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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鸩酒薄 ...

  •   “将军提醒的是,我明白了,既然‘死’了,就应当消失干净。”

      玄珚说罢,拿起帛书走到铜灯前,舞动的火舌瞬间将帛书舔的一干二净,似是前尘旧事付诸一炬……

      “嬷姆说过,我应该去我该去的地方。”

      “公主意欲何为?”

      她慢慢攥紧拳头,眸中明灭有火焰冉冉腾起。

      “仁人为事,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那荀王去年还派人求亲,今年竟然挥兵杀戮!既然虎狼不仁,珚欲伐之!”

      黎慕听出此言不善,忙劝她莫做他想。

      “战场之上从未有永远的盟友,亦未有永远的敌人,况且当前虽是山河日变,却未到绝期,待新王重振纲领,我玄国必承天佑,从此与那虎狼势不两立!”他话虽如此,心中却也对那已经继位的玄越心存疑惑,当此主少国疑之时最应人心凝聚,奈何却已听闻多有朝中大臣弃玄而去,更兼士子客商等更是纷纷转投他国,这份忧虑却是他黎慕无可奈何,当下只能全力以赴,顾全大局要紧。

      却见珚儿淡淡一笑,拱手道:“珚执意入荀,还望将军成全!”说罢深深一躬。

      黎慕依旧一动未动,他担心她逞一时之勇,终不过以卵击石。珚儿也明白他这样静默,是在拒绝。

      “我知将军嫌我娇弱,然父之雠,情之殇,弗与共戴天。我要去亲眼看看那虎狼之国,究竟是个什么样子!”说到此处,早已凝眉切齿,“最重要的,我一定要找到义晟!将军放心,我这条命是嬷姆所救,断不会蛮拼硬闯,还望将军相助,莫再相劝!”

      她再次深深一躬,衣袂无风自动,决绝如岳临渊。

      “当下唯有二事,还要仰赖将军。”

      见黎慕沉默如故,她便自顾说了下去,“请将军安排嬷姆连同我宫中芳若二人以替我守孝之名,移至王陵行宫居住。至于伊人,若她愿意跟随王兄则罢,若她不愿意,也请将军安排她一并迁至王陵。”

      她略一停顿,又继续道:“历来新君继位,后宫之中自然要有一番调整,襄后原本不喜父王宠我,如今她荣升太后,而我又不在宫中。我那宫中现下只剩三人,那伊人最是牙尖嘴利,可偏属她心善。芳若年幼胆小,骨子里却刚强。至于嬷姆,我从小没了娘,可上天竟给我补个最好的。我这一走,莫说她们往日待遇不再,怕是要仰人鼻息,性命也难保,倒不如将她们挪的远些。当然,若都能找个好人家,放她们出宫,则再好不过,只是嬷姆她——”

      说到此处,珚儿转过脸去,一想到可能再见不到她,骤然泪盈于睫。

      “公主放心,末将定会护她三人周全。”

      “劳烦将军,玄珚万谢!”

      说罢,向着黎慕深深一躬,黎慕连忙将她扶起。此时,终于能放下心来,唯有面沉如水,一脸决绝道:“这第二件事,还请将军教我斥候之术!”

      黎慕一怔,一名女子,胆敢孤身入荀不说,短短时间便能做出如此安排,这份胆识,这份思虑,让久经沙场的他深感震惊。

      这个冬夜,天高星寡,唯一轮孤月,别枝一惊,惊的寒鸦扑棱而飞,天地间愈发荒寒。甘郸城外一处高地上,寒风呼啸着,卷起珚儿素白色的裙摆,她弯曲双膝,缓缓跪下,朝着王宫方向三叩九拜。

      嬷姆,珚儿走了,您万万珍重,等我回来!

      夜无言,月无声,这样的夜,又会有多少人正彻夜难眠!

      国丧中的毓秀宫,白幔飘荡,满眼肃哀,伴随着公主落水而亡的消息,这宫里更是死一般的沉寂。

      伊人和芳若跪在珚儿的寝殿内,她们起初不信,可当云鸾手持酒卮,胡乱挥舞着手臂,一口口的将酒灌下,这样冷的天气,她赤脚走在檐廊中,平时一丝不苟的云鬓散乱的如同蓬草,她二人这才不得不信,放声悲哭。

      云鸾就这样疯癫一般四处游荡,走着哭着喝着。珚儿决意入荀,她并不感到惊讶,这个孩子永远都有她的想法,从不甘于走别人安排好的路,只是如此执着的性子,怎会和自己这么像?

      她仰天长笑着,继而顿足大哭,她要用这样凄厉癫狂的模样,让自己相信,珚儿死了!她要让所有人相信,珚儿死了!前方山长水长,她的孩子,她最最呵爱的那个孩子要在天地间独自闯荡,她舍不得啊!

      醇厚的老玄酒不断的不断的灌入愁肠,她想起了她的王,世上再无那位与自己月夜对酒的王,心,空的好疼。

      “咕咚咚……”

      更多的酒灌进去,只听到填不满的空响。

      忽然,一双绣鞋出现在她面前,她艰难的抬头看去——

      “你?”

      云鸾一惊,想要撑起身子,却无半点力气,只有将双眉拧紧。

      “是啊,是我。嬷姆大人,您这样可真让女嬅心疼呀。”

      女嬅蹲下身子,略施粉黛的脸上,一双薄唇红的触目,她居高临下的看着云鸾,眼含悲悯更有掩藏不住的狂喜汩汩涌动。

      “哎……也是呀,我以前就说公主性子烈,谁知她竟能殉情,咱们嬷姆大人谨小慎微养大的苗儿就这样夭折了,换了谁,不伤悲呢?”

      云鸾勉力撑起身子,她明明已将女嬅赶出王宫,为何?

      “你一定很好奇,明明把我赶走了,为何我还会回来?没办法,你让我走,可这王宫的主人让我留下,你说我听谁的?”那女嬅竟像是看透人心般,不问自答着。

      云鸾心中一寒,看来她以前怀疑女嬅是对的,只可惜自己一时心软竟没将她赶尽杀绝。她低头看着身下青砖,释然一笑,再抬头时,目光已是辽远宁静,“说吧,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哈哈哈……”

      一声凄厉的笑从她嗓子眼里压抑着响起,云鸾澹泊的模样挑逗起她最后的癫狂,“我是要帮你呀,你看,只是喝醉又有什么用,醒来不是更痛苦?就让我来帮你永远的免受痛苦吧!”她说着捏起云鸾的嘴,提起手中早已备好的陶瓶,一股脑灌了下去。

      一口,两口……

      一股股绞痛像苏醒的蛇从腹内醒来,将她的肠子胡乱的打着结,她蜷缩在廊亭冰冷的地板上,七窍渐渐渗出血来,却依然不死不休的盯着女嬅。

      “噗”的一声,涌出一大口,不知是酒是血,她的双眼渐渐模糊在这一片红雾之中,蓦然间,却自雾深之处升腾起一丝星火,那星火渐至燎原,鼓舞肺腑。

      她宋云鸾一生磊落,既是自己错信小人,那便让这错误在自己手里终结吧!

      女嬅看着那星火,忽然畏惧起来,她正想退后,而生门已戛然关闭,她只记得那星火在眼前一闪,她脑后一麻,之后便是寂静的永夜——虽睁着眼,却再不能视。

      看着女嬅的身子渐渐僵硬,云鸾忍着剧痛咬牙撑起身子,用最后一丝力气沾着自己的鲜血在廊壁上写着什么,她的手抖动剧烈,写完最后一笔,执着的望着西边,那是她丢心不下的孩子要去的方向,那是她无法继续陪同的时光。

      罢了,罢了。

      她喃喃自语着,缓慢的端起自己手中酒卮,她知道自己的时间已所剩不多了,也许是想最后再喝一口这清冽醇厚的老玄酒,最后再想一次她在心底呵爱着的孩子,可她哪来的力气?

      那酒淋漓泼洒,将她满面尽湿,将那七窍流出的血冲个干净,那血被这酒水一混,奇异的融化开了,似一层粉红色霞光笼罩在她脸上,一抹笑在唇边绽放,更多的红色汁液蔓延而出,将那霞光打扮的层叠渲染,美不可遏……

      这时,另一双绣鞋出现在她身旁……

      渐渐的,黑夜退散,日出东方,照我扶桑。

      又是新的一天,可有得人却等不到了。

      若不是白布的一角露出几缕发丝,很难想象缩成如此小团的是一个人的躯体。

      黎慕双拳紧握,指甲深深堑入掌中,尤不及心痛之万一。

      太医指着身旁医正手中托起的陶瓶说道:“此乃南岳鸩酒,微末立死。宋藤人饮下十觞之多,乃至肝肠寸断,腹痛如绞,故而死状蜷缩,其面惨烈,猝不忍睹。将军如需查验,容我等先行退避也。”

      黎慕缓慢松开绷紧发白的指节,沉重一挥。见过尸山血海的人,此刻面对这一抹白色肝胆俱裂。

      襄后看着他的坚毅面庞毫无表情,可额际青筋却分明鼓鼓跳动。原本笑到最后的她骤然泛起一阵苦涩,惟爱之深而却步不前,宋云鸾,你不亏!

      走出大殿,晨霭的深冬天际骤然亮起一道绚烂的霞云。黎慕痛苦的闭上双眼。

      我原说公主倔强,谁知你才不遑多让!

      他缓缓睁开双眼,朝着跪在檐廊上的伊人芳若走去。

      当晚,梓宫之中,一身素服的伊人跌跌撞撞的冲到云鸾棺木前,

      口中哀嚎着,“大王,公主,就让云鸾陪你们上路。”

      她这一嗓子嚎的在场众人齐齐打个激灵。这才发现她衣衫凌乱,胸口的交领坦开大半,更有斑驳污渍洒在身前。

      这时,就见玄王越和芳若前后进殿,芳若奔向伊人身边,却又被她狠狠推倒,只听她口中骂道:“伊人!好你个妖蹄子,公主尸骨难寻,你就想着投靠太子怀抱,公主往日如何待你,你都忘了,你这忘恩负义的贱婢,看我不带你走!”

      说着竟然扑到芳若身上,死命掐住她的脖颈。可怜芳若只知道哭喊,吓得辩解不得。众人看的心惊肉跳,想必是云鸾冤魂未散附身于伊人身上,而这伊人又做了什么有损阴德之事?

      众人将目光投向玄越,他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想上前劝解,又怕伊人发狂伤了自己,这时,就听一声厉喝响彻殿堂。

      “都给我住手!”

      襄后满面怒容踏进殿中,狠狠盯着自己的儿子,她不明白,只要他当了大王这天下女人何愁享用不尽,居然要在这节骨眼上急色成这样,那伊人原本就是个讨厌的丫头,仗着公主从不将她放在眼中,她又怎能容许她成为自己儿子的女人。

      如此想着,妖媚的眸中杀气隐隐。

      偏在这时,伊人却向她扑了过来,用她沾满泪水鼻涕和不明污渍的手抓住襄后的裙角,原本俊俏的小脸不知是愤怒抑或恐惧,早已扭曲变形和地狱恶鬼无异。那声音更是透着哀戚诡异,不知是哭是笑。

      “王后,王后啊,现如今你已贵为太后,就放我去替你守护大王,怎么样啊王后。”

      襄后眯着眼看着她,从齿缝中嘶道:“想死?这还不容易吗?我这就让你下去伺候大王,永生永世的伺候大王!”

      襄后厉喝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快感,一脚将伊人踢开,瞬间,伊人的鼻子淌出汩汩鲜血,那血蔓延在胸前,和那污渍混合在一起,炸开一团奇异的图案。

      玄越看了一眼,就吓得脚软,适才只是撕开她的前衣她便口吐白沫,如今又口出妄言,顷刻间,心中原本的那些意味,转瞬化为乌有,再也不想着前去扶她。

      襄后早已不耐,柳眉竖起,对着左右侍卫喝道:“都愣着作何?还不将她速速拖走!”

      眼看着伊人要被拖下去,芳若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咚”的一声,直直跪在冷硬的地砖上,“太后,伊人姐姐因接连噩耗而神志不明,求太后放过她吧,如今嬷姆和公主都没了,我姐妹二人只想迁至王陵替公主,替大王,为玄国的列祖列宗尽心守陵,求太后成全。求太后成全!!”

      她复又转身对着玄越连磕三个响头,直将额上磕的殷红一片,“大王,公主素来与您亲近,伊人姐姐对公主更是衷心一片,您忍心杀了伊人姐姐,让公主泉下难安吗?”

      玄越看着芳若,又看了一眼恶鬼似的伊人,浑身打了个哆嗦,若说起来,珚儿之死连同伊人变疯和自己有脱不开的关系,假若不是他承诺郭回,那郭回又怎能如此执着,最终害的珚儿以死明志,想起那明媚娇俏的妹妹如今尸骨难寻,他眼中竟滴下泪来,转身向襄后拱手一躬。

      “母后,念在她二人衷心侍奉珚儿,与珚儿情同金兰,求母后准许她二人迁至王陵,此生不得回宫,也算是代替珚儿为先王尽心尽孝,求母后成全。”

      在场众人这时都明白过来,心中感念玄王至情至性,纷纷向襄后求情。这两人的命竟然就此保下,不日迁居王陵。

      因云鸾自戕,襄后便叫停沁水边的打捞工事,一个落水,一个自戕,这结局对她来说已经足够,虽然女嬅的意外失踪让她心有疑惑,但只要宋云鸾死了,哪怕玄珚就是被人救活,一个小丫头,又能怎样呢?

      朔风鼓荡中,晨雾弥漫。

      黎慕别院里,那一棵棵梅树屈曲的铮铮枝干经过一夜冰凌霜结,有萌新的蓓蕾在濮漱作响,是那样的小而弥坚。

      绿萼梅已开,又有谁共赏?

      黎慕看着梅花怔怔出神,头顶上,有一抹霞云,徘徊天际,经久不散。

      他不日便要返回云中边防,临行之际,被玄王越授以玄国上将军印,只可惜,蟒袍锦带握兵符,守得了江山,却守不住一缕芳魂。

      有关云鸾亡故之事他并未告知珚儿,因为他还不能释怀,他不能接受这决绝的现实,但是,对珚儿来说,这既是一条生路,那便应该让她走的心无旁骛一些。

      他则要以这血肉之躯继续捍卫着玄国,捍卫着百万人的家园,这么做,不是要彪炳千古,只是该当去做!

      黎慕打马一鞭,疾驰向北……

  •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部到此结束,第二部后期奉上。
    感谢看过故事的每一位,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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