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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屈打成招 ...


  •   母亲出院以后,身体一直很弱,有些咳喘,天气也一天一天冷下来,眼瞅着就入冬了。
      我除了打点零工,就是终日埋头苦读,先前落下了很多功课,现在要抓紧所以时间补起来,我知道自己除了读书,没有别的捷径可以走,所以从来不敢有半点懈怠。
      家里冷的很,学生一放假学校就会停止供暖,而且青城大学的寒假出奇的长,一共有四十八天,牛叔一度想给我们租一处房子,但是母亲委婉拒绝,说牛叔已经帮我们很多,何必再花那些闲钱。母亲把外头做饭的炉子挪进来,勉强取暖,若是白天点了炉子家里还能有点温度,若是早晚封了火,家里真的冷如冰窟。我是个男人,受一点冻也能忍得住,可姐姐是姑娘,母亲又是大病初愈,看她们也受这样的苦,我便觉得心里歉疚不安。
      的确,我对母亲存着报答的心思,对姐姐也存着亏欠,她们毫无要求的为我付出,力所能及的把最好的通通给我。自从我从那个地方出来,除了起初挨了几次打,母亲便再也没有说过我半个字,仿佛大家都快忘了这个家的落魄是我一手造成。母亲和姐姐依旧待我温和,只是我的心里始终不敢忘,她们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把我从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捞出来,给予我自由和有尊严的生活。
      冬天最冷的时候,存水桶里的水都结了一层浮冰,水冷的刺骨,当然我也没那么娇气,洗一大盆衣服,也多半能强忍着用,做饭洗菜,洗碗更不必说。若是劈柴、捡碳的活,只能在外面干,天寒地冻的,哪一次手上不皴裂几道口子。如此下来双手竟长了冻疮,又痛又痒,又红又肿,还破皮流血,一双手实在是难看的不成样子,我常常半夜醒来,辗转反侧,难受的睡不着觉。但又实在不想让母亲知道,想着再忍忍,等天气暖和了,也就好了。
      母亲的咳嗽愈发重了,她身体本是清瘦,这个冬天病起来就更加单薄憔悴,她的脸色本就偏白,如今添上几分病意,就更是没有血色。我知道,她实在是操劳过度,我和姐姐屡次劝她多休息,她总是逞强说没事。
      半个月前,好不容易劝着母亲,由我和牛叔陪着一起去做了个胸片,医生说,肺部可能有阴影,怕是有什么不好,建议去青城以外的大医院再做一次检查。
      这个消息对于我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我吓得双腿发软,身上冒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我不知道如何向母亲开口,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我的脑子里只有一团浆糊,手一直都是抖的。
      牛叔见我神色一直郁郁不安,怕我漏出什么破绽,便说要去和我给母亲拿药,支开了母亲,单独叮嘱我道:“小嘉,稳住心神!不要让你母亲看出来!”
      他拉我到药房的僻静处,正色道:“劝你母亲去省城看病的事我来说,你回家什么都要说,还有就是,要听你母亲的话,不许惹她生气,咱们尽快去看,早点安心。”
      我听了牛叔的话,用力点点头,道:“嗯,我记住了。”牛叔看我眼圈泛红,便摸摸我的头,道:“大小伙子,振作起来!家里还靠你呢!”我不知自己能不能担起这份重任,只觉得心里越发酸涩难当,眼泪忍不住就流下来,我的母亲,才四十岁,若不是因为我,她怎么会得这样的病,她是那样好的人,老天爷为什么会这么不公平?我心里叹息道:老天爷啊,事情都是我惹的,你要罚罚我,为什么要惩罚我的母亲?母亲,我和姐姐一个未成人,一个未出阁,你怎么能舍得我们?我还没有来得及好好孝敬你,你怎么能离开?
      牛叔看我流泪,叹了口气,道:“小嘉,还没有确诊,不许流眼泪。”
      是啊,牛叔说的对,不许流眼泪,不然母亲会看出来的,我咬着唇苦忍,可眼泪却越流越多,终于还是抑制不住的痛哭出声,牛叔忙把我拉到走廊的椅子旁,让我坐下,拍拍我的脊背,道:“想哭就哭一场,哭过这一场,以后就不许再哭了。”我流了一阵眼泪,情绪渐渐平稳下来,抬头望了望牛叔,他仍然是耐心的,神色和善的等着我、看着我。此时我仿佛是一个溺水的孩子,却在牛叔温和坚定的眼神里找到了最后的希望。我知道,一直以来他都是我们家的恩人,此时此刻他更是母亲唯一的救星,我忽然从座位上的站起来,郑重其事的跪在他的面前,牛叔一惊,赶紧扶我,道:“这是干什么?”
      等我抬起头时,已经又流了一脸泪,我哽咽着道:“牛叔叔,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妈,我做牛做马……我……报答您的恩情!”
      牛叔拖拽着扶我起来,道:“孩子,叔叔一定竭尽所能,你母亲是个好女人,命运不会苛待她的。孩子,不哭了,擦擦泪,眼睛都哭红了。”
      我擦干眼泪,深呼吸了好几口,努力稳住情绪,才同牛叔一起去找母亲。
      回家以后,母亲仍然是闲不住,找人拉来了黏土和煤面儿,说明天要做煤糕,家里为了省钱,专门买了煤面儿,即使这样一小车煤面儿也要三四十块钱,而煤面儿是不能烧火,只能和烧土和在一起做煤糕,我虽然没有做过,但我也知道,做煤糕是冬天里最苦最累最费功夫的活。要煤面儿、烧土和上水按照一定的比例和起来,要不停的翻转搅和,一直到调匀为止。母亲说,这个活一个人是干不了的,最少要两个人,一个人浇水,一个人和煤,要通力合作。
      周日下午我休息半天,姐姐出去工作,母亲本来要在家做煤糕,后来被牛叔约出去谈去省城的事,她临出门之前还特地叮嘱我在家看书,千万等她回来一起做煤糕。我肯定是不能让她干重活的,但母亲性子韧,我也没有理由明着阻挡她,只好趁着她不在,自己先赶紧干完。
      我把煤面儿和烧土倒在学校后楼院子里的荒地上,用铁锹混好,堆成小山堆,再把中间挖个坑,如同火山外高中空,再打了两三桶水倒入中间。然后开始翻转调和,这道工序是最累的,要不停的翻转不停的翻转,确保水和煤、土的均匀,起初我还干劲挺足,翻转了二十分钟后,就有出了一身汗,然而煤堆还是有的地方干,有的地方湿,离成型差的远。又翻转了十几分钟后,竟胳膊也酸的抬不起来,我暗骂自己没用,想想大概还是平时劳动的太少的缘故,但是为了赶在母亲回来之前做完,我哪里敢停,再累再苦再脏也要先忍着。大概足足翻转了两个多小时,才基本算是调匀,我第一次做煤糕,又没经验,又没帮手,手上磨出了三个血泡,却也顾不得了。喘息了几口,又赶紧把煤糊糊分成小块,堆在空地上,好歹在母亲回来前也算做完。此时我双手已酸疼,腰仿佛也不是自己的,整个人累的有些脱力,但是我知道,就我们家现在的情况,我哪里还有资格能喊苦喊累,就算我多受些苦,只要能替母亲分担也是好的,况且我是一个住过监狱的人,比起监狱里粗重的活计,恶劣的环境,家里这点辛苦也不算什么。
      其实,这煤糕并没有做好,那时没有网络没有百度,我单单是凭借想象去干,又要求快,竟然未曾想到煤面儿贵母亲买的少,烧土便宜买的多,本来烧土应该把剩下一半,可是我一股脑把煤和烧土都倒在了一起,粘度是好,但煤含量低,点不着的。
      这一车煤经我的手一弄算是废了,只是我那时并不知道,一心以为自己完成了一件大事。
      母亲回来见到我做的煤糕,脸色自然是不好看,四十多元买来的煤面儿,是她原本打算烧一两个月的。
      那时是九十年代末,母亲和姐姐拼死拼活每月能挣近两千块,在青城已经算是高收入了,母亲尽量把家里每月的开销控制在两三百块,剩下的通通用于还债,如此算下来,一年还两万,算上利息,还清所有债务也要二十年。这个二十年的庞大债务,实在压的全家喘不过气来。而我们这个月刚开头,家里日子就过得格外紧,母亲还完债,手里只有一百多块钱了,况且还要过年用。您家里的拮据程度可想而知。
      母亲回来时我正在温习功课,母亲把我从书桌前拽起来,黑着脸道:“陆羽嘉,我临走之前是怎么说的?你给我一字一句的重复一遍!”
      我忽然的承受了母亲的怒火,又酸又疼的身体让我的反应都有些迟钝,加之前天医院事,我还没有从惊惧中缓过神来,整个人不免都有些蒙。面对母亲的质问,我木讷了几秒钟,赶紧回过神来,道:“说,让我一定等您回来一起做。”说完这句我才彻底清醒,赶紧认错道:“妈,是我心急,哪里没有做好,我这就去弄。”
      母亲正要说话,可能是吸了一口冷气,又弯下腰咳嗽了一阵,一听到她咳嗽,我心里就跟着一阵一阵的跟着疼,我为她拍背,眼圈也忍不住红了,她却拂了我的手,深吸两口气,依然带着怒意,道:“烧土放多了煤糕点不着,这一车煤就废了!你去怎么弄?陆羽嘉,你是不知道咱家的艰难吗?东西是这么随意糟蹋的么?”
      我知道,四十多块钱那时对我们家来说是也不是小数,这些煤糕废了,母亲便没钱再买,也就意味着这一个月我们得挨冻。我这一手的冻疮,让我最清楚冷是什么滋味,夜里的北风呼啸起来,被子冷得像铁,盖在身上没有一丝温度,双脚一夜都是冰凉冰凉的。晨起的时候,温度低的能呼出白气,冰冷的衣服贴着身体穿着,冻得人一阵战栗。家里长时间没有火,屋子会变得又冷又瘆人,那长久积攒的寒气能直逼到骨头缝里去,北方的冬天,实在太难熬过去。
      可是母亲,我怎么敢糟蹋东西?我怎么敢……我只是……头脑一热……
      也许是我那时年少,也许是这十七年来母亲对我呵护的太好,让我并不能懂得完全贫困的真正含义,我以为我已经尽力了,我只知道自己心里苦,身上疼。我痴嗔的想让母亲心疼我一回,就像幼时一样回到她温暖的臂弯里,看着她柔和的微笑,听着她清甜的呢喃,就像那时候母亲能为我抵御一切风雨,成为我的神明和信仰。
      我知道,是母亲的疼爱让我不谙世事,往后二十年一日一日都艰难苦熬的绝望,而母亲就在这种绝望里勉励支撑,她绝无怨言的默默的在命运轮回里忍受和抗争,用她最瘦弱的身躯和坚韧的忍耐为我营造一片自由来去的天地。也许母亲甚至没有往后的二十年,她的病也不知道到了什么程度。
      我曾经天真的以为,贫困不过是须臾的痛苦,只要我忍耐两三年,考上大学,一切就都不同起来,我把大学幻想成人间天堂,幻想成可以解决一切困苦的灵丹妙药,我以为未来二十年的愁云惨淡会在我拿到录取通知书的一刻烟消云散。我以为那时候我就能挣钱,能养家,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求学是要强大的财力支持的,大学毕业后,很多人依然过着领着微薄薪水的日子。
      我想和母亲解释我的委屈和心酸,可是面对着贫困而残酷的现实,以及往后苦之又苦的日子,一切解释都变得苍白矫情,无论我的初衷是什么,都必须承受近乎残酷的后果。
      母亲为了我,不惜赔上了自己的所有,我欠母亲的实在太多了太多了,如哪吒般剔骨割肉恐怕也无法还清。母亲一生凄苦,以前是因为父亲,现在是因为我。我好想求老天爷留住她,哪怕用我三十年的寿命来换。哪怕让我在她的责打下辗转挣扎,痛不欲生,只要她还在,还陪着我,我都是愿意的。
      我又看到母亲恨铁不成钢的眼神,若是以前我可能会惧怕不安,但现在我却始终觉得,那眼神里依然饱含着对我最深切的疼爱。母亲进而严厉道:“去墙根站着去!”
      我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承受母亲的责备,但听到这句话,我还是瞬间打了一个机灵,羞惭莫名,但我知道,现在我不能惹母亲生气的,她再怎么罚我,我都要受着,只要能她消气,就当是我偿还一点对她的亏欠,然而那些委屈,心酸还是不受控制的从心里全都涌出来,抬头看了一眼母亲,见她目光如炬,我便又回过头来,迟疑的站起身,一步一步挪到墙角。母亲反问道:“觉得屈了你了?好好想想你最近都干了点什么!陆羽嘉,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好孩子,不想说你什么,可是你主意大着呢,我再不说说就管不住了!”
      我没想出来自己除了今天煤糕没有做好以外还犯了什么错,但我又何必死撑着让母亲不快,便自己先服软道:“妈,您别气了,我知道错了,我以后一定改。”
      母亲将信将疑,道:“知道错了?错哪了?”
      母亲这样的问话方式,如同在训斥一个幼童,让我觉得别扭羞怯。随着我日渐大了,我和母亲之间已然是一个闷打,一个苦挨,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
      母亲的问话,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这责罚原本就是莫名承受,又哪来的缘由。
      母亲见我不答话,便从我的抽屉底下拿出一个小霸王游戏机,摔在桌子上,道:“给我说说,这是哪来的?上高二了还有功夫玩这个!”
      这原是我同桌买的,因为他不敢带回家,便被我带回来存着,他玩的时候,我再给他,当然我偶尔也小玩儿一两把。
      母亲见我不答话,又道:“前几周,家里的抽屉底下放的80块钱哪去了?嗯?是不是被你拿走去买了这个游戏机?”
      原本,我像一个孩童一样在墙角罚站已是委屈,母亲又把偷家里钱买游戏机的事强说在我身上,我怎么能甘心承认,我本能的说了一句:“我没有。”
      母亲道:“没有!这钱能长翅膀飞了?”母亲说完便又压着声音咳嗽,咳到最后还有些喘不过气,我原想和母亲辩解两句,可是一听到她的咳嗽声,我的心里便如同掏空了一块儿,所有的愧疚、难过、焦灼、不安一股脑的涌上来,她的身体那样瘦弱,面容只有病态的白,我生怕她如一个细弱的白瓷花瓶一般,一碰便碎,我甚至怕,某一天她会悄无声息的倒下,然后再也站不起来。我暗问自己,为什么要和母亲顶嘴?为什么要惹她生气?纵打纵罚我受着便是了,只要她能消气,只要老天能保佑她平安无事,只要我能偿还她哪怕万一。
      母亲的手里不知道何时多了一把鸡毛掸子,我知道,母亲不想和我费那么多口舌讲道理了,认与不认,一顿打是逃不了了,认是一顿打,不认是先打到认,再接着教训。
      若是以前我大概要委屈到掉泪,而现在我心里却是一片清明,我郑重其事的跪倒在母亲面前,道:“妈,您不要生气了,您保重身体,您要怎么打,怎么罚,我都认。”
      母亲道:“你不是认罚么,今天这账我们好好算算!”母亲戳戳我的后背,我没动,母亲道:“不知道规矩么!”我闭上眼,强压住心里的委屈,我自然知道规矩,知道母亲要罚便是要打到痛处的,我深吸一口气,顺从的一件件脱下上半身的衣服,我还不断的告诫自己,一会儿挨打的时候不许躲避,不许委屈。
      母亲耐心的等着,待我只穿着一件背心,她又戳了戳我的裤子道:“脱了。”
      我心里一紧,回头看了一眼母亲,她的眼神却不给我一丝转圜的余地。
      我本是这人间的赤子,赤条条的从母亲的身体里来到这世间,如今又要重回赤子的模样了么?
      我双手又一次紧紧的抓住裤子的边沿,又不肯动,羞的耳根发红。这一年以来,我虽和母亲姐姐共处一室,但我却谨守规矩未曾有一丝冒犯之处。
      我那时很瘦,一摸上去一把骨头,连背上的蝴蝶骨都凹凸可见,也只有屁股上还有二两肉可以结实的挨了这顿打。母亲那时并没有多想,她虽知道我年少羞怯,但毕竟我是从她的身体里爬出来的,也不需讲那么多忌讳,她只是怕打后背打坏了我,总是怎么罚的趁手怎么来吧。
      我不肯脱,却也知道这样僵着不是办法。
      这个时候,母亲也不会给我太多拖延磨蹭的时间,那鸡毛掸子已经招呼到我的小臂上。
      我猝不及防受了一下,疼得一躲,嘴里本能的溢出一声“呃”。
      我紧紧咬住嘴唇,忍了忍眼里的泪,又深深吸气,认命的用力的狠力一拽,露出大半光裸的臀腿,身后骤然一阵凉意,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此时我已经羞到无地自容,什么也不敢细想,脑子里一片空白,甚至连母亲的问话和棍子抽在身后疼痛的都浑然不觉。
      母亲见我不答话,鸡毛掸子便落的又急又重,身后火辣辣红了一片,人毕竟是血肉之躯,我混沌的头脑被逐渐难忍疼痛激的清明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之前挨了多少下,母亲也没有说确切的数字,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要挨多少,也许再有20下母亲就住手了吧,我告诉自己不许挡,不许躲,不许出声,默默的数着忍着,给自己一点微末的希望,不然这般羞耻,这份痛楚,我怎么忍得过。
      也许是真的不禁打,才数了十几下,双腿便开始发抖,虽然紧咬着牙关,嘴边还是会溢出粗短的呻吟,身上的汗珠子也落了一层。
      我听到母亲说,让我长记性,让我交代把钱花哪了。但我极力忍痛之时却也无暇顾及回答她什么。我怕自己已经忍到极限,再打下去便要无力自持,便要委屈到涕泪横流。
      母亲手里的鸡毛掸子丝毫不给我喘息的机会,伤痕一道叠着一道的压下来,棍子紧紧咬在皮肉里,若是总打在一处,挨十几下就实在疼的不能自抑,纵使我一年多来,也挨了些打骂,多少有了点忍痛的功夫,但仍是忍不住,虽是紧紧的咬着嘴唇,但喉咙里的闷哼却一声紧似一声。
      身后的皮肉早已打得红肿脆弱,如一张薄纸一样一搓即破,终于,母亲一记重责,贯穿臀腿,一串血珠子便流了下来,我的脑中划过一阵尖锐的疼痛,一口气换不过来,便咳嗽起来,却也顾不得羞耻了,伸手去挡身后的伤,母亲也没有再打,任由我伏在墙角喘气。
      此时,姐姐刚好下班进来,看见母亲手持鸡毛掸子,看见我裸露的臀腿已经青紫破皮,急忙快走两步,扶住母亲的手,道:“妈,这是怎么了?小嘉犯了什么错?”
      听到姐姐回来,又让她看到我这副衣衫不整狼狈的样子,我的脸刷的烧起来,我虽背对着她,却不敢回头,也不敢动,强烈的羞耻感再次涌上来,我想提上裤子,可我不知道母亲的责罚是否结束,若母亲如同对待幼童一般的命令口气再说一句“不许”,我便更无地自容。
      母亲向姐姐道出了原委,只听到姐姐的声音里带着焦急,道:“那钱是我拿着急用,后来忘了还回去,和小嘉没有关系的!”
      听了姐姐说的这一句,我知道这一顿莫名的屈打终于算是完了,眼泪却在此时忍不住涌了上来,我并不想让母亲和姐姐看到,狠狠的擦了一把。
      我没有听她们再说什么,只是默默提起了裤子,我实在没有脸再面对她们,便披上衣服,去了水房。
      双腿行走起来还有些僵,伤口摩擦着裤子也确实有些疼,让外面的冷风一吹,我的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
      母亲近来脾气是暴躁了些,今日的打更是我无端领受的委屈,但我身为人子,深知她的苦楚、艰难,最应该体谅、忍让,我甚至想,若我这顿打能换她平安健康,却也值了。
      中午泡了一盆衣服在水房,想着今天务必要洗出来,先洗了一半,就去做煤糕,做完煤糕想着歇一歇就来洗,后来……就到了现在。
      双手湿了冷水,冻疮就叫嚣起来,如此,身后的疼也觉得微不足道,姐姐来水房找我,我想起自己刚才狼狈的一幕,实在觉得没脸,便只是低着头默默的搓洗衣服。
      “小嘉”,姐姐唤我道,“回去吧,都这么晚了别洗了。”
      我咬了咬唇,低声道:“我没事,你先回去吧,我洗完就回去。”
      姐姐叹了口气,拍拍我的后背,道:“小嘉,姐知道你心里委屈,但以后这样的委屈实在不必再受,你好歹也要为自己辩解几句,实在不行就找个借口出去躲会儿,不要和咱妈正面冲突。”她又自言自语道,“咱妈也是,这都什么年代了还屈打成招。”她略想了想,又笃定的看着我道,“咱妈肯定是更年期,发起火来控制不住自己。”
      听着姐姐在背后调侃母亲逗我开心,我却笑不出来,姐姐不知道母亲现在的身体状况,不然她不会有心思说这些开玩笑的话,她不知道,我所有的退让,隐忍,承受,都是我心甘情愿,都是我有意为之,都是我逃脱不了的——原罪。我深吸了一口气,停下手里的活道:“这个家成了现在这样,原本就是我一手造成,我知道自己是……罪孽深重。”我们谈话气氛忽然因为我的这几句话变得凝重,我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母亲于我,原该是‘长者受,不敢辞’。”
      姐姐听完,也郑重其事看着我,道:“小嘉,你不必如此自责,也不必想着偿还我们什么,困难之时一家人原本就该守望相助,我和妈妈为你,为这个家做的一切也都是心甘情愿的。”
      我的内心似乎得到了姐姐这句话的救赎,对家人的亏欠,是这一年多来压在我胸口的巨石,在这一刻仿佛也轻了许多。
      我点点头,道:“我明白了,你先回去吧姐,挺冷的,我洗完了就回去。”
      “既然你不回去,那我和你一起吧。”姐姐拿起了洗衣粉。
      洗衣服的水很冷,但姐姐并不娇气,她亦是青春勃发的年纪,面容娇好,身材修长,继承了母亲年轻时所有的优点,如果在大学里,也该是男生们追求的品学兼优的美人儿,只是这一切现在并不属于姐姐的生活。她的生活里,容不得她娇气,也容不得她恣意的挥扬青春。
      我正出神,姐姐忽然拉过我的手,说:“这手是怎么弄的?怎么成这样了?”
      我敢忙把手抽出来,背在身后,道:“没什么的。”
      “伸出来我看看,是不是冻疮?”姐姐急道。
      我退后两步,道:“姐,你别管了,没什么的。”又不忘和她强调一句,“不要告诉妈妈。”
      她看我态度坚决,又软了声音,道:“小嘉,让我看看,我不告诉咱妈。”见我仍然不理她,姐姐又道,“那我明天给你拿点药,你抹上。”
      这双手,实在是有些折磨人,冷的时候疼,暖的时候痒,几根手指圆滚滚的肿着,有的地方还破皮流血。姐姐说要给我买药,我也没有拒绝,只是又和姐姐强调了一遍,不要告诉母亲。
      可能是因为挨了打,身上有些不舒服,所以晚上睡得不实,我隐约听到姐姐和母亲低语,道:“妈,这次确实委屈了弟弟,他心里的苦从来不说,咱们也要体谅他。”
      我听了,竟然又一次流泪了。
      好在母亲去省城做了检查,说是她的病是肺上有结节,肺上的阴影也是因为结节,今后要时常复查,多休息静养,保持心情舒畅,先前关于肺癌的论断纯是误诊。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也在高二上学期的期末考试中,拿到了全班第五的成绩。
      年关将至,家里也开始忙碌起来,母亲素来爱洁,我们家虽然简陋些,但却仍然收拾的整齐干净,母亲自己做了麻花和山楂糕,买红纸写了对联,又包了猪肉羊肉的饺子,牛叔也给我们送了年货。
      除夕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吃了饺子,天也黑透了,母亲又拿出了苹果梨和麻花山楂糕,家里没有电视,唯一的用电器也只有电灯,这是头一年春节没有看春晚,大家做在一起聊了一会儿天,母亲便乏困了先睡,我和姐姐也没有多耽搁,收拾收拾便各自去睡。
      大年初一要给长辈拜年,我家也没有什么亲戚长辈。父母离婚后,母亲这边就没什么亲戚,再加上我出了事,亲戚们怕母亲和他们借钱,更少来和我们家走动,况且我们家过于简陋,也不方便招待客人。姥姥姥爷在恢复身份后,都迁回了老家,现在他们已经年迈,也不方便来青城。
      家里也就我、姐姐、母亲三人。若是往年,我就是说句“新年好”,和母亲讨个红包就行,而今年于我来说,和往年的意义是不同的,今年的这个年也要郑重其事的拜。母亲坐在床边,而我,长跪于地,以头触手,再拜不起。这一年来我经历了许多,也成长了许多。我深知母爱恩重如日之光辉,寸草之心终究难报。
      母亲起身扶起我,让我坐在她身边,语重心长地道:“妈妈这一生遇到过很多坎坷,但是人不管遇到什么,最重要的就是不能怨天尤人,不能自暴自弃。不管怎么家现在状况怎样,妈妈相信,以后咱们家以后一定会更好的。”母亲看着我,道:“小嘉,这一年来,你遭遇了很多挫折,但是不管你经历过什么,也不管别人怎么看你,妈妈从心底里知道,你是个懂事的、优秀孩子,妈妈以你为傲。”母亲握住我和姐姐的手,道:“你们都是优秀的孩子,妈妈以你们为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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