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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云英盛会剑锋芒 ...

  •   此次天下剑会,司马阳所邀来与会的多乃成名豪杰,涵养气度皆属上品。既令随从而来,慕名而至的许多平素粗鲁之人,也无不竭力装得大方得体,生恐见笑于人,如关明肃这等凶悍人物尚且不出恶言,是以“老子来会你”这一声喊喝在场众人听来均觉格外刺耳。
      群豪一时不约而同向发声处瞧去,只见一个形貌彪悍的大汉跃众而出,提纵身形跳上台去,落下时但听得“砰”地一声闷响。陆正细细打量,见这人显得甚是身宽体胖,足有七尺之高,方脸虬髯,气色阴森,身着一件极大的全黑氅袍,直垂到脚。
      其时蒙古蛮夫多着袍长较短,贴身窄紧的“质孙服”,方便乘骑,而汉人武者大半仍沿宋时绿林衣着,劲装结束居多。武学一道,颇以轻灵快捷为要,常理说来,无论何族的武者都决不会以此等有碍行动的宽松大氅遮覆全身。陆正于眼前这打扮怪异的大汉全然不识,问道:“阁下高姓大名?”那大汉道:“老子乃为取你狗命而来,不是什么‘阁下’。”陆正平素涵养极好,但听他连番恶语相加,也已按捺不住,早将空伏的善言抛诸脑后,道:“你吹什么大气。哼,陆某这条命你若取得去则罢,取不去可非叫你留下性命来,看招!”说时长剑直刺而出,竟不顾守擂身份,先行发招。
      那大汉露面以来词锋咄咄逼人,待得此刻比斗起来,却立转沉稳,周身运力,真气于氅中鼓动,手底长剑应招拆解,挡开了来剑。
      司马阳在场外观察,心下甚觉不妥:“此人如此有意遮掩身份,又是来者不善,陆前辈实不应贸然就上。此一来于对方来路也是不知,何况出手如此浮燥,未免有悭身份。”青城派此来尚有陆正的同门以及弟子等数十人随行,这些人虽都于那大汉的言语不满,但也隐隐觉得陆正此举有失门派体面。好在陆正毕竟是有道之士,起手虽然焦急,但未能收效之下心态转变,后招即连绵而出,使之络绎不绝。那大汉不知为何身子不动,勉力还招,局面竟立时不利。陆正不明所以,心下狐疑,手上却不敢留隙停歇。
      海忆泉被那大汉捷足先登,于他自然多了几分留意。初时见他以退为进,激怒陆正,又稳健还招,本十分佩服,但只几个回合看罢,心下念头又变:“这人身法笨拙,出招又是不快不奇,功夫实没半分可取之处。若说不通剑理稍显刻薄,但说一句剑法平庸那可毫不过分。至于这陆正使的青城剑法卓然成家,缜密严谨,确是高超武学。只可惜这位道长用剑拘泥于招法,能耐可就差多了。”他初时不知陆正功底,本还存有三分忌惮,此时既见其身手,便已不再将他视作劲敌。
      群雄先于午前观赏了司马阳的两场妙斗,虽不指望陆正也能如司马阳一般技压群芳,但总是盼剑会比武无一冷场,越加精彩,此刻眼见那大汉功夫稀松,陆正却又谨慎从事,许多人不免心怀失望。金思铜午间酗酒颇多,此时酒性发作,眼见台上二人过招实难算得好看,一向又不把青城剑法当回事,忍不住哈哈大笑道:“这般不成章法,像什么话,小孩子打架吗!”华山派诸人知他醉后之言狂放,却也均不免发笑起来。唯木山中生性拘谨并不发笑,心想:“陆正毕竟大有身份,掌门师兄酒后失言,如此取笑于他,只恐日后生出祸害来。”当即戒令众人止笑。
      青城派中有几个年青弟子听见华山掌门出言讥讽本派长者,不敢正面冲撞,但见华山派诸人发笑,心中恼怒,再也沉不住气,纷纷向华山派处喝嚷。如此一来场外喧闹四起。左近更有好事之徒乘乱帮腔,从中挑拨。两派青年弟子互相争吵叫嚣,顿时乱作一团。五行侠平素约束门下弟子本严,除金思铜尚醺未醒外,其余四侠见情势不对,均是即刻喝止各自门下弟子。青城派为首的陆正却在擂台上对敌,无暇理会场外混乱,青城派中陆正的一位师弟蒋平处事较为沉稳,接连喝斥道:“都给我住嘴了,青城派的脸全让你们丢尽了!”这才平息争执。
      陆正于台上也约略瞧到了场外事态,但此刻占尽上风,着意以胜败论事。心想只需赢了比斗,事实胜于雄辩,众口之辞便可不必理会,如此做想,攻得更急。那大汉见他杀招叠出,先前自己要取其性命之言似皆要反报己身,还招更加力不从心。陆正气势正盛,刺去一剑给那大汉拆架开,忽使一招“回风拂柳”,向那大汉臂上划去,凌厉非常。那大汉不辨虚实,举剑欲再挡架,陆正猛然变势往他心口直刺。那大汉见其剑至,慌忙转身闪躲,硕大的身子转了整整一周。
      忽听陆正“啊”的一声惨叫,向后跌了出去,群雄待见陆正勉力爬起,竟“哇”地喷出一大口血来。
      这一下变故来得奇快,陆正剑招变时,群雄无不料他胜券在握,哪知那大汉于闪避之际不知背地里使了什么手法,竟一举扭转了败局。司马阳岂容旁人败坏比武规矩,飞奔上台,怒斥道:“此间大会有约在先,比剑夺魁。阁下暗箭伤人,可是不把天下英雄放在眼里?”他故意将天下英雄也说在其内,有意激起公愤,果然台下颇有同声质问之人附和诘责。青城派有两个弟子上台来搀起陆正,蒋平也已抢上台来,道:“此间多位前辈高手在此,你竟行此卑鄙之举,简直令人齿冷,我青城派于此事决不会善罢甘休!”那大汉却熟视无睹,双眼望天,既不理会各人言语,也不去瞧司马阳,闷哼了一声,再无所动。
      海忆泉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目力绝非泛泛,但适才目不转睛瞧着二人交手,那大汉于回避之际一手执剑,另一手也明明并无异动,陆正却又显然中了他的暗算。当下移步到金思铜身近,探问道:“金前辈,你可瞧清了这人使的什么手法?”金思铜此刻酒醒了六分,尚带四分醉意,道:“这狗贼做得倒是干净利落,虽是发射暗器,能瞒得过老头子的眼睛可也真不简单。”海忆泉皱起眉头,转望土坷儒等四侠,见四人也均是面露迟疑,显然亦都没瞧清楚那大汉如何暗地操作,心道:“天下间难道果真有如此举重若轻, 出手看似迟缓,实则快如闪电的高人吗?如若不然,除非这人身上生了三只手。”转念又想:“武功招数上要装假容易,但于身形步伐上想要故作平庸,欺瞒过金前辈、空伏大师这等老江湖谈何容易?刀剑无眼,再大胆的人又怎会于较真比武时如此托大,可见他的行止当非作伪。”
      司马阳等了许久不闻那大汉回应,又道:“阁下若再不交代几句,各路的英雄好汉可也不答应。”那大汉沉吟片刻,道:“公子言下之意,我若不肯认输便要群起而围,逼我就范?”司马阳冷哼一声,道:“似你这等无耻之徒,岂用天下英雄一齐动手,我一人也将你打发了。只是我也并不屑驱赶你这小人,我劝你好自为之,还是自行下去,也好落得少有人与你为难。”陆正这时缓过气来,急道:“陆某不服,咱们再行比过。”那大汉忽尔朗声大笑:“哈哈,你既说不服,终究是自承输了。司马公子,陆道长已自认输了,却叫我如何再自行弃斗。这场比武较量,我身子安好,陆道长却已伤了,难道还能做两败俱伤之判吗?”陆正听他巧言令色,气得又喷出一口血来。蒋平一面在他周身寻查暗器伤处,一面道:“师哥,别动气。伤在哪里,我先替你看看伤势如何。”
      司马阳不料此人看似粗鲁,却颇狡滑诡诈,冷冷地道:“你当真不知悔改,司马阳可要得罪了。”那大汉大手一摆,道:“且慢,公子指我暗箭伤人,不能作数。敢问公子,难道暗器功夫便不是武功吗?”司马阳道:“此乃‘剑会’,以剑术论胜败,暗器上的高低较量不在比试范畴,自不能算。”那大汉道:“此话倒也有理,只是不知比试至今何曾有人言明此事?”司马阳一怔,竟尔语塞,心想此间比武既定名“天下剑会”,所比试的自不会是旁的功夫,禁用暗器之事不问自知,约定熟成。这人却抓住我不曾明说过的把柄,此刻自是谋定而动,用心之深刻可见一斑。那大汉见司马阳不语,又追问道:“何况公子只是推断我暗箭伤人,可亲眼看清了我使何种暗器,以何种手法,打在陆道长身上何处?”陆正闻言猛地站起,怒道:“打在肋下…”话没说完,身上剧痛,又既坐倒。蒋平同众弟子将他掺扶下台,即施治理。
      司马阳道:“如此说来,阁下是自恃本领高强,无人识得了?”那大汉鼻中一哼,道:“只怕心中这般作想的却是公子自己吧。”司马阳与他越说越僵,手触长剑,道:“既然话不投机,咱们且谈止于此。在下唯有动手请阁下下去了。”那大汉双目一翻,哈哈大笑,道:“有些人尽是指责别人破坏规矩,自己却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当真好笑。”司马阳道:“我如何坏了比武的规矩,倒要请教?”那大汉道:“公子午前已连胜了两场,我只胜得这一阵。依日来约定,公子尚应于场下歇息,静候挑战。”
      场下各人听他这一番强词夺理,竟将自己的行径说得入情入理,却将司马阳说成了破坏规矩之人,无不大怒,纷纷厉声斥责。司马阳却是精明沉稳,面上丝毫不为所动,心生疑虑:“此人言语厉害,却不露意图,定是有备而来,我若此时号召群雄逼他自去,反而落得以多欺少的话柄。”一时彷徨无计,难以决断。
      众人呼喝声中,又有一人走上台来。这人青衫方巾,面色儒雅,先向台下四方拱了拱手,才向那大汉道:“白书堂申信义,特来领教。”欧若婉于台下轻叹一声,心中却是忧喜参半,忽听海忆泉道:“你这位申叔叔既敢于此情势下出面,料必有胜算。小若,你大可不必担心。”欧若婉离家多年,这时得见申信义,已如乍见亲人般欢喜,见他上台放对,自不免担忧,听海忆泉这般说,才微微安心。司马阳知申信义比剑以来也尚未尝败绩,本有守擂之利, 全因事变仓促,才会冒险上来挑战。感念他代为暖场的高风亮节,向申信义施了一礼,默不做声退了下去。
      那大汉却仍是不依不饶,道:“司马公子难道这便去了么?当真叫人好生失望。”申信义道:“阁下脸皮之厚,倒是没叫咱们大伙儿失望。”那大汉闻言双眉竖起,道:“你这书呆子口气倒不小,可是没瞧见方才姓陆的大言不惭,而后败得如何狼狈。”台下陆正闻言又是满眼怒色,却已然发作不起。申信义道:“陆道长剑术胜你十倍,何况光明正大,不过是不识小人之心,为你暗器所算,咱们大家伙儿心里可不当他真的败了给你。阁下登台亮相多时,到得此刻却仍连个名号也报不出,想是哪个门帮教派中的败类之徒吧。如此藏头露尾,尽是鼠辈所为。”那大汉被他这几句抢白得无言以对,隔了半晌才道:“你既说是特来领教,还啰唣什么,快打就是!”
      申信义却是于上台之前已打定了主意激将于此人,是以一上来便以言语挤兑,只听他仍是不疾不徐的道:“你老兄莫急。君子斗法,须得约法三章。”那大汉已自不耐烦,狠狠啐了一口,道:“呸,打便打,什么约法三章,偏你就有这许多狗屁规矩。”申信义道:“你若不肯,认输不打也成啊。”说着故意顿了一顿,待见那大汉张嘴刚要答话,又道:“本来上了台来,便没有不打的道理,但你既要认输,申某只好敬谢不敏,请了。”说着手摊在身侧,作势礼送。那大汉怒道:“我乃是来比剑的,你要不肯痛痛快快的比,自该你去,为何却要我去。”申信义暗想:“我三言两语间便将他激怒至斯,可见此人倒也并非大有城府。他既已怒起,又不理会我约法三章之言,却怎地还不动手?”微一思量,心有所悟:“此人自上台来便是脚不挪动,我方才已觉古怪。此刻想来,定是他氅袍内暗有玄机,不便移位。所以能以暗器伤了陆正,也必是故此。”当即说道:“比武若无规矩,与市井无赖打架何异?我说与你约法三章,原是好意代你设想。”那大汉尚未听出弦外之音,道:“代我设想什么?”申信义道:“免得大伙儿当真当你是市井无赖啊。”场周众豪杰于此紧迫情势下观斗,忽闻申信义连番戏言,终于忍不住哄然大笑。海忆泉心下佩服:“小若的这位师叔临危不乱,潇洒大度,真是了得。”转而想到席清,又不禁感慨:“我所见闻的几位白书堂弟子,除了席清,却无一不是正派之士。”
      那大汉气得哇哇怪叫道:“老子都查汉向来霸道惯了,哪个不要命的敢取笑老子,老子便宰了他!”申信义道:“原来这位是叫都查汉,不是叫做都败类。“众人闻言又是一阵哄笑。都查汉道:“书呆子,你且先说来听听,有哪三条规矩。老子便依着你的规矩同你打,也能要了你的小命。”申信义脸复正色道:“那么你听好了。第一,我与你乃是比剑,若哪一方再暗箭伤人,便是输了;第二,我若输了自不必多言,你若输了却须得给陆正道长赔罪;第三,刀剑无眼,倘有伤残,不可互有埋怨。有此三约,在场诸位英雄俱为见证。”都查汉耐着性子听完申信义所述,已是脸色阴沉,道:“不用暗器便又惧你怎地。要我向姓陆的老儿赔罪,只怕你还没这个本事。若有伤残互不埋怨,那是再好没有了。”
      申信义听他答允了自己所说条件,心下稍宽,道:“如此申某便先行出招了。”长剑应声挺出,正是一招“金蛇出洞”。都查汉挥剑横削,还了一招“拨云见日”,也是寻常剑招。申信义剑招尚未不使到老,手底已然收力,施巧变招为“白蛇吐信”,连连虚刺而去。都查汉一见对方虚招,立失应变之能,使开剑招护住周身,竟不再攻。
      司马阳于场下连观都查汉两场比斗,此时暗暗忖度:“这人显是连剑法中最寻常的虚实之数也不懂得识辨,武功何其低微,却竟然胆敢立于台上争胜,当真令人好生难以琢磨。”空伏等少林诸僧此时也正议论纷纷,司马阳侧耳倾听,意欲索解。其中一位空降大师见闻广博,只听他道:“当世武学中,如江西柳家的‘回风拂柳三十六式’、关东铁剑门的‘无相剑’等都是剑法平庸之属,但当中皆隐含凌厉杀招,多可于险中求胜。这人的功夫倘若当真不假,或许便也如‘无相剑’这类剑术般暗藏杀机。”空伏摇头说道:“只是此类剑术多非一流,若要用以克敌制胜,使剑之人必当造诣非凡。目下这人瞧来却于剑理都未深通,他的剑法绝不会是申香主之敌。”司马阳听空伏如此说法,已知所见皆同,心中疑惑,又凝神观斗。
      申信义将剑舞得生风,裹罩住都查汉周身,不容他有丝毫喘息之机。场下群豪于都查汉言行无一不憎,见其被申信义逼得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均觉大快人心,自都鼓噪叫好。都查汉被申信义剑招所制,已无招变应对,勉力支撑之下,焦急起来,手中长剑胡乱劈刺,渐渐不再进招攻敌,却都挥去挡格来剑,申信义见他所使剑术全无章法,心中更是轻蔑。
      再拆数招,都查汉双臂同振,右手中长剑直刺,左手成掌平推。申信义不明所以,忽感迎面射来一物,疾劲非常,知对方又施偷袭,情急之下猱身闪躲,勉力避开,又急又怒,斥道:“奸贼,自己说过的话都不算数,还有廉耻吗!”同时生恐对方还有阴险后招,跃退了开去。
      都查汉道:“我如何说话不算了?”申信义切齿连连,道:“你自己答允了不用暗器,方才却又以暗器相攻。若不是我躲得快,怕又已为你这奸贼所算。”都查汉双臂凝立未动,道:“我右手使剑,左手举掌,如何更有暇发射暗器。申香主武功见识了得,难道于旁人手法也识辨不出吗?”申信义早已认定他袍内必有玄机暗藏,道:“好奸贼,今日申某奉陪到底。”说罢手底长剑斜刺而去,使“缚鸡剑法”中的一招“力所难及”,佯攻都查汉腹下。都查汉举剑平削,抢袭申信义咽喉。申信义趁他进招之机飞身扑上,避过都查汉剑招同时,长剑变势抹向他所着黑氅,都查汉这才觉察其所图,慌忙回剑。
      然而申信义抢此良机之际已自深思熟虑,决意孤注一掷,拼着受伤之险也定要拆穿他袍内乾坤。剑方刺出,再无片刻停歇,未等都查汉回剑攻到,手中长剑已如暴风骤雨般疾刺了数剑,纵横交错,尽数划在都查汉袍上,将一件大氅生生剥落,同时缩身滚开,虽举止不雅,终归是避过了都查汉剑招。
      场外观战群豪无不佩服申信义机智英勇,刘丙通更是带动身边同道为申信义高声叫好不断。众人喝彩声中,都查汉身上氅袍脱落,露出袍下劲装装束来,跟着四周却接来发出数声惊叹。司马阳、空伏等人站在都查汉身侧,这时更是俱都惊诧到了极点,只因人人眼中所见,都查汉背后竟另负着一人。
      申信义与都查汉迎面相对,见他氅内穿的是一件通黑劲装,其人却是脸色铁青,呆立当场,一动不动,便细细打量,要察知都查汉身上何处暗藏玄机。端详片刻,唯见他两肩挂着两条铁索甚为古怪,又听他身周众人哗叹不止,自己身后群豪却无所动,知他背后必有蹊跷。不敢稍有松懈,提剑凝神,缓缓绕到了都查汉身后,定睛看时,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只见那两条铁索穿过了都查汉琵琶骨,同时亦穿入都查汉身后另一人臂膀,这人和都查汉便如牢牢串联在一起一般。申信义细去瞧那与都查汉一同为铁索所缚之人,竟依稀便是那当年引大都二王围剿白书堂的广西李家五行拳传人李宾椽。擂台下刘丙通这时也已瞧清了李宾椽面貌,未悉因由,已先在心中大呼:“苍天有眼,这狗贼落得如此下场,也可足告慰秦师哥等众位同门在天之灵了。”
      这与都查汉骨肉相连的人正是李宾椽。
      原来方九里贪图钱财,将一身内力便渡给了这蒙古武人都查汉。都查汉功力陡然强至当世一流,又接继了其封号,自此自视甚高,虽与焦朴和周钧使二人同列三王,但互不对心,屡生倾轧冲撞。而李宾椽多年为朝卖命,终得在都中奉职,对三王更加讨好。都查汉系蒙古权贵出身,又得封王侯,李宾椽越发心向于他,千方百计钻营,焦、周二人由此对李宾椽也是怀恨在心。适逢杨镇龙结纳司马阳联络江湖豪杰起事,忽必烈一面纠集千万军力正面镇压,一面暗地授意大都三王率人潜入玉山,伺机刺杀杨镇龙,搅闹“天下剑会”。焦、周二人借机假意举荐李宾椽同行,待四人方离大都,周钧使便施毒计残害都查汉和李宾椽,又以独门附骨铁索将二人连缚,好令这两个眼中钉终身再难行动自如。焦朴约了西北刀等数名强援,本欲往玉山大肆搅乱一番,却因先行遭遇海忆泉,而后又受伤败逃,无法再率领人马前往。周钧使得此讯息后,也即打消了刺杀杨镇龙之意。怎知都查汉为人生性不屈,虽被害致残,却不忘皇命,明知肩上之痪实已不容其与人动武,仍前来与会,拼死一战。李宾椽遭此大变,本萌死志,是以于赴玉山无所顾忌,及后便与都查汉想出了黑氅遮覆登擂之法。
      申信义此刻方知都查汉身不挪动,连番偷袭的原委:“他肩负铁索,挥剑举臂之际自是剧痛无比,如何更有移步换位之能?之前暗器打伤陆道长,暗算于我,自都是这李宾椽于氅中所为。”虽痛恨二人恶行,但眼见两人境遇如此,心下却也微感恻然。他不晓都查汉来历,但于李宾椽却是熟知底细,又忆起当年秦士观等同门惨死之景,激愤难抑,道:“李宾椽,你这败类也有今日。申某当年发下誓愿,但叫还有一口气在,必要为列位惨死同门报仇。方九里此贼已得报归西,今日定叫你血债血偿。”李宾椽未露形迹之前脑中更无别念,只适时发射暗器,助都查汉多胜一阵便保得晚些为人所诛,本不存生念,然而此时面对死仇,虽武功已废大半,仍不肯示弱,道:“姓申的,老子这便送你同白书堂的死鬼们做伴去。”都查汉此前虽一直未挪身形,但挥剑多次,肩上索穿处剧痛之下血渗涔涔,心中极盼速战速决,道:“废话少说,我二人便是这般以铁索连体。姓申的,你还打不打?要打便上来。”
      申信义本来愤怒已极,只待再战,听了都查汉这几句催促之言,却又转念:“我这一搭上了手,便等若于这以一敌二之局欣然接受。虽则这姓王的贼人肩穿铁索,功夫平庸,李宾椽又已与废人无异,但他二人平白无端怎会铁索连体?或许另有玄机也未可知,还是先听听旁的人怎么说。”并不即刻答言,退开两步,回望台下金思铜、司马阳等人处,朗声道:“不知几位意下如何?”
      司马阳眼见都查汉和李宾椽肩上两条铁索皆是对穿而过,粗重非常,想拆分开来必定甚为困难,心道:“既无法令二人拆散来斗,倒不如应可此局。否则此二贼必道我等惧怕,气焰恐将更盛。”于是说道:“申香主自拿主意就是,但请千万小心。”金思铜于司马阳这模棱两可之言却老大不满,高声道:“申香主剑术高超,便显一显本事,也好叫这两个脓包尝尝滋味。”
      欧若婉不料战局至此,眼望海忆泉,意示询问。海忆泉道:“他二人先前一明一暗,冷箭难防。,如今形迹曝于众目睽睽之下,便再不足惧。你的这位申叔叔虽是以一敌二,但这二人形同残废,亦应有胜无败。”申信义心中所想也正如海忆泉所言,见司马阳和金思铜亦均无异议,长剑横摆,道:“你二人听了,此刻再斗,申某可要下重手了。咱们交手之际早已说得明白,若有伤残不可互生埋怨,现下自还没变。倘是谁死在了对方手底下也是甘愿。”他这几句话说的响亮异常,虽是冲着二人而诉,实乃说与场周数千豪杰听。
      众人素知申信义是位谦谦君子,听他这般说,知已动真火。只是但凡江湖中人,身在草莽,大抵终生刀口舔血度日,既令海忆泉这等初出茅庐的少年亦已身背血债,命负死仇,此来群雄又有哪个人剑下从无亡者?是以人人虽听他如此说法,也只是觉比斗局面更为凝重,无一见怪。唯有刘丙通与他同出白书堂,自来从无嗜杀之念,不免代他难过:“本堂严戒仇杀,当年席清师兄一去不归,只怕也是因身犯堂中此戒,满心悔恨。申师兄此番为报当年之仇虽无可厚非,但回堂之日免不了要领受重罚。我二人当日离开临安之时,师父尚还叮咛嘱咐,要我俩守旨切磋剑术,断不可伤人性命。偏生今日冤家路窄,于擂台之上撞见李宾椽这奸贼,莫非天意如此,定要申师兄犯戒不成?”他满心烦恼之际,申信义已同二人拼斗复起。
      申信义此时与二人再斗,已不执念于剑术高下之争,满腔怀恨,长剑出招狠辣,尽往李宾椽周身要害撩砍挥刺。都查汉也知申信义下手毫不留情,实乃以命相搏,再不敢凝立拆解,两肩上虽承受极大痛楚,仍是奋力高跃低伏,进退依法。李宾椽身材较之都查汉矮小许多,彼此肩膀相接,自己下盘便尽皆悬空,靠腰中所缚绳索与都查汉并固一体。申信义恨李宾椽为要,虽也顾及都查汉长剑剑招,进手招数却尽是往李宾椽身上招呼。场外众人面面相觑,群豪生平自历旁观的大小比斗多也不计其数,但从没有谁瞧见过这等二人同气连枝,合斗一人的怪诞场面,明知都查汉与李宾椽负痛拼斗形同自残,于此情形之下,自也都无心再去留意双方的武功招式,只情关胜负。
      两方三人相斗虽不甚疾,但转眼间也已对拆出三十余招。都查汉长剑只有几招寻常剑式,李宾椽拳法又全仗臂上灵活,此时无法施展,申信义却是气盛势旺,若非缚鸡剑法的剑招讲求潇洒平和,用以杀伤敌人不甚凌厉,只怕早已胜了。但申信义旨也非止于取胜,于这三十招后占了上风仍无丝毫喜意,心中便只一个念头:“今日既已全然不顾身份,不手刃李宾椽决不罢手。”
      都查汉和李宾椽身形移换虽不怠半分,但负重既大, 都查汉肩上又是越来越痛,甚碍轻灵。缚鸡剑法虽然招式大气俨然,但颇为倚重剑速。申信义使一招“无力回天”,剑势斜去,看似是向着都查汉迎刺,招使未半却又突然疾转,往李宾椽胸前猛力砍去。李宾椽功力虽已难复,但临大小阵仗无数,眼力丝毫未减,见申信义剑至奇快无比,道:“快向后退。” 都查汉背对来剑,脑筋转得稍慢,向后跃退,恰好将李宾椽送向剑口。只听李宾椽“啊”的一声惨叫,胸前已然中剑, 都查汉这才知觉,不等申信义再攻, 刷刷两剑,接连纵削向申信义。
      申信义一意向前猛攻,前番已多回为都查汉长剑牵绊,此际心想:“他一个肩受重创的废人,运力已甚艰难,使剑还能有多大力道?若能去了他长剑,再要杀姓李的更有何难?”手中长剑遂也迎着对方来剑撞去,两人剑碰一处,却听“铛”的一声颤响,申信义的长剑竟应声折断。这一来场下众人无不大声疾呼,申信义只觉臂上酸麻,一时提不起气力来。都查汉得于方九里处的深厚内力化为己用已有多时,但双臂致残以来从不敢稍有发力。此际性命攸关,所能使出的内力虽只六七分,亦足以震断申信义长剑,只是与申信义剑交之时对拼力道,触剑伤臂,倒也不敢即刻再攻,忙敛气调息。
      申信义陡然为其内力震断了兵刃,惊怒之下却仍不乱分寸,断剑撇甩一边,从腰间取出判官笔,道:“恶贼,内力却恁地了得,再尝尝我这刺穴功夫。”都查汉尚未得喘息,忙道:“你使判官笔难道便不是旁的功夫了吗?”申信义道:“我以此笔斗你长剑乃是招法较量,仍还是比剑,有何不可?”空伏于场下朗声道:“申香主笔法灵动,正可与各家剑法相争。”
      申信义恨意未去,又得空伏此言,哪还理会都查汉异议,笔挺一线,使一招“白猿献果”,直取李宾椽腹下“关元穴”。李宾椽胸口疼痛不已,勉力振臂还了一招“雷劈山洪”,只是手上招形虽仍未变,但身步辅配不济,威力大减。都查汉待他招攻无效而返,转身仗剑撩刺申信义咽喉。申信义这支独门判官笔只一尺四寸,远不如剑长,他于两人接连环攻下唯有回护。收笔时猛然想到都查汉内力了得,生恐又为其震脱兵刃,连忙换招“星河飞度”,往他肩头“中府穴”上戳去。李宾椽斜身双腿鸳鸯连环,凌空往申信义手底踢去,同时都查汉也侧身变招又刺。申信义不敢再与他长剑触碰,招变不停,始终奋力抢攻,却都无功而返。
      海忆泉见势不妙,道:“啊呦,不好。小若,你这位申叔叔怕了那蛮子的内力深厚,出招畏首畏尾,只怕不成啦。”欧若婉急道:“我瞧这一场比武两方都是拼命啊,申师叔岂不要糟?”海忆泉虽颇为佩服申信义为人,但并不愿相助白书堂之人,这时见欧若婉如此焦急情关,心道:“罢了,席清与这姓申的本不相干。小若既如此挂怀,我便救他一救,那倒也不图白书堂的人能感念什么好处。”眼见都查汉使剑往申信义笔上削击,申信义已再无可避,铁笔脱手,忙纵跃出群,飞身登台,左手使一招“风起云涌”,径往都查汉臂弯处刺去,右手剑却以一招“翻江倒海”推送至申信义身前。
      海忆泉这一跃系生平轻功之极尽,突然间从天而降,已令场上台下众人尽皆差愕,左手去剑又是极快, 都查汉陡然见此变故,立即回剑自护,而他右手剑势却颇为平缓,旨在导引申信义从速闪身退避,果然也迫得申信义退后了数步,只一招间便将两方三人各分在了左右。申信义眼力高明,看出他乃是相助自己,但不明所以,都查汉和李宾椽瞧清逼退自己的竟是个年纪轻轻的少年,却都觉难以置信。场外群雄见海忆泉登台之下便向双方各刺了一剑,难判其意,有几个性急之人已抢着喝斥道:“喂,哪里来的野小子,捣乱吗!”“人家本来比得好好的,要你无端插劳什子手!”但空伏、司马阳等各派高手却均辨出海忆泉这一招中两剑帮对有别,二剑分击之技更是甚为高明。金思铜见状精神一振,酒也全醒了,心道:“目下局势正乱,这孩子有此胆量出面,也真难得。当日我同他拆招之时本还暗暗奇怪,他剑术了得,为何却还学稀奇古怪的双手剑法。现下瞧来,他这两手能分使不同的剑招,竟乃是一门独特剑术。”
      空伏迈步近台,向海忆泉朗声问道:“不知这位小兄弟突然横加干预,意欲何为?”海忆泉忙向四周团团作揖,道:“在下海忆泉,只是眼见申前辈身有不适,忍不住上来接替他出战。行为荒唐,还望众位前辈们不要见怪。”又对申信义说道:“前辈,你身有不适,我替你挡一阵。”申信义心想自己明明铁笔不复,已然输了,却得眼前这少年相救,又出言圆场,本当顺阶而下。但仇心难泯,不甘心就此放过了李宾椽,一时不知怎样作答才是。
      司马阳听海忆泉答得古怪,但意图非坏,道:“原来这位海小兄弟是这个意思,那好得很。申香主既身有不适,本应下来歇息。”心中暗暗思索:“当他冲上台去之时,我原本也想上前搭救申香主,见机却没他这般快。瞧他年纪比我尚小,居然竟能于一招间将这决命关头的危势化解,如此造诣,必定大有来头。”
      群雄听司马阳如此一说,顿时哗然,心想身子不适便许旁人代为接战,那成什么话?但知司马阳处事素来谨慎,既应允海忆泉之意,必有深谋远虑。申信义眼望司马阳,见他正向自己频频偷递眼色,于是面朝都查汉和李宾椽,正色道:“你俩听着,现下由这位小兄弟接替我,你们可别怕了。”倘若换作另一位武林名宿上来接替申信义,都查汉和李宾椽自会以连胜两局为由不允,但眼见海忆泉只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人,又认定他先前能迫退己二人不过是突袭之故,哪将他放在心上,异口同声道:“害怕这娃娃什么!”
      申信义向海忆泉道:“小兄弟,这姓王的贼人虽是行动不便,但内力很强,这李宾椽又是老奸巨滑, 你千万小心从对。”海忆泉微微一笑,道:“我理会得,前辈请先下去调理身子。”说罢转向都查汉,道:“我是代申前辈出战,适才的三条规矩可还没变吧?”都查汉道:“别说方才的三条规矩不变,你这娃娃,老子便再许你三条也无妨。”海忆泉双手长剑并挽,道:“不必你再多允三条,你二人只须许我使双手剑就成了。”李宾椽周身各处伤痛愈甚,只盼尽快了局,咬紧牙关道:“你若生了三只手,便使三只手的剑老子也不惧你。”
      海忆泉少小时为李宾椽所欺,曾胁性命,此时想来,恨意虽不及申信义,却也是满心愤愤难平。抬手挽了个剑花,长剑眨眼间已袭到李宾椽腹下。都查汉见他出手迅疾,知道李宾椽必定无从拆解,急忙又转身运力控剑撞去。海忆泉口中喝道:“你这人剑术不行,尽想凭力大取胜,再也休想!”同时左手长剑已向都查汉腕上刺去。都查汉翻剑横拨,又想来碰他左手剑,却见海忆泉右剑转势往自己腰间刺来。李宾椽伸拳背击,往海忆泉身前打去,但臂去既短,又不及长剑之速,未等拳到,都查汉腰上已中了一剑,惨叫一声,带着李宾椽接连退却数丈。海忆泉两剑连连虚劈数下,道:“可瞧见你海小爷的厉害了吗?”
      申信义这时已退至刘丙通身边,眼见台上的少年只一回合间便破了都查汉的大力剑法,且已伤敌,叹道:“师弟,看来咱们是都老了,眼下的少一辈中真是杰才倍出。唉,我要想报仇只怕不成了。”刘丙通素知申信义为人,知他于台上时仇意虽盛,但此刻心性已转淡然,只是于技败人手微抱遗憾,也不多说。他心中却一直在想着另一件事,道:“师哥,你说这两个人为何受到如此酷刑之下还定要来此搅闹,自寻死路?”申信义方脱战局,尚不及细想此事,道:“是啊,你说是什么缘故?这姓李的是鞑子走狗,被鞑子皇帝差来搅乱‘天下剑会’原本倒也说得通。但身受如此重刑,换了旁人早已生不如死,他二人却尚敢赴会,倒当真叫人摸不着头脑。”刘丙通沉吟道:“他二人必是怀极坚毅心志来此,一意搅局。琵琶骨穿索乃是用以对付江湖盗寇的官家大刑,照理说决不会施在李宾椽这样的人身上,看来当中另有隐情。”想想又道:“师哥,这都查汉的内力如此霸道,你说像不像那姓方的奸贼?”申信义经他提点,也似有所悟,道:“是啊,这人臂负重伤,还能以内力震断我长剑,震脱我铁笔,便如同当年的方九里一般。听闻方九里死前将内力渡给了旁人,莫非便是他么?”
      二人猜测了一番,仍难想得通透,又一同去瞧擂台上局面。海忆泉此际快剑如电,左手使海天风云剑的剑招紧迫都查汉,右手却使自行领悟的剑招去攻李宾椽。他剑术精熟,于疾快挥刺之际尽可弥补自创剑招的诸般不足之处,是以都查汉与李宾椽虽是合斗一人,但为他双剑所困,又是牵连一体,反如背腹受敌般苦不堪言。二人先前伤陆正、败申信义,使计用诈、拼力搏命,本存侥幸,若非全力运功应对,于申信义那一阵便已输了。这时先入为主小觑了海忆泉之能,又是耗尽心力,加之肩上伤势严重,已给海忆泉接连刺中了数剑。李宾椽几次以腿功抢救,但行动受限,毫无收效,胸口伤处催动内力下又已血流不止,只得又扣暗器伺机发射。
      然而海忆泉与他二人比武之前所言旨只在令二人许己双剑并用,本已料定李宾椽于身处不利之时必会违约,于他暗器提防已久。申信义眼见李宾椽手底一扬,惊呼道:“小兄弟小心,姓李的又要偷袭!”却见海忆泉迈步就上。海忆泉曾接过尹墨忠的“黑风神针”,尹墨忠投掷暗器的手法奇快无比,“黑风神针”也远比李宾椽此刻所使暗器厉害,尚且奈何不了他,何况于李宾椽之举又是早有防备。他将双剑挥舞成圈,众人眼中只见无数剑影,耳中听得叮、叮、叮数声碰响,已见他挡开来物,又迅猛攻上。场下不少剑术名家俱都惊佩不已,纷纷抢着叫好道:“好剑法!”“小兄弟好样的,这两个恶贼好不要脸,别跟他们客气。”同时这才看清李宾椽连番所掷的暗器,原来却是一种梅花针。
      海忆泉得众人助威,手底狠招叠出,心中却想:“我此来旨在扬名,若不大显身手,如何能令司马阳等人刮目相看?此间眼看拆近五十招,若再胜不得他两个半残之人,这些年的功夫却都练到哪里去了?他二人身形不一,我若取巧割断那姓李的腰间的绳索,必能令二人疼痛入骨。但常言道‘不能力敌,唯有智取’,我现下本可力敌,何用智取?”分心思索之间,手上剑招威力更增,已将都查汉手中长剑拨落。
      都查汉和李宾椽这时均无兵刃在手,以比剑而论已然输了,但海忆泉尚未回过神来,都查汉已大吼一声,又使拳狠命抢上。海忆泉这才翻然知觉,双手剑即又纵劈横削,招招料敌机先。都查汉周身中剑无数,已将一件黑衣染得殷红,但他仍是正面力拼,全不顾死活。海忆泉早辨出其意不在取胜,几次想绕到他身后去攻李宾椽都是不能,心中只感索然无味:“我与这人从无仇怨,想打那姓李的恶人又不成,还同他们瞎缠什么。”知道二人唇齿相依,彼伤此护,长剑遂往都查汉肋下刺去,果然引得李宾椽奋力探掌来护,剑势随即急转,刺入了李宾椽掌中,又即拔出。
      如此一来二人都已身受重伤,虽还未致命,但也已势难再战。海忆泉将剑速放缓,招送势大力沉,将二人逼了开去,朗声道:“两位还不认栽吗?我却不愿再斗下去了,咱们这便住手吧。”岂知话音方落,都查汉竟又发疯一般狠扑上来。海忆泉叹了口气,眼见对方足底虚浮,破绽百出,右剑斜送而下,正刺中都查汉右足。都查汉惨叫一声,强忍伤痛仍不坐倒,口中道:“你们这些反贼,老子和你们拼了。”双掌猛推,往海忆泉胸口击去。海忆泉见招拆招,右手一招“平沙落雁”,快于其掌,削在都查汉臂上,跟着左手使一招“云出无心”,斜向下截,剑刺入他左肋,直透进李宾椽身躯。海忆泉缓缓拔出剑来,见都查汉掌到半途,终究停滞了下来,李宾椽剧痛之下,更已昏死过去。但心中思虑许久,于都查汉言行着实不明所以。
      司马阳却于都查汉话语听得真切非常,知都查汉既如此说,他二人自必是蒙古奸细,虽尚未详悉身份,自也决不可放二人走脱。连忙唤来城中军士,将二人捆缚,押送军中审问。申信义见李宾椽已被收押,料其终身再难作恶,虽未亲自手刃此人,也算得见其报,心中这才泰然释之。
      空伏见海忆泉迟迟无言,走上擂台,向四周宣布道:“海少侠剑术高强有目共睹,这一局是他胜了。”场下群豪见海忆泉技摄二人不费吹灰之力,却不见他有承说之言,得空伏宣布,顿时欢声雷动,一半是为扫除了两个搅闹恶徒,一半确也是心悦诚服的为海忆泉剑法称妙。金思铜见此情景,捋须额首,对身旁土坷儒道:“土师弟,你这位海小朋友真是了不起,小小年纪便能令这许多名家好手衷心折服。”土坷儒早已不胜欢喜,道:“他的功夫练到如此境界,怕是连我也远不及他了。只不过姓凤的居然教得出这等人才,我却不大信。我瞧他的剑法比姓凤的也还高明得多啊。”金思铜道:“这孩子能分心用剑,似是身怀异术,我看倒不见得便是师父教得好。”
      海忆泉向空伏施礼道:“大师,在下斗胆,想留在台上再比一场,不知行不行?”空伏笑道:“少侠剑法了得,只要你师门中没有旁人先行比过,自然当得。”金思铜心念一动,生怕海忆泉自报门户,起身离席,大步踏上台来,道:“小兄弟,老夫金思铜和你试几招。”
      此言一出,群豪无不惊叹。司马阳也不料他竟会出战,心道:“金掌门内外兼修,若与我争,怕也是各执半算,却愿同这个姓海的少年人一较长短,可见他心中甚是看重这个少年。”海忆泉拱了拱手,道:“金前辈抬爱,在下必当倾尽全力为报。”金思铜道:“你不用太谦,以你这剑术造诣,未必便在老头子之下。你师父是谁?”海忆泉一怔,心想:“我的师承来历虽是在场数千人无一知晓,金前辈可是一清二楚啊。这般问法,莫非不叫我直言此事?”随即明了:“是了,先见输赢再报门户,于我有益无害,金前辈这是代我设想周全。”于是答道:“家师乃是蓬莱派的。”金思铜点了点头,道:“原来海少侠是蓬莱派的少年好手。”
      二人唱合对答,旁观众人多未留意,人群中有几人曾听海忆泉说是“南海双剑”门下,也并不知是否份属蓬莱派。司马阳却已瞧出了端的,心想:“看来金掌门和他早已相识,又有意为他遮掩身份。蓬莱派此次未有人来,我也不好阻挠,且先静观其变。”
      海忆泉长剑剑尖指地,道:“前辈,请赐招吧。”金思铜执剑闭目凝思片刻,突然纵身跃起, 起手长剑下递,使了一招“苍松迎客”,姿态翩翩潇洒,剑势却是森然肃穆。华山剑法招式虽繁,但尤以“苍松迎客”这招剑意最是平稳礼敬。木山中见金思铜起手所使剑招如此,心道:“掌门师兄虽为人豪放,但处事向来妥当。同晚辈才杰过招,也是有礼有数,如此顾虑周全。”
      海忆泉右手使海天风云剑的起式“风平浪静”,也是使得从容不迫。这招本有六变,他此时使的是其中一变,剑招中宫虚刺,腕上推劲深沉。海天风云剑的招式机巧多变, “风平浪静”这招所含的六变大都因敌招之异而异,唯独中宫虚刺这一变不依敌策,却是使剑者自拿分寸。海忆泉与金思铜早有交锋,心中深服其人武学修为,是以初手这一招只求谦逊。
      二人第一招上致仪互恭,海忆泉第二招左剑横削,用了一记寻常的过渡剑式,削速平缓,同时右剑也已收了回来。金思铜知他心思,低声道:“傻小子,你双手剑的功夫独到,若不能尽用,岂不可惜。”海忆泉见他说话之际长剑已攻到身前,急忙挡架,答道:“晚辈愚昧,多谢前辈指点。”原来他心中在想:“我用双剑对付都查汉和李宾椽,尤可说是因情势所逼。但与金前辈过招再要两剑同使,若是胜了,旁人未必服气。”金思铜眼力何等高明,于他一招一式间已辨明其顾虑,怕他心有旁鹜,比斗之际吃亏,是以出言点拨,心中却也有计较:“他功力毕竟不及我深厚,若不以这双剑功夫和我比拼,还有何趣?”
      实则海忆泉适才与都查汉和李宾椽相斗之时,双手剑术的妙处已然彰显。若海忆泉一上来便是以双手剑同金思铜交手,群雄或有异议,但此刻人人均盼观摩其人高能绝技,自然也都理所当然的赞同他执双剑比试。海忆泉疑虑尽去,双剑出招再不迟疑。他二人当日于松溪酒楼之上虽曾有交锋,但其时海忆泉未用双剑,而金思铜意存试探,也只使了流星锤和软剑的功夫,是以可说当时互有所留,皆未倾力。然而此刻这一战的胜败关乎名望,海忆泉知对方必要全力以赴,虽无惧念,终究宥于其人威名,有所滞束,不得全力施为。他初学剑法时重招式轻剑理,后来悟出了双手并用之法,乃是循招法创新意,而当屡逢实斗至今,剑术中的快、灵、猛、谨四大要旨俱已完备,且自有心得,双手辅济并用的招数已非两位师父所授剑法能概揽,待得金思铜点醒,这才渐入佳境。
      金思铜将华山剑法精华倾囊使出,与海忆泉堪堪拆了十余招后,见他双剑越使越快,招式互补无间,于严谨中又灵动之极,心下赞叹不已:“如此高妙剑术,若非是在‘天下剑会’这等英杰云集的盛会上,如何能够得见?我金思铜终生浸淫剑海,向来只道本门剑法要妙则精、欲平便稳,逢柔能刚、遇刚既柔,包举世剑术之万有,较之少林、武当的剑法更为博大精深。岂知自从得见这个少年的剑术,越觉精妙尤胜,看来华山剑法举世无双之谈实属自大之想。”
      海忆泉于他心有所想之际出剑不歇,右手进招“云起龙骥”,左手虚刺。金思铜见他虚实并用,又于心中佩服:“人力有极,一手用剑哪能使得出如此繁难的招式来。”踏个虚实步法,纵跃而动,使开华山派的绝技“三仙连环剑”,绕着海忆泉围斗开来。
      海忆泉本也有心游斗,被他抢先之下却也不慌,心想:“剑术一道,攻守各具其妙。一个人的剑法如进可攻而退不可守,终究难属一流。我以双剑挡接金前辈这位剑术大行家的华山绝技,正可佐判剑术造诣如何。”有念及此,凝神敛气,双剑稳抱,将别、带、截、荡等诸般守势剑法一一展开,全力抵御金思铜攻势。
      群雄先前都目睹过金思铜连挫柳一湘等名宿,但只如窥一斑,至此刻才算得览华山剑全豹。空伏向空降等同门众僧侣说道:“金掌门所使招式如此深湛,真可说将华山派的武学发扬光大矣。华山剑法,果然名不虚传。”空降双掌合什,道:“我少林剑法重理轻式,若论招变精妙,本不及华山剑法。我等早已服气。”空伏以少林派与会剑客身份输给了司马阳,而金思铜却仍连捷未败,此事他虽生性淡泊,终不免有所念及。此际与众同门互论心得,才当真放开了一缕执念,剑法虽下于他人,道法却更上一层,口宣佛号道:“阿弥陀佛。我等空门子弟,本不应争执尘内之名。正如我先前所言,无欲无求,慧乃自生。各位师弟若能依此渡己,那么此次与会空伏虽技输于人,我少林却实是大赢家了。善哉,善哉。”各僧深悟此理,都面露微笑,连诵佛号。
      海忆泉仗剑环护,始终守得滴水不漏,金思铜连连进击无果,察觉海忆泉乃是刻意只守不攻,任凭自己进招,傲心顿起,道:“好功夫!再试试老头子的‘逐命十八式’吧。”这“逐命十八式”的剑法与别般华山剑法不同,并非乃华山派的传下武功,却是金思铜手创的剑术绝学。金思铜于外家功涉猎甚广,流星锤和软剑操控之能也都堪称武林一绝,但他号称“金枪银剑”,最拿手的功夫还是一套枪法和这“逐命十八式”的剑法。天下剑会约定论剑, “逐命十八式”已是金思铜所能使出的最强武功,这剑法只有十八式,但变化亦如海天风云剑一般繁复万千,且精悍崇攻,威力无穷。
      海忆泉见金思铜剑势由森严转为迅猛,虽招失沉稳,却尽显霸气,仍是以不变应万变,剑招依旧稳健使来。对方剑法号称“逐命”,快狠兼备,但海忆泉所使招式反而越发迟缓,运力愈加凝重。
      剑之谓法,乃以定式套路为根基,攻守各应敌变而化。两方相斗,若一方依法而一方机变,多是机变者剑术更能奏效。金思铜手使快剑,正是机变百出,眼见海忆泉仍紧守法度出招,心中暗喜。岂知又拆十余招, 海忆泉双剑渐舞成网,于缓慢中蕴涵更深剑意,仍守得密不透风。金思铜强攻不得,凶悍之势收敛,心道:“他双剑互补,又是专心抵御,看来足可抗拒我任何攻势。要在招式上同这娃娃见高下不易,这一场只怕唯有比拼耐力了。”
      当海忆泉力拼都查汉和李宾椽时,所呈剑能实不及此刻万一,只是招式直截了当,速得胜果,纵然是那些无甚眼力的平庸之辈也为之高声喝彩。但此时群雄见他只一味抵御,剑招似也寻常,因而反倒无人叫好造势。海天风云剑于凤孤翔和泉远见之手创立虽为时已久,却鲜现于世。场下的申信义和刘丙通二人当年曾于白书堂一战目睹过凤孤翔和泉远见施展此剑法,但当时凤泉二人是各自使剑,远不如海忆泉此刻所用繁杂诡变,是以申刘二人也都早已辨别不出。因而此次天下剑会与会成名剑客虽然不计其数,却无一识得海忆泉剑法家数。
      司马阳自创“瞳剑之术”,原本最擅旁观他人武功漏洞,但直看到这时仍是眉头紧锁,心中暗想:“当今之世,以少林、武当、峨眉三派武功最为卓绝。此次剑会,武当、峨眉两派既未遣人前来,我只道少林派既败,我便夺魁在望。但如今看来,金掌门固是一个劲敌,蓬莱派这姓海的少年竟似更加了得,自他上台来少说也已使了百余剑招,我竟瞧不出半点破绽。我自命武学奇才,却哪能想得出他这固若金汤的守备之术来?”他自筹划天下剑会,及至广邀成名剑客、设擂比拼、常胜不败,无时无刻不是骄傲非常,只因心中深信自己剑术已是当世第一,又有瞳剑之术破敌。但自见海忆泉之能,心境也生变化,穿过人群,来到那南剑宗剑客王相军身畔,说道:“老前辈,在下有事请教。”
      王相军正自聚精会神观斗,陡然见他到来,先是一怔,随即心想:“我已是你手下败将,你却来向我请教,岂非本末倒置?”但为人毕竟持重,遂道:“公子言重了,不知想问何事?”司马阳道:“依前辈所见,目今场中比试的二人功力如何?”王相军卖了个乖,道:“金掌门成名已久,武功比起我来高得太多,我也不敢妄加评断。”司马阳道:“那么前辈以为这位海少侠剑法如何?”王相军想了想,道:“双剑并济,世所罕有。进退有度,攻守无疏。”司马阳知他此言发自肺腑,全无夸大之意,又问:“又不知前辈觉得在下的剑术怎样?”王相军道:“公子用剑之能,我也可以十六字而概:疾快如电,凌厉有的。长于挫敌,擅于破剑。”司马阳道:“老前辈果然见解精辟,司马阳受益良多,多谢点拨。”施礼走开数丈,脚下渐慢,心中反复思索王相军于自己和海忆泉这十六字的评语,都觉概括确凿,暗想:“王老剑客虽输了给我,但见地卓越。他既如此作论,再无可疑,看来这个姓海的少年剑法确是不在我之下。”
      台上金思铜一套“逐命十八式”堪堪使完,剑招仍不重复,续攻不息。华山剑法门类繁多,深浅不一,但金思铜用剑之技高超,既令一招寻常的“苍松迎客”由他手中使来威力也是极大,是以“逐命十八式”的绝技未能制敌之下,便又用回华山剑法中的平凡剑式。他当年创“逐命十八式”时曾与木三中、火相烈及水三娘三位习剑同门共同参详,为这套剑法树一宗旨,那便是:剑招虽狠猛,不可或忘形。只因古今剑客毕生所求的无不是人剑合一之境,但若剑招一味使狠,必当乏形失度,剑法绝不可能达此化境。此时心中又念及此理,剑势也渐渐转和。
      海忆泉出招一直抱元守一,至见金思铜所使功夫又变,由式观其心,知他所想亦深,才又一剑挡接,一剑复攻。他右手主攻,所使的剑招为海天风云剑第四路中的六招剑法。这六招剑法总共有七十二变,海忆泉由“孤岛云来”第一变使起,依金思铜招变而生应对,翻来覆去,所用招式始终不离这路剑招。拆到第四十招时,这六招剑法或使六变,或使七变,皆已用过。第四十一招海忆泉双剑同挺,合力挑刺金思铜长剑。金思铜长剑挽环横云,绕着来剑一抹,纵劈而下,使一招“五丁开山”,势大力沉。海忆泉两剑齐翻,运力上洗,挡开此招,同时身子一矮,已借力跃开。
      二人其时已见招过百,金思铜毕竟年事已高,与海忆泉久斗之下气力渐渐削弱。他使“五丁开山”这招以力劈华山之猛而不胜,此后招数继而虚巧起来,多不用老,半招既变。海忆泉本就从容,这一来亦且更加不迫,两剑守势渐少,已能于十招之中使六七招进手相攻。金思铜并不着慌,却是有意引他攻多守少,要待寻他出手之际破绽,一举获胜。直又拆了二十余招,酝酿已足,见海忆泉左剑云刺,右剑撩袭,脚下步伐略有所乱,生恐此隙一现即逝,长剑猛然向他下盘截去,凌厉无比。
      海忆泉为势所迫,习武多年来的积力顿时迸发,两手长剑同取崩势,但听得当当两声剑音长鸣,居然仍是将金思铜这一招化解了开。金思铜长剑缩回,雄心亦收,脚下连退三步,与之离开丈许,心道:“我毕生之能皆尽于此招,再要破他双手剑法实已无别法。唉,这‘天下第一剑’的名号终归是与我华山派无缘了。”海忆泉心中却也暗叹方才一招凶险,不见对方再上,便静静调息。
      群雄聚精会神观战,当此分际,原本理应成群结队的叫好。但二人这一回合演招奇疾绝快,分辨得清的本就不多,却也都是直到二人停歇才回过神来大声赞叹。司马阳心道:“我与天下英雄于此间会斗大小数十场,何曾达于斯境?这一场比武竟然令诸多名家观而忘我,喝彩不及,天下武技之妙莫过于此。”想到王相军那“双剑并济,世所罕有”之言, 对海忆泉不由得隐隐含妒。
      金思铜凝立冥想片刻,道:“海少侠,敌招若有漏隙,你有何法?”说话之间长剑疾挑,却不探步向前。海忆泉不知他为何忽然以此虚招考问,但见他来剑进手凌厉,分明只可抵挡,不能寻隙,左手长剑指向金思铜左肩,跟着以右剑作势虚点,也不实攻。金思铜道:“嗯,左剑以攻代守,本已颇为高明,后招反客为主,那是更加非同小可了。”说着长剑又横抹回环,道:“这一招‘白虹贯日’,我华山派引为进击要诀,若用以接续方才那招,你又当如何还招?”海忆泉心下顿时澄明,面露微笑,长剑挥摆两侧,中闾大开, 不加思索道:“我由得前辈来攻就是。”金思铜道:“舟遇逆水,不如回退,果然胆识过人。”长剑倏然前递,使这招“白虹贯日”往海忆泉胸口刺去。
      众人不明二人这几句对答之意,但说什么也没料想到金思铜虚论武技之下,竟忽又真功杀上,眼拙之辈都还道他假意骗问,以图忽施暗袭。只有空伏等少数高手才瞧出金思铜此举已是自居输家,口说手演,全意为助海忆泉大显身手。金思铜这时连攻十招,一剑快似一剑,全系生平绝艺,剑招一气呵成,连贯非常。海忆泉虽看似门户疏防,但收招仍快,承接金思铜来势恰如其分。
      场下群雄于金思铜之功委实叹为观止,人人易位思处,均觉这一路剑招本就疾如迅雷,又是倏然发起,若换自己,只怕在其手底走不得三五招便要挡避皆枉,命亦撂矣,而见海忆泉竟好整以暇,拆解之际更兼挥洒自如,这才渐渐通悉了其百密无疏的控剑之能。金思铜使到最后一招“萧史乘龙”,见海忆泉仍是丝毫不处下风,抬高声色问道:“武学由心成法,你功夫既练到这般,那么所依何心,所成何法?”海忆泉更无丝毫迟疑,朗声答道:“依得失皆无之心,成包罗尽有之法。”对答同时双剑纵横未停,右剑荡开金思铜长剑,左剑已指住他咽喉。场下霎时间群声耸动,群雄都觉海忆泉转瞬制胜非在意料之内,却似也在情理之中,无不惊吒哗叹,其中也夹杂一些惋惜之声,那自是为金思铜抱憾诸人所发了。
      金思铜于来剑却再也不瞧上一眼,仰天长啸一声,只震得四地回音响彻不衰,挽剑收招道:“不错,空伏大师适才曾言道‘无求慧自生’,真乃金玉良言。少年人武功有成不易,往往心浮气躁, 学了一点本事就爱炫耀自喜。你这孩子修为虽高,但难能可贵在比拼之际敛无嚣张,也不着眼得失,剑法繁复却能得法,剑招因而无懈可击。这一场是我输了。”
      华山派自四侠以下人人都知金思铜此来斗心极盛,全为争锋,此番既爽快认输,那么多年来的一切名期利盼便也都随着那一声长啸消散于天地之间。水三娘叹道:“掌门师兄这把年纪,能力战到今日也已甚为不易,功亏一篑,真是可惜。”众华山弟子一时尽皆默然,木山中忽道:“胜无常胜,这一败于我华山派未必便是坏事。常言道:‘业精于勤’,掌门师兄近几年来无往不胜,说来不免有些恃胜生骄,荒勤忘苦,反甚有碍于修为的精进。今日咱们正可鉴此一败而重拾虚心,此后可都要自戒醒身。”众弟子纷纷点头称是。
      海忆泉还剑回鞘,磬折为礼道:“前辈多有容让,我胜得勉强之至。”金思铜轻轻拍拍海忆泉肩膀,笑容满面,坦然下了场去。天下剑会到得今时,比武落败者已多达数十人,既令如关明肃一般输得心服口服之士,也无一好颜谢擂,是以金思铜败后去得如此洒脱,比起与会诸多名家豪士输剑后的垂头丧气又或愤愤不平来自是令人钦佩不已。这场比武金思铜虽是输了,但至此而后华山派于江湖上威望更盛,人人说起华山掌门的胸襟气度来,更是肃然起敬。
      空伏走上台来,道:“蓬莱派海少侠已得胜两场,暂请歇息。”待得海忆泉向台下群雄作了个四方揖,又道:“下一阵还要有请司马公子了。”海忆泉与司马阳交接过阵,一下得台来,便径奔欧若婉处。许多与会豪杰见他下场,立即围上前来恭贺,海忆泉虽是无一曾识,但欢喜之下着意结纳,纷纷答礼。待来到欧若婉近前,只见她娇颊生晕,眼中却是神色恬静地瞧着自己,本来有无数喜悦之情,一时之间却讷讷地一句话也说不出。
      二人正脉脉相视,忽听身后有人说道:“少侠,申某特来拜谢。”海忆泉回头见申信义同刘丙通已到近前,心下大感竦然,忙道:“申前辈不必客气,在下所为荒唐,还盼你不要见怪才好。” 一面说,一面瞧着欧若婉。却见欧若婉垂头不语,大感奇怪。申信义听他谈吐仍是谦逊得体,丝毫不因胜而骄,更加佩服,又客套几句,寥表感激之意,便同刘丙通返回原处。欧若婉被挟离家之际年纪尚幼,这时已是婷婷玉立,稚气早脱,但反而不为申、刘二人所识。海忆泉见她直至二人远去始终不上前相认,忍不住道:“小若,你不唤住他们吗?”欧若婉紧紧咬着嘴唇,“嗯”了一声,却仍未有所动。海忆泉大惑不解道:“小若,你干嘛不去同他们相认?”欧若婉忽然间满眼含泪,低声道:“忆泉哥哥,我若这时去认了他们,你说他们还许不许我跟你在一起?”海忆泉尚未会意,待要再劝说几句,见她不住摇头,眼泪已夺眶而出,脸上却兀自现出坚毅万分的神色。
      刹那之间, 海忆泉心头油然而生一股幸福之感,令他情不自禁伸出手去与欧若婉相握。他自得与欧若婉相爱,虽亲密无间,却从未想到欧若婉对自己竟情根深种至斯,居然宁愿不去与亲人相认,也要和自己长久相伴。这时蓦地体会到了心上人的浓情厚意,虽身在人群之中,有千百人于耳际追捧恭维,心中却满是对眼前少女的爱意,再无别念。少顷忽又想到:“适才申信义来向我道谢,为何我心中竟会惊恐担忧?海忆泉啊海忆泉,你口中虽在冠冕堂皇的劝小若同白书堂的人相认,心中却在害怕他们把小若带了去,不许她再见你,你的居心原来竟是这般的龌龊可耻。”一念及此,又甚感羞惭,转过头不敢再与欧若婉对视。
      他却并不知自己能作此想,实因自己对欧若婉也早已痴恋缱绻,难舍难分。他若非是这般生具至情至性之人,自也不会将报仇之念与同欧若婉的离合之想交织一心,进而练就那应心境而成的分心剑术。一个人也许未必能于自己的性情好恶客实确判,但于自己心底的真实想法却往往能够了然于胸,如数家珍。海忆泉正是因念及心中真意,故而惭愧。然而他不明白,这并非缘于他心性有何龌龊,那只是为了情爱而偏私,情之为物,本就充斥着私心,然而当两个人已在全心全意的痴恋彼此,恒无悔涯,那时候生死亦已殊不为虑,一己私欲又有何足道哉?海、欧二人正是相互依恋已至终生不悔之境,只不过欧若婉心里早已清楚,海忆泉却尚未全然醒觉。数年之后,当海忆泉也终于知道了自己早已在不计得失、不顾生死的深深痴爱着这个少女之时,欧若婉却已同他遥相阻隔。两个人日后为求生死相许,饱受困苦煎熬,便又谱生出了一段凄绝悲歌。
      司马阳于台上直等了一顿饭的工夫,仍不见有人应战,心道:“罢了,金掌门方才一战为这姓海的少年高技所败,显露如此,已等若拒旁人于局外。这'天下第一剑'的名头,除了他再无人可与我相争。”其实群雄接连观斗会战四日,到得此时无能之辈自不敢再出来献丑,有心之人却也都已尽数技败折服。如空伏、金思铜这等一流名士也都先后输在司马阳和海记忆泉手上,人人心中实已然认定了当今剑术第一人必是这两个后生少年之一。海忆泉身边那姓孟的老者道:“海小兄弟,老孟瞎了眼,不识高人。你剑法出神入化,这‘天下第一剑’是非你莫属了。”海忆泉道:“您老真是取笑了,我可不成。”口里虽是这么说,心中却想:“我只得胜两场,难道当真再同司马阳较量一局,此会便可定论吗?”又见空伏走向自己,温言说道:“日昼将尽,既然再无人肯来挑战司马公子。海少侠,天下英雄都要瞧你同司马公子这一战,只好请你少歇息些时候了。”海忆泉年轻气盛,心想他司马阳战意可延四日,我何差这片刻工夫?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于歇息未足毫不在意,又重回擂台,向四方豪杰抱拳为礼。
      会场四周顿时群情雀跃,只听得欢呼雷动,此起彼伏。海忆泉自出南海,矢志于江湖上扬名立万,到此刻人前显赫,终得声名大噪,而眼前场面之盛,更加远远出乎自己意料。
      司马阳得群雄助威亦多,但仍甚是沉稳,脑中只在反复回想日间所见海忆泉的剑招,心道:“我自幼痛下苦功,所图便是今日。他剑术神通也好,身怀异术也罢,总之我穷尽心力,只求此胜。”心意既决,容光焕发,拱手说道:“海兄弟,请了。”海忆泉辨其神色,知他已将这一场比武的胜负视如性命,原本胜算满满,这时却也不由得心下惴惴。
      其时夕阳方至,余晖正好。海忆泉举目四顾,只见少林诸僧、华山五行侠、申信义、刘丙通、陆正、王相军等一干成名人物,以及全场数千与会豪杰的目光齐向自己投来。又遥见城外远山中暮蔼沉沉, 望去烟薄寂廖,胸中一时感慨万千,眼前似乎浮现出自己幼年离家,流浪江湖,而后从师学艺,直至此际出世争名的无数荏苒光景,只觉世事变幻无常,隐隐心生怅惘。
      但目光投到欧若婉处,却见她正满目柔情地望着自己,顿感勇气百倍。右腕一抖,手中长剑倏然刺出。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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