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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二版】九 琵琶惊落雁(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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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走吧。”曼苏尔决定放过她。
“就这样?”
“就这样。”曼苏尔丢了一粒钻石砸在她身上,“牺牲色相的酬劳。”
罗敷望了曼苏尔一眼,她似乎看到了什么,一瞬间脸上的表情动了动,笑笑,捡起了钻石。
曼苏尔再次认清了这个女人,她贪婪的本性就是现实生活的本质。她知道人生在世,就要吃饭穿衣,没有钱是万万不行的,只有那种被人豢养自己从来没有亲手赚过钱的女人才会不把钱看在眼里,真正经历过生活的人没有一个会逼视金钱。罗敷真的嗜钱,她贪婪如赫拉,媚惑如爱神,但她独独不是雅典娜。现在,曼苏尔不再因为她毁了自己梦中女神的高贵形象而恼怒,似乎一切已时过境迁,无所谓了。
“你有羞耻心吗?”他问。
“当然!”罗敷道,“男子的美德在于忠烈,女子在于贞洁,自古就是这样。”
“你要美德有什么用?能比生命更贵重吗?什么叫圣女,什么是英雄?难道要为了美名慷慨赴死,白白浪费了生命?尊严、道德的定义只有活人才能定义它。人活着最好了,只要活着,总有一天,你就有机会反过来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
罗敷其实并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武则天先从了唐太宗,而后又从了儿子辈的唐高宗,最后却作了女皇,有人敢嘲笑她的不贞吗?道德?难道男人拥有三妻四妾就是道德?既然男人可以不忠,女人为什么不可以不贞?圣贤之言只是自己他们的一厢情愿,永远也达不到的理想。因为这根本就是一个男尊女卑的世界,道德只是男性将自己的意愿强加在女性身上。
“什么是男人的尊严,在弱质女人面前充英雄的笑话罢了!”曼苏尔说,“在我看来,你的委屈求全却是难得的美德呢!”他这样说着,口气里不带丝毫调笑,是极其严肃的,“在你身上,我看不见不贞,只看见智慧,因为你知道只要抓住活着的机会,就会等到报复我的一天。这是□□的婊子,还是用兵的孙子?我在你美丽的外表下,看到了无穷坚忍的意志,对你的这份上进心,我非常认同!”
是的。我要美德有什么用呢?我是从阴曹地府里走出来的‘易水寒’。她嗤的笑了一下,却心如刀绞。可我依然向往美德和高尚的情操!她眼前浮现出一个伟岸的身影——所以我爱他啊!
“曼苏尔,你在恭维我?你爱上我了吗?”罗敷问。
“嗤!”曼苏尔觉得可笑,“为什么所有的女人都以为男人和她发生□□接触后都会爱上她?多么无知愚蠢的想法。”
“我只不过想确认罢了,因为你的表现很奇怪。你有一颗冷酷残忍的心,任何妨碍你的人,你都会让他们彻底消失,你不象会惑于美色,轻易放过敌人的人。”
这就是她了,一个不会因为男人的恭维产生虚幻妄想的女人,一个完完全全现实中的现实。
“你碎了我长久以来的梦,于是我索性把梦碎得更彻底,然后把它象垃圾一样丢掉。”曼苏尔自嘲,那一瞬间,他一贯冰冷的语调中不经意流露出一丝难得的怅惘。
“原来你还在会做梦的年纪,你的大胡子把整张脸都盖住了,我还以为你至少有四十岁。”
是的。他也不过是一个刚刚二十五岁的年轻人,因为年轻,便留有孩子般幼稚的幻想,然而,任何幻想他这样的人都不需要。他活在一个囹圄的世界,步步惊心,朝不保夕,家族抛弃了他,贵族们敌视他,哈里发猜忌他,他戎马倥偬十多年,战功赫赫,却只换来了一个‘常胜者’的空洞称号,如果他不能冲出这一切,攫取压倒一切的地位和权力,等待他的最终只有死亡。他费尽心机来到远东,逃出大马士革的封锁,借机掌握远东军队的指挥权,这正是他开始培植自己的亲信,建立自己的武装的大好时机,但他却在做梦。
他其实很感谢生命中出现这样一个女人,一个过于现实的女人,没有任何高尚的情操,让他看清了自己的幼稚,从此再不会做梦。他要留着这个女人活在世上,让自己每次看到她,都会警惕自己的幼稚,更加认识冷酷的现实。
“主人,这样放走她好吗?”哈桑问,“她一定会惹出事来,我们还怎么在龟兹呆下去?”
“随她去。”曼苏尔皱了一下眉,这时,阿曼进来报道:“节度使派人来访。”
曼苏尔立刻笑了,“这个夫蒙灵察对我的行踪倒了如指掌,看来他对大唐有些不纯粹的想法。离开大马士革时,叔父拜托我的那件东西如今恐怕得着落在他身上。请进来。”
进来的是夫蒙灵察的幕僚贾策,“恭喜阁下乔迁新居。”
“您有何事?可是来买我的马?”
“您误会了。我不是来买东西,而是来卖东西。”
“哦?你有什么好东西值得我买来?”
“阁下信仰真主吗?”贾策问。
“当然。每一个大食人都信仰真主。”
“我有一件价值连城的古董,想必每个信仰真主的□□都会喜欢,如今正在运来龟兹的途中。只要阁下开得起价钱。”
“那么,我将成为夫蒙灵察大人的忠实朋友,朋友有要求,绝不吝啬。”
哈立德无法分辨此刻的心情,他不知道自己这双腿如何拖动失魂落魄的身体从城西一直走到城东。
“住在东边多好啊!可以第一个看到初升的太阳!”她曾经轻快的笑着,把美丽的脸颊沐浴在朝阳的艳晖里。奇怪的是,她说过的每一句话,说话时的每一个表情,哈立德都可以从记忆里再现出来。这十日的相逢,竟象一场重新创世的再生。
远远的,熟悉的小屋已在眼前,断续的琵琶声传来——
“花气酒色成一盏,
诗笺也被菊泪染,
琵琶一曲惊落雁,
夜长无眠……”
她似乎有些醉了,带着迷离的眼神,“嗨”的抬手朝哈立德打了个招呼,“怎么不陪着你主人?跑到我这儿串门啦?”
哈立德躲开了她的眼睛,冰凉的月色冻在他脸上。
“哈立德,”她轻轻唤了声,“谢谢你!可惜我没有听进去你的忠告,自取其辱。”
为什么她会说“谢谢”呢?如果她此时大骂一顿,戳上两刀,哈立德就会觉得解脱了。
他不由自主跪在她面前,捧起她的手,深吻下去。他忽然发现自己内心深处的可怕,当曼苏尔问:“一个女人如果被剜去了双眼,割去了舌头,她就不会再美丽了,你还要她吗?”,那时的他,心里竟然怀着窃喜,盼望着从此她的眼睛不会望着别人,她的口中不会吐出别人的名字,从此禁锢在自己身边,千依百顺。他害怕,怕她太美丽、太聪明,跑得太快、太远,跑到一个自己再也无法址及的地方。原来,自己傲慢的外表下,只有渺小卑劣的自卑罢了。
“哈立德,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
有没有喜欢?哈立德勃然对自己恼怒!根本一见钟情、又土又傻、更不可救药的爱上了,爱上了她月色下望着自己醉且怨的眼神,痛而坚挺的背影,甚至连她吃饭时优雅张开的嘴唇也在无时无刻的诱惑着自己。原来这就是爱情了,明明让你痛苦,却甘之如饴。
“不要爱上我吧!那样我会很为难,因为我心里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她说,唏嘘,“更何况,我们是敌人,不该相爱。”
“哈哈!”哈立德大笑,“象你这种大小姐,不是什么男人都能消受得了的!”哈立德退开了。只要时间允许,他愿意等,自然而然的一步步把自己的影子印在她的心上。他这时又开始庆幸了,庆幸罗敷今夜主动将自己献给曼苏尔,曼苏尔的背景、权势、个人魅力,吸引了太多美丽的女人,他从来对主动送上门的女人不屑一顾。
“别小看人!以为我嫁不出去吗?”罗敷也大笑,“哈立德,你以前的恋人都怎么评价你?”
“她们通常会说:‘没出息!’,‘穷光蛋!’,有时也会娇嗲的说,”哈立德学着女人的强调,“‘你好坏呦!’”
“哈哈——!你好坏呦!”哈立德被罗敷象征似的暴打了几拳,毕竟还是有些怨吧?
似乎所有的忧愁都一笑泯然,也许只是更深的藏在彼此心底。明天,是朋友?是敌人?是恋人?
也许,什么都不是了,只是一个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