱歉,起晚了。”元沧闷闷地回了声,自觉走过去帮她提起衣盆。瓜州渡找童工的人家不多,巷口坊的那家机户就是。它的主人是个绣娘,全瓜州最好的绣坊就在她那儿。

      瓜州渡的绣品远销西洋和东瀛,苏绣云锦甚至能和金陵、苏州媲美;主人家苏娘子是个好人,也是个好东家,收的童工活儿都不重,去得早了,还能用院儿里的“锦芳绣”洗衣裳。

      对,锦芳绣。想到这儿,元沧唇角勾出一抹微笑。

      也不知是谁发明出的这等便利玩艺儿。大楚现如今是技师和偃师的天下,朝廷前几年还在昆仑和漠北发现了紫镏金、昆仑油,工部用玄铁做成铠甲,凭着枪药、火铳,征服了漠北,打退了关外的鞑子,让关中过了一个难得的清平年。

      这也算暴君上位后做的难得一件好事。大楚的皇帝都是奇葩,楚家一家人都是疯子,据说三百年前还有个藩王仅凭一己之力差点让大楚变成“南楚”的。

      当朝的皇帝楚然是个暴君,弑父弑兄后上的位,一年不知砍了多少人,盛京城都说这是个妖魔般的人物,长得祸国殃民,还动不动就灭人满族。

      灭不灭族元沧不知道,不过他们小老百姓,天高皇帝远的,紫镏金自是没见过,枪药火炮也无缘,只能使使木头做的傀儡铁人。

      据说眼下江南春耕用的就是傀儡,不用人在田地里拉,自己牵着牛,到了一个地方就自动吭下身去,秧苗插进地里,就是有时候会插不准,秧苗歪歪扭扭的。

      “瀛洲哥哥,你傻笑什么呢?”身边的小姑娘突然开口道。她叫云仙儿,是隔了条街甜水巷的娼门子,她倒不是个卖身的,是个唱评弹的。只是她娘是个妓女,据说还是金陵的名妓、扬州的瘦马,落了难才到瓜州渡来。

      这小姑娘从小跟她娘学了一身媚人的本事,见谁都娇娇软软地喊,一头乌发用红头绳扎了两个小揪,簪了两朵小小的绒花,走起路来莲步轻移,豆蔻梢头的模样,整条街的人都看她。

      元沧有些尴尬,红着脸别过眼去。倒不是因为她不好看,只是他心里除了钱和机械,没有别的。

      云仙儿比他大两岁,却还喊他哥哥,还老黏着调戏他。约摸是娼门子的缘故,整条街的女人都不待见。这世道里,长得太好看的女人,不好过的。

      “瀛洲哥哥,你怎么不看我?”云仙儿用帕子捂起嘴,吃吃地笑,一截雪白的藕臂露出来,腕上两个银闪闪的锞子。

      “哎呦,我的姑奶奶,饶了我吧!”元沧别过脸去,脸烧得通红,云仙儿这小娘,真是个冤家。

      云仙儿绕到他面前,两个眼睛笑盈盈的,“诶,瀛洲哥哥,跟你说个正经事。”

      “明年我就要及笄了,到时候娘和鸨儿肯定要把我嫁出去,嫁不出去,就得留在楼里挂牌。我不想挂牌,又没什么认识的男人,到时候你来娶我,好不好?”

      元沧一愣。大清早的,就有美人送怀?

      他还未开口推辞,云仙儿又道,“我知道你还年轻,也挺不乐意的。没关系,我不耽误你,咱俩先把婚约定下,等我过了十八岁,就把我娘弄出来,自己领个女户去,咱俩各过各的,好不好?”

      娘嘞!当然是不好!元沧拔腿就跑。

      “云仙姐姐你吃错药了!”元沧边跑边喊,云仙儿跟在后面追,气得挥着帕子,气急败坏,“忘八小子,龟孙儿!你个臭愣头!老娘哪里不好了?”

      元沧充耳不闻,身形灵活地到处乱窜,跑了好一会儿才把云仙儿这小娘给甩了。

      “呼。”捂着胸口呼呼地吸气,背靠着白墙,爬藤虎落下来,气还没喘匀,肩头忽然有人一拍,“嘿!兄弟!”

      元沧吓了一跳,手中的两盆衣裳咣当落地,来人给他拾了起来,“这么慌做什么?”

      衣裳递给他,那人抬起头,眉目清俊,跟他差不多大的年纪,一身青衣,遍身书生气,气度却莫名猥琐,“嘿,刚才兄弟都听到了啊,瀛洲,你们嚎那么大嗓门儿,改日定亲,记得请兄弟喝杯喜酒啊。”

      你丫才十三岁定亲!元沧脑门儿青筋直冒,“秀才,别闹。”他不悦道。

      书生也不逗他,正正衣襟,拉过元沧,正色道,“我也不跟你闹。瀛洲,只是有件事要告诉你。”

      “我娘今早去城门摆摊,发现瓜州渡门口多了好多锦衣缇骑的御龙卫,佩着绣春刀,骑着马在抓人。我娘托人告诉你,待会儿你要出城去玉霄门做工,就走渡口那条水路,洗完衣裳就去,我在渡口等你!”

      元沧点点头,书生说完话就走了。元沧提起衣服,继续往绣坊走。

      今年是正和三年,暴君登基的第四年。暴君昏庸无道,朝野还有个权阉,叫什么……苏知行来着。东厂的大太监也就罢了,御龙卫也见天儿地在城里抓人,瓜州渡临着海,和东瀛人有生意,他都习惯了。

      转过一条街就是绣坊,临着水一溜儿烟的白墙黑瓦,石桥拱门。雨已经停了,天空泛出淡淡的金鳞色,云蒸霞蔚,河岸边的绿柳被雨洗得很新。

      元沧过了桥就去敲绣坊乌漆漆的后门,后门打开,露出绣坊一窝姑娘水灵的脸,见了他,都笑成了一朵花儿。

      “哎呦,元小郎君来了!”姑娘们一蜂窝儿地笑,直接把元沧拉进来,簇拥着他热热闹闹往后坊走。

      元沧面无表情地挤在姑娘们的袄子中间。他身量纤细,挤在一堆姹紫嫣红争奇斗艳里,活像一堆花儿里面的稻草。不知是谁身上的脂粉味儿熏得他鼻子痒痒,抬眼去望,满目乌云般的鬓发,发间簪着劣玉的簪子,或是一朵朵雪白的茉莉和栀子花,她们女人就是这样,好美,也好强。

      他娘的,他就是个冤大头。原本他只用锦芳绣洗自己家的衣服,后来不知给哪个绣娘姑娘瞧见了,特地赶着早早来上工求着他帮洗,最后演变成了他得洗整个坊的衣裳。

      果然,他刚一坐上锦芳绣,姑娘们一排排坐好,训练有素地将自家衣裳倒进桶里。

      元沧认命地蹬起了锦芳绣,他本来就是干这个的。锦芳绣是一台机器,木头做的零件,下面两个腿蹬子,前头一个类似水车的圆桶,像个车轱辘,比他人还高。衣裳倒进去的时候,圆桶转起来,洗得格外干净。

      苏娘子原本是想用这两台机器浣纱,大的叫“斑斓彩”、小的叫“锦芳绣”,据说是金山脚的玉霄门做的,刚抬回来的时候,扎着红绸,八人抬着大轿相送,一路放着鞭炮,特有牌面,比元沧整个人还要值钱。

      江南的六月天多阴雨,用机器甩过的衣裳格外容易干。只可惜斑斓彩要好几人才能推动,元沧没那力气,只好勉强蹬蹬锦芳绣。

      他这边厢吭哧吭哧踩着水车,那边厢姑娘们磕着瓜子在唠闲话。江南地儿小,坊里街坊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瓜州渡才十个坊,更是如此。坊间的闲话,不带点儿桃色,都传不开的。

      元沧竖着耳朵去听,他也好这口。谁料几个绣娘掩着手帕,窃窃私语,说得却是“国家大事”。

      “诶,侬听说了吗?”其中一个绣娘道。

      “欸,那么大点事,奇了怪了!”一个头上带着茉莉花簪子的答,然后几个女人围在一起,一阵唏嘘。

      “……金陵那块地儿也是中邪了!六朝古都、金粉秦淮,谁知道前几天突然炸了矿,秦淮河里流得黑乎乎的紫镏金!”

      “呦!邪了!”

      “可不是?十里八乡的水都染黑了!一股刺鼻子的油味儿,浮在江面头。有好事儿的拿着火苗子去点,想看看那玩意儿是不是,谁知火星子落江面上,‘轰隆’一声!整条江都燃了!那气浪、那阵仗!比红莲大炮轰城墙的动静都响!”

      “哎呦!”大伙儿围在一起唏嘘。

      “那……死人了没?”良久,有一个绣娘道。

      方才那个带茉莉花簪子的朝她一啐,掩着帕子笑骂道,“兰香你真是日子活到狗肚子里去了,当然死了。”

      “紫镏金浮在水面,整条江都烧了,不小心掉江里头的,差点都能熟了!”

      那个叫兰香的一脸戚戚,扭着帕子不甘道,“唉,本想苏老板下回上金陵带我去呢,她上次从秦淮河带回来的那个胭脂膏子特别好看,现在……只想着金陵没事吧……”

      她这一叹气,姑娘们也都跟着戚戚艾艾了起来,手里的手帕绢子扭成皱巴巴一团。

      良久,绣娘里有人道,“都怪那个暴君!”

      元沧一愣,关暴君什么事?

      却听那个绣娘道,“那暴君自己就是个祸害,克兄克长克妻子,非要拿紫镏金去弄什么昆仑油,这下好了,天灾人祸!连累得咱们姐妹几个见天儿地去不了金陵!”

      她这么一撒气,人群里也跟着有人骂起来,“就是就是!据说这暴君不男不女,长得跟妖孽似的!”

      “……据说这暴君还不举,留着就是个祸害!”

      “……说得对,还有!据说那暴君出生时,满盛京血色的云气冲天!大伙儿都说,那是不祥之兆!”

      “……他身边的那条阉狗,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

      越说越离谱了,恨不得楚然在她们眼里是个三头六臂、张口就吃小孩儿的妖怪。元沧哭笑不得,不过仔细想了想,其实暴君除了好大喜功了点儿、动不动就爱砍人了点儿,还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

      前些年对漠北征兵,这些年江南的税收也降了下来,朝廷还别出心裁地开了“女户”,因着这位暴君,现在是三教九流都能做官。

      百姓们张家长李家短,说得都是文人对暴君的口诛笔伐。瓜州渡民风淳朴,走大街上都有人用鞋底板招呼官老爷的脑袋,得幸亏是小地方,要是在金陵,老早就给东厂或御龙卫的番子拖诏狱里头了。暴君若是真残暴,也不会任由着百姓们乱说。

      其实元沧知道,她们这是在恐慌。瓜州渡是个小地方,却离金陵不远,坐船逆着长江半天就能到。紫镏金浮着江面都能烧着,毁掉城墙轻而易举。普通的老百姓见识短,天底下徇私枉法的贪官、脏官多了了,她们却只认识一个“暴君”,于是炮火都往狗皇帝身上引。

      元沧都开始同情那暴君了。

      一群女人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听久了也觉得腻烦。元沧木着脸蹬了不知多少桶衣服,腿都蹬麻了,后门口忽然传来一个女人声喊,“一个个下贱娼子!小贱蹄子!都围在一起乱嚼什么舌根?真当自己是女秀才了?”

      “金陵的御史隔日就到,还快点儿不麻溜地滚起来上工!”话音刚落,天井里走出来一个大红衣袍的妇人,面容秀美,唇如渥丹,项上一串鎏金的璎珞,叮铃铃闪着光。

      绣娘们轰地一声如鸟兽散,似是怕极了这女人。

      女人走到元沧面前,元沧老老实实地叫了一声,“苏姨。”

      苏娘子颇为不悦地盯着他脚下一桶桶衣物,皱着眉头道,“秀才那孩子让我来唤你,他在渡口蹲得腿都麻了,还不见你。怎么,她们又让你洗衣裳了?”

      元沧缩着头不敢答话,一副倒霉的怂样。

      “这帮小贱蹄子!”女人又低声咒骂了一句,她是个商人,脾气自然火辣。

      “那……那个……姨,金陵的御史又是怎么回事?”元沧畏畏缩缩地问。

      苏娘子把柳眉一竖,“小孩子家家的,问这么多事做什么?”

      于是元沧就不敢问了。女人又塞了他几块糖饼,今日提前放了他下工,叫他去渡口追书生去。元沧揣了糖饼就朝渡口跑,他得乘船去赶今日第二份工。

      一路风驰电掣地赶到渡口,瓜州古渡的芦苇萧萧,青苍苍的颜色衬着远处的白墙黛瓦,莫名有种苍凉的味道。

      隔着江就是金山,玉霄门就在金山山顶。据说那门里有座金山古寺,黑漆漆的塔顶矗立地老高,威严的样子。瓜州渡的话本子里都在传,百年前有条成了精的白蛇,一怒之下淹了古寺,独留一个塔顶露在外头。

      元沧急冲冲往渡口边的亭子赶。瓜州到处是古迹,据说不知多少年前还有个妓女把自己的百宝箱沉在了江里头,因此这座亭子又叫“沉箱亭”,书生每回等他都会候在亭子里,特别好找。

      从渡口绕进了亭,亭内却没有人。回头再往渡口边一看,船少了一条,书生怕是已经撑船走了。

      元沧顿时有些犯难。金山是一座孤岛,长江这段儿的水弯弯曲曲,水流有些急。他撑船不如书生稳,一个人撑过去,怕是会出事儿。

      不过……罢了。原地纠结半晌,元沧咬咬牙,大不了绕路!总比克扣工钱好!思索着便撑起船蕎,蕎子头狠狠击在岸上,小舟登时游鱼般轻盈地滑了出去,飘摇地像片叶子,驶进滚滚的长江。

      一路上,元沧腿肚子都在抖。他就是这么怂的一个性子,因此坊里的绣娘都逮着欺负他。不推他一把,他准会黏黏糊糊囿在原地。

      好在是有惊无险地过了,只是上岸的地方有些偏,芦苇苍苍,又密又高。元沧没来过。

      原地把船藏好,元沧拍拍袖子就要往山上走,刚走了几步,脚却踢到了什么东西,顿时一僵。

      惊恐地垂下眼去看,却只见岸边的芦苇里,正静静地躺着一个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瓜州渡(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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