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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合欢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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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三刻,义晟进宫,见她三人齐刷刷黑着眼圈,除了珚儿两眼发光,其余二人早已呵欠连天。他不禁心中纳罕,一转身正看到园子里那一树绒花羽叶,随风摇曳。
“这园子向阳,合欢花也比别处开的早些。”
“嗯,已然能闻到香气,过段时间满地落英,攒几朵戴头上比绒花美。”珚儿说起那些小女儿志趣,登时有了兴致。
义晟笑望着她,“此花不仅可戴,且有美颜之效。”
见她一愣,义晟又道:“取花二十朵,色艳饱满为宜,沸水泡服,名曰合欢饮,可安五脏,和心志,令人好气色,舒郁无忧。”
珚儿先是一愣,虽说一脸憔悴实在失仪,可心里美滋滋的,这是他为她开的方,合欢饮,多美的名!
伊人听了却直咋舌,扯着芳若边退边说:“公主不过一晚上没睡好就被他瞧出来,还拐着弯嫌人家脸色不好,这人怎这样啊,怕不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吧!”
“嘘!”
芳若吓一跳,回头张望,这才低声道:“阿姊多心了,依我看,先生对公主体察入微,应是在乎才对。”
“哎呀呀呀,看不出来啊!”
伊人顿住脚,上下打量她,“小丫头开窍也。”
芳若脸一红,俩人一溜烟追跑而去。
说来也巧,伊人前脚到前殿,内侍后脚就来通传,说是王后来了。她眉头一皱,心想这王后不仅有千里眼,还有顺风耳不成?夜半私语怕她来,这大白天还真就来了!
心底泛着嘀咕,连忙前去迎接。不成想,除了王后,太子和施施公主也都一起来了。
伊人亦是许久不见施施,特意朝她笑笑,她原本憨头憨脑跟在太子身后,一看到伊人就要上前与她亲近,被王后身边侍女碧桃一把拦下后,生气的撅起嘴巴,朝着那碧桃脸上吐口水。
伊人忍住笑,虽说这施施公主人是傻了,但是心眼很好,她从小与珚儿一块长大,伊人与她自然也是相熟得很。只是她记得自己刚进宫时,这施施公主并不曾傻,只是模样普通些,行为举止却也正常得体。说不出是哪一天,她就突然傻了,总是一个人自言自语,有时候连周围人都不记得。伊人心想,好在她今日状态还算不错,至少还能认得自己。
这时,一行人跟着伊人穿过勾栏曲廊,远远看见廊亭上两人比肩而立,男子微微垂眸,女子略略仰头,一样的墨色长发,随风舒展,一样的雪色胡服,身姿绰绰。两人相视而笑,是卯榫相扣,舆驾合辙,是辞赋对韵,琴瑟和鸣,似飞鸟投于春林,似游鱼跃入清溪,似山岚遇到松风,似转角照见夕阳……
那亭中不算明亮,可这两抹身影却兀自光芒灼目。
“好一对璧人!”玄越心中禁不住赞叹。
王后也看的呆了,这样的场景,多少次出现在她缱绻的,春光朦胧的梦里。只是要将那女子换一换,换成十多年前的自己,而那男子竟和多少次梦中相见的几无二致!
“王后,太子到!”
伊人见公主并未察觉,便清了清嗓,大声唱喏。
王后娇躯一震,着实吃了一吓,狠狠瞪她,这才由碧桃搀扶着往廊亭走去。玄越吃吃偷笑,越发觉得这丫头脆生生的性子妙趣无穷。如此想着,身子骤然一热,连忙松了松腰间的锦带玉围,快步跟上前去。
王后今日穿着一身纹饰繁丽的云锦曲裾深衣。曲裾,顾名思义,即下面衣裾为曲,展开是一个大的三边形,穿时绕身盘旋而上,终角刚好系于腰上。
在玄国,这种深衣都以阔锦镶边,花纹精细,典雅生动,而这种纯粹以自虐为审美的服饰,越往下裹得越紧,裹得越紧就显得越美,尤其是她身上这种三重曲裾,直接忽略人类双腿的结构,走起路时脚下捣泥,上身前倾,大大彰显迟行缓步,咸有风则的气度。同时为了考验自己的气度究竟有多淡定,泰山崩于前面也不改色,往往还要佩戴禁步组佩,走路之时,玉声要轻缓有度,如果响成一片,则是失礼失仪大失颜面。
胡服则正好相反,它的上衣下裤崇尚人的自然结构,穿上之后,紧紧贴在身上,显得胳膊是胳膊,腿是腿,从最初的方便活动,到了可以校验身材的功能,成为玄国最为特色的风采。像珚儿这样面如一朵花,腿长一丈八的妙龄少女们颇为青睐。
廊亭下总共三级台阶,王后假装腾挪半天果然迈不开脚,珚儿听到唱喏,便和义晟一同下来向她行礼。她一眼就看到施施,正要热情的给她招手,却发觉她今天似乎很不对劲。怎么不对劲呢?
施施一直傻乎乎的,这个珚儿知道,但是傻不表示呆,施施平日里咋咋呼呼的,来了毓秀宫更是撒丫子疯跑,而今天的她,似乎太安静了些,莫非是见到义晟在,她有些怕生?
王后倨傲点头,由上至下打量义晟,见他一袭白衣,长身玉立,年轻俊美中隐有清隽风度,真是说不出的雅致,忽觉心口一紧,双颊登时泛起迷蒙绯色,正要开口,就听玄越叫道:“原来你就是宋义晟!”
义晟向他颔首拱手,王后曼声道:“据闻宋氏风流儒雅,只是多有可惜……” 说罢乜眼看他,“男儿有志,当保家卫国,出将入仕才是,凭你一表人才怎可蹉跎宫闱,就不怕空耗晨光?”
王后故意激他,他倒无动于衷,珚儿却涨红了脸,再也顾不得施施,低头嗫嚅道:“公子怀才自有大用,珚儿向他讨教剑术,只是暂时罢了。”
王后点头,“他年纪轻轻并不曾真正浴血杀敌,这教的剑术招式不过皮毛,作不得数的。既如此,将这不相干的差事停了才是。”
珚儿一听,心中炸雷,耳边骤然响起自己磨牙的声音,却见义晟微微一笑,“王后此言极是,凡学术道业,先皮毛而后骨髓,由浅入深当是也,待公主入得其门再延请高师也不迟。”
檐廊边的翠竹,碧色如幔,翠竹上正是鸟雀啁啾,他却出奇的静,颔首立在竹前,雪色衣袂随风舒卷,伴着竹叶漱漱轻响,并无半分锋芒,待仰起头来,那疏眉朗目亦是坦坦荡荡。
偏偏是这样的举重若轻,没来由的让人灼目。
王后一阵烦闷一阵心悸,转头见众人个个呆若木鸡,哪肯输了气势,顿时柳眉挑起,想发狠,又临时换了个妩媚的气声,听起来凌厉缠绵,妖里妖气。
“公子非要让人把话挑明吗,莫非还不知如今坊间传言?”
义晟朝珚儿看看,发觉她亦不知这传言所谓何事,他自忖光明正大,便请王后直言,那王后叹口气道:“咱们这位宜安公主年已及笄,大王为他费心择婿,以至夜不能寐,而她……”
说罢娇滴滴一声轻笑,“而她呀,说来不怕公子笑话,她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甘愿养在深宫里,人人都担心她耽误年华,谁知她倒满不在乎,晴天白日的养起门客来了!”
要说一些词,很有意思,比如含沙射影,指桑骂槐,本身就带着一股子酸劲儿,王后又在早年间经受过倡馆训练,她此时说着话,一手叉腰,一手拈起兰花指,身姿款摆,搁在任何一家店门口都是一顶一的迎客柳。
随着她话音落下,玄越愕着眼瞧她,被她今天明显过了头的浪劲弄晕了头。别说是太子殿下,鸟儿作为此刻最聒噪的所在,也率先的安静下来,不敢轻举妄动,却有一两声极其诡异的“咕咕”声传来。
清溪中,有鱼浮游,吐出一个清脆的泡,害羞的沉下脑袋。四周花木寂寂,好像方圆百里的花鸟鱼虫都在当围观群众。
它们看到有暴躁罡风正在汇聚成型,从那少女的齿缝,指尖,天灵盖上,旋转,跳跃,她闭上眼,深呼吸,一口糯米银牙险被咬碎,眸光似剑般刺来……那玄越原本立在后面发懵,无意被这眸光一扫,顿时浑身上下打个激灵。
就在珚儿准备弹射出去,发泄怒火之时,义晟却向她微微摇头,淡然笑道:“在下尝闻三人成虎,这定是无知之人造谣,王后清明,德被天下,如此坊间传言,当不入耳也。”
他缓缓说道,目光依然平和,可身姿气韵愈发卓朗,这样的男子,看似温润如玉,轻叩之下却会有激越之声,铮然不绝。
王后看着他,只觉高山仰止,一寸柔肠无限春愁,脸上再次泛起红潮,他的话分明带刺,她却能毫无保留的咽下,抿着唇欲言又止,哼哼嘤嘤的,竟有几分小女儿娇态。
珚儿禁不住翻个白眼,来找茬就要有个找茬的样子,脸红成这个样子是几个意思?
她好不容易敛住性子,恹恹道:“母后说的极是。择婿一事珚儿自当上心,就不劳母后费心了。至于那坊间传言,珚儿清者自清。”
王后点头,“珚儿懂事也!坊间传言可以不理,可是你母亲去的早,偏偏在这节骨眼上,你那嬷姆宋云鸾竟也不管不顾的走了,我这做母后的,怎能不操心呢?”她说着话,手已攀到珚儿脸上,嘴里啧啧感慨着,“瞧瞧,母后几日不见,这小脸憔悴若此!咱们女人呐,就是老得快!”
珚儿下巴被她托住,只觉一股香脂气息萦绕鼻端,恶狠狠盯着地面,恨不得突然地裂大洞将她吞了才好,而此时义晟的心里却另有一番惊悟——原来云姨竟是珚儿嬷姆!
王后笑着放下手来,假装没看到那她吞人的眼神,转身从身边侍女手中拿来一沓帛画,“我让你王兄选了些新画像,你看看。”
看看看,看你个头,没看见我忙着吗!!
珚儿气得简直想赶人了,她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准备让伊人接过画像。
岂料王后故意扭身将伊人挡住,凑近到珚儿面前,大袖一挥,将那卷帛画推开。玄越嘻嘻一笑,亦凑近道:“此次画像包你满意!”
他说着话,顺势往那第一张画上看去,却险些喷出二两鼻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