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月下花前(修) ...


  •   在自己的卧房里,江玉郎终于毫无顾忌,沉沉睡了过去。小鱼儿躺在他身边,清醒已极。
      他拉起被子,蒙住半张脸。软绵粗粝的布料接触鼻尖,缭绕着细细熏过的檀香,气味干净自然。这朴素的清香是江玉郎自小闻惯了的,那是皂角和阳光混合的柔软气息,但对于自小在恶人谷长大的小鱼儿,却是别有一番滋味。那些恶人们莫说叠衣熏香,不在他被窝里搁上一只地鼠一条草蛇,或是撒些千奇百怪的痒粉麻药,已是天大的好心。
      他嗅着鼻端的幽香,感受着身旁人均匀平静的呼吸,明知危机四伏,竟荒谬地生出半分安宁的归属感。

      门外传来一阵轻悄跫音。小鱼儿拉回远飞天外的思绪,微微张开半只眼睛。
      有人叩了叩门,小鱼儿屏息凝神,装作睡得很熟的样子。门外的人将门推开一线,似是凝注半晌,复又合上门板离开。
      这人是谁?三更半夜,为何要出现在这里?
      直到那脚步声完全消失,小鱼儿才张开双眼。他自头发里摸出一根细细的铜丝,伸在情锁的锁孔里细细拨弄几下。
      只听轻微的“喀”的一声,那“情锁”竟然被他轻轻松松拨开了。
      恶人谷中既然奇人荟萃,自然有最出色的小偷。而最出色的小偷,也往往是最好的开锁匠。
      小鱼儿轻轻把右手抽出来,出手如电地点住了江玉郎的睡穴。
      江玉郎还是睡得很甜,整个身子蜷在薄被里,被子里圆鼓一团。他的头也埋在枕头里,青丝散落,只露出半张红潮汹涌的白皙侧脸,好似融进晚霞的新雪。
      小鱼儿忍不住笑了笑,摸了摸他的脸,又蹑手蹑脚调整了一下江玉郎的姿势,以免他被闷到,尔后极快地跃出窗户,径直窜入了那荒凉可怖的后园,直直追寻方才那人的踪迹而去。后园圆形拱门前人影一闪,他已钻了进去。

      黑暗已浓稠得化不开,风吹木叶的窸窣声愈显响亮。
      只听轻微枯叶碎裂之声,又有一个影子鬼魅般闪入圆月形的拱门。
      ——正是方才被点了睡穴的江玉郎!
      江玉郎长发匆匆束起,一身单薄寝衣随风微微鼓动。他双颊惨白,再无红润,双眸凄冷黑沉,目光诡谲冷厉,如同暗夜择人而噬的幽魂。
      他早已料到小鱼儿会去一探究竟,于是也自然有了提防。五绝功法中记载的移穴之法他虽未学成,但还算有了火候,在他点他睡穴时,早已悄悄将穴道滑开了半寸。
      他拖住那沉重的情锁,施展轻功溜入后园,朝着一间破败陈旧的小花房掠去。
      只听那花房中隐隐约约传来窸窸窣窣的细声轻响。江玉郎屏息听了半晌,直到那声响停止,他才走了进去。
      狭窄的花房中空无一人。江玉郎径自向着墙角一堆枯柴走去,伸手左右一拨,枯柴簌簌而动,无声现出一个深幽狭长的甬道,洞中隐约透出微光。
      江玉郎自然是认得这里的——这正是江别鹤设在地下的密室书房。
      他飞一般掠了进去。沿着洞穴下行,是一间精巧的书房,屋内灯火通明,四壁嵌入数盏铜灯,灯油方自添满。房内有一张洁白如玉的大理石书桌,桌上整齐地陈列着文房四宝。桌旁罗列一排排檀木书架,书架上亦码放着无数古籍,文墨气息极为浓厚。
      江玉郎的目光,紧紧盯着桌前背对着他的人。

      小鱼儿耳目灵敏,自然听到了身后的声音。
      他闪电般放下手中的那卷轻薄的纸,回头一望,江玉郎静静站在门前。
      小鱼儿随手将那石椅上搭着的一件衣袍抛了过去,笑道:“不冷么?”
      江玉郎接住了衣裳,竟也自如地披上双肩。他慢条斯理地伸出左手,淡淡道:“你把我的也打开。”
      小鱼儿没想到他竟未发作,点了点头,握住那苍白纤细的手腕。哪料在他拨弄锁孔的同时,江玉郎空闲的手已闪电般拍向他肩部大穴。
      情锁咣啷落地,巨大声响惊心动魄。小鱼儿抬手险险捉住对方的腕子,失声道:“你做什么?”
      江玉郎两只手均被把控,眉头紧锁,咬着牙道:“你若是不惹麻烦,我还可容你多活些时日。只怪你多管闲事……”
      小鱼儿挑起嘴角,竟干脆地放开了他。他反手拾起那一沓薄纸,黑曜石般的眸子熠熠生光,冷笑道:“那你瞧瞧,这是什么?”
      他将那纸递到了江玉郎眼前。
      江玉郎身子一震,死死盯住那纸,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他那偷出来的燕南天藏宝图是用木炭条画出的,纸张也十分特别,是用一种特殊晒干后的药草筋络织成。纵然他自诩不是一个见识短浅的人,也从未见过那样的纸。
      而小鱼儿的手中正是那种草纸。最表面的一张,竟尤带炭痕深黑的纹路。

      小鱼儿将那纸狠狠甩到身后的桌面上,厉声道:“这就是那藏宝图的纸!我疑心的果然不错,若是那宝图是真的,你以为你爹爹会随意放在书房?”
      江玉郎不禁向后退了一步,咬紧下唇,噤若寒蝉。小鱼儿疾步向前,盯着他眼睛,不容他有丝毫闪躲,道:“他也没告诉你是不是?”
      江玉郎抿唇缄口,喉结上下滑动,无疑已说明一切。
      江别鹤若是告诉他了,他怎会孑然一身跑去峨眉山寻找所谓的宝藏?
      小鱼儿目光一转,微微冷笑道:“好一个‘江南大侠’,果然是谨慎万分啊……”
      江玉郎原本始终闷声不响,此刻猛然抬首,冷声道:“我……我爹爹自然有他的道理,纵然不告诉我,也是情理之中。”
      小鱼儿不怒反笑,道:“那你就任由着他害人么!他想害得四方群雄自相残杀,自己坐收渔利!”
      江玉郎淡淡道:“这并不是我的事。我只知道这单单几张纸是不会杀人的,我爹爹更是清白无辜。”
      小鱼儿瞪着他。他深深吸了口气,逼视着他道:“那你就任由他操纵你,是么?”
      他低低一笑,接道:“我知道,你当初偷来那‘藏宝图’就是为了自己的私心。你要钱,你要权,你要构建自己的势力而非永远依附于你爹爹。因此你才会不惜一切孤身寻宝,还和那些名人之子不断来往。那时你都有自立的想法,难道现在你还愿意当你爹爹的乖孩子?”
      江玉郎下意识退了一步。这些话,掷地有声,字字铭心。
      小鱼儿实在太过聪明,聪明得可怕,聪明得该死。
      他跟踪他的时候本应该立刻制住他的,再将他关起来。江玉郎知道,这是最好的选择。
      但他偏偏并未这么做。是因为今日浴池坦诚相对的一瞬旖旎,还是因为其他原因,他也懵然不知。
      江玉郎素来痛恨无知,而江小鱼便是他江玉郎的无知本身。
      因此,他合该是恨他的。
      向来如此,绝无更改。

      江玉郎面覆寒霜,冷笑道:“鱼兄,如今你是希望我带你上去,或是你将我困在此处,被我爹爹在外捉住?”
      小鱼儿嗤地一笑,突地手掌一扬,江玉郎竟被身不由己地拽了过去。他霎然慌乱,却听那人于耳畔笑道:“你不会捉我的。”
      江玉郎身子一震,一把推开了他:“你……”
      小鱼儿笑嘻嘻道:“我?”
      江玉郎冷哼一声,方要说话,却听上方草木不同寻常的沙沙声忽起。习武之人耳目最是灵便,更何况是谨慎细腻的江玉郎,这看似轻微的声音落入他耳中如电闪雷鸣。
      小鱼儿抛个眼色,江玉郎略一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同甘共苦的患难时刻。少年们一同窜了上去,将一切机关归位。
      江玉郎将要打开花房的门时,小鱼儿忽将他按倒在怀里,俯身趴伏在一堆枯草之上,沉声道:“你瞧!”
      由门缝望去,园中有一黑影。那人身形纤细,正弯下腰身,四下环视,自觉无人在场,便纵身掠向江别鹤的屋子。
      小鱼儿低声道:“你瞧,这并非普通飞贼,看来像是个新手。你瞧他提着的两把刀,那刀刃光洁闪亮,极为引人注目,是暗夜行窃的大忌。”
      江玉郎轻哼一声,冷笑道:“小小飞贼,不知死活。”
      二人游鱼般滑出花房,悄无声息追随而去。前方纤影并未发觉,直直行至江别鹤窗外,摸出了一根细小竹管——无疑是行窃迷香,轻轻刺破窗纸一角,向里吹去。

      江玉郎暗暗目测那人功力与自己相去甚远,干脆不加掩饰,朗声笑道:“深夜来客,不知有何见教?”
      那人霍然一惊,回身欲逃。江玉郎身形一闪,已在小鱼儿几丈之外,恰巧挡住那人,微笑道:“在下未曾好好招待,阁下怎可匆匆而去?”
      那人跺足喝道:“让开!”这夜行贼语声清脆婉转,竟仿佛是个女子。
      江玉郎闪身再度挡住她,冷冷道:“阁下若是不说明来意,在下只好得罪了。”
      那少女猛地抬起头来,露出一双如水明眸。她秋波一转,定在了坐看好戏的小鱼儿脸上,颤声娇呼道:“小鱼儿!”
      她扬手揭下蒙面黑巾,小鱼儿也不由愣住了。
      这大胆而莽撞的夜行人竟然是他的熟人,铁心兰!

      铁心兰泪光猝闪,手中锋利的鸳鸯柳叶刀“咣当”一声掉落在地,娇躯直直扑了过来。
      小鱼儿只得伸手接住她。江玉郎意味不明地扫视,眼眉间秀致如玉的风采在月光映照下更为恬淡,却被目中的冷厉之色点缀了几抹阴沉嗜血。
      如暗夜魍魉,幻化为人间绝色,伺机而动。
      苍白细致的指间利器寒光烁烁,颇为熟悉的暗器形状隐隐被勾勒,仿佛是那夜遭黄花蜂偷袭时他所用的淬毒银针。
      小鱼儿心中一凛。这一瞬间,那条狠绝毒辣的碧鳞毒蛇嘶嘶出洞。
      凛然过后,他目中露出一丝饶有兴趣的戏谑之色。江玉郎乃是胸藏城府的蛇蝎,为了个莽莽撞撞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莫名其妙地欲要大动干戈,倒真是头一回。
      殊不知那厢的人也在思索。这二人看来交情匪浅,说不定这女子日后大有用处。江玉郎却不知为何自己对这少女萌出杀意,掌心隐隐锐感和那女孩并不争气的表现却提醒着他不必如此戒备。
      他眉梢神色浮动,终究不动声色地将银针拨回衣袖暗扣。
      “小鱼儿,你……你怎会在这里?”铁心兰浑然不知自己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这时才堪堪抬起头。
      小鱼儿扫了江玉郎一眼,于对方指间已望不见了那凛目银星。他暗笑一声,江玉郎到底还是个聪明人。
      “你又怎会在这里?据我所知,这里是‘江南大侠’的居所,也就是这位江玉郎江少爷的家。”
      铁心兰猝然回首瞪着江玉郎,喝道:“你就是江别鹤的儿子?”
      江玉郎施然收起满目凶狠,仍忍不住为她的无礼皱了皱眉,笑道:“正是。姑娘找家父有何要事么?”
      铁心兰瞪眼道:“我就是铁战的女儿,你……你父亲杀死了我爹爹,我此番前来,正是要取江别鹤的命!父债子偿,自然也是合理不过!”
      说话之间,她已自地上拾起一柄柳叶刀,身形一闪,不管不顾地攻了过去。刀光如银,华耀四射,刺目万分,直逼眉睫而来。
      江玉郎也不闪避,悠然自得地立在原地,内心暗暗发笑,待她自投罗网。
      出乎意料的是,与此同时,小鱼儿竟轻巧地伸手按住铁心兰的肩头。
      铁心兰只觉肩颈一片酥麻无力,双臂酸软,方拿起的刀竟又直坠落地,“铛啷”一声,惹人心惊。
      铁心兰含情目中又惹了春水,咬唇道:“你……你为何阻止我杀他?你可知,江别鹤杀了我爹爹!”
      小鱼儿笑道:“你若要杀人,也要先弄清楚原委吧,为何不先问问你爹爹是否真的死在了这里?”
      江玉郎冷眼旁观。这女子颇有几分姿色,头脑却是大愚若智,只是想不到聪慧如小鱼儿竟有这般独特的眼光。
      一念至此,他不愿再想,又微笑开口道:“姑娘,家父平生从未枉杀一人,不知姑娘怎会认为令尊死于家父手下?”
      铁心兰厉声道:“我爹爹明明留下暗号,告诉我他要来寻江别鹤,但到了这里后,便未曾再出去,难道不是被你们父子害死在这里!”
      话音至此,她语声又带上愤恨,扑到小鱼儿怀中哽咽不已。
      江玉郎暗自冷哼,一时失了分寸,言语中讥刺之意如刀锋逼人,淡淡道:“哦?敢问姑娘,令尊何时出发来访?姑娘又是何时察觉他失踪的?令尊一路途径何地,路遇何人,路上是否遭遇意外,姑娘你是否一清二楚?若是令尊于路途中遭遇不测,你可否能及时收到消息?”
      他哼笑一声,意味深长地接道:“何况若是家父对令尊动手,家父也未必有隐瞒的心思。”铁战位列十大恶人之一,江别鹤若是杀了他,反而会被江湖中万人称道为民除害。
      铁心兰脸色煞白,颤声道:“你……总之,你把江别鹤叫出来,我亲自对他说话!”
      江玉郎拱手一揖,笑道:“实在抱歉,姑娘若是空口无凭却说家父杀害令尊,在下非但不能夜半叨扰家父休憩,还要麻烦姑娘移步出门,否则就只好将姑娘扭送官衙,告你污毁名誉之罪了。”
      小鱼儿一听,简直要不合时宜地笑出声来。江玉郎这般口才,先前同他唇枪舌战时怎未用出?
      铁心兰语塞,只伏在小鱼儿怀中嘤嘤哭泣。可惜江玉郎平素软语呢哝的美人见得多了,这铁心兰泪光盈盈的模样徒然招致厌烦。
      最多不过一副皮囊。

      小鱼儿自然不能推开她,也只好任她伏在肩头,只觉少女泪似洪涝,心中不觉暗暗叫苦。
      此情此景,落入有心人眼中,自是不同。
      江玉郎无意识地攥紧双拳,指节泛出一圈冰白。
      好一场郎情妾意,好一对苦命鸳鸯。
      小鱼儿抬眸和江玉郎的目光遇了个正着。那双锐利目光慢条斯理地扫视着他们,隐隐含着冷淡讥嘲和难以辨别的意味。
      小鱼儿不及辨明少年眼中那藏匿甚深的奇异意味究竟如何,忽闻衣袂破风声骤响,一道白衣人影已自远处掠来,如风落地。

  • 作者有话要说:  哇修文的时候感觉,其实这个时候两方就都有点i而不自知了(手动狗头
    我很讨厌修罗场,但我cp的修罗场永远可爱(划掉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