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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第五十回:得失福祸何所依,死生契阔终有时(1) ...

  •   哪怕数十载春秋熬白了华发,老兵依然坐在巷口絮絮地诉说着那个乱世奇迹。

      阵亡了九个月的大司马与尘沙中御风而归。

      刀剑落地,白泽呜咽。长史跪伏,将军长拜。

      这许多壮丁,却唯独武锋元帅之母不惧那白泽,冲上去抱着司马大哭。

      “武峰元帅之母?那不是大秦公主?”顽童们吮着手指,卖弄着一点点所知。他们还未在学堂里学完颜修之战,不识那些已经逝去的亡魂,只认得今年大祭时喊过的武锋天将,和刚刚高寿过世的天将之母。

      胡须花白的老人笑眯眯地道,“不错不错,正是公主殿下。今日去花都城城郊,还能看到当年被那独角白泽撞裂的老城墙墙根。”

      顽童们懵懂地点点头,年纪最大的男孩却不信,撇撇嘴道,“白泽只是说给小孩听的传说而已,压根就不是真的!”

      老人用两根手指点点自己混沌老眼,正色道,“老夫亲眼见的,哪里不是真的。白泽跟着大司马灭亡了,你们才看不到了。都知白泽是祥兽,却不知也是忠兽。”

      这男孩颇不服气,得意洋洋地炫耀起道听途说的八卦,“你们都不知道吧,我爹说了,天将之子又为天将。”

      老人认为此话有辱英灵,更削天将之威,立即喝止了他。男孩挨训,撇着嘴跑开了。

      若临浪能活到今日,怕是要长吁短叹。那后人称颂的“乱世奇迹”,实则是一切失控的开端,如同掉在干枯秋草上的一把野火,三极的未来注定只剩下付诸一炬。

      或神化或恶名化的史歌,踏平了人性的痕迹。在一切平凡而伟大、可悲又可敬的挣扎中,“天将之子”的流言,曾是最无关紧要的一环。

      最开始,像一切致命的危险,“奇迹”最先带给颜极的,是最美丽的皮囊——希望,闪烁在每一个人的眼里,就算是没能亲眼见证临浪冲入大城门的将士,奔走着诉说,每一个音节都雀跃起来。

      临浪本该去后方安置,但前线士气大涨,这样的时机千载难逢。梧菁前几日升任为联军卫将军,遂于卫将幕府上为临浪安排了临时寝帐。

      如今,新旧司马共处一营,略有尴尬。

      继任大司马之位的杜若含主动前来拜访过一次,随后多次遣新司马长史祝贯尔携礼慰问,临浪没有复职的意向,但也未对新官上任多加恭贺。

      不止杜若含,想拜访临浪的人都排起了队,就算是过去没有关联的,也要来问个好。魏颖刚开始还能左右逢源,却也渐渐难以招架。好在联军正值乘胜追击之时,诸将各有职责,过了几日,小偏帐外就已门可罗雀了。

      魏颖本决定守在临浪身边,像过去赋闲时候,一起读读兵书、讲讲阵法。临浪并未反对,完全顺着魏颖的安排。然而,她整个人的气场却似乎与过去不同了。不出一言的顺从、常常恍惚、心事愈发的重,即便没有外人时,也一贯地无动于衷

      早先时候,因打听到临浪喜欢甜食,火头营特意收集了糯米和她钟爱的紫薯馅,煮了锅苍滨特产的汤圆。魏颖也想哄临浪开心,替她安排了下来。

      火头营挤满了排不上军职的小兵们,他们都期待着亲眼见见这位大难不死的临司马。临浪初见这人头攒动的排场,又见碗里圆滚滚的雪白团子,欢喜得眼泪都直打转儿,万分感动地红着脸谢了一圈,才坐下吃起来。

      谁知,还没吃上几口,临浪突然摔在了地上,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六神无主地慌了神,在魏颖的搀扶下,逃也似的回了军帐。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魏颖都没来得及瞧见发生了什么,他满怀愧疚地收拾了残局,安抚过在场的将士们,继而仔细地观察了一番。可是,一切并无异常,和临浪搭话的士兵们都是相熟的,谁也没带武器。

      人群散开后,只有破掉的元宵漏了一碗紫糊糊的馅。无论是什么吓着了临浪,都不复存在了。

      任凭试探,临浪都不肯细说,反而劝魏颖去做事,“我原把雷霆送去后方,却仍被召了回来,还成了卫将长史,这显然是水流扬的意思。他曾一度力荐雷霆为我的长史却不成,如今好不容易遂了心愿,哪能甘心赐你这个副长史之位?想必是梧菁宽仁多虑,一时说服了他,但日后如何,谁也不知。为了王位能蛰伏十几年的人,还有什么不能做?今非昔比,我对水流扬来说,是已经用完的人,还死过一回。那再死一回,也没什么不可。你得小心点,别总跟着我。”

      魏颖明白,只是不甚安心她一人待着。忽而想起秦如来时,总能陪她聊到夜半,忙道,“我去请秦姑娘可好?”

      临浪却叹道,“罢了,我看她终日脚不点地,既要随军照料伤员,还要兼职信使,让她忙去吧……”说罢,直挺挺地躺倒了。

      大白天的,也未辛苦劳作,就要休憩,根本不是临浪以往的作风。作为一个好不容易“重生”之人,宛如一只随军迁徙的幽灵。魏颖觉得临浪状态欠佳,但至少鹿耳总蹲守在旁,不至于发生什么危险。

      魏颖刚出府,就发现了独自在原地徘徊的玄穆。其实,他前夜出府散心时,也看到玄穆在幕府附近鬼鬼祟祟地打转,猜他大概是听说了午饭的闹剧。

      听人说,临浪是玄穆和玄炟二人救回的。

      魏颖根本不信。

      他自打能做杂役起,就跟着玄穆了,从来没见过玄穆和玄炟合作的时候。除了背后的秦、万两家在朝堂和沙场上结怨已久,单这二人的性格、兵法、处事便悉数相冲。

      只是颜修大战的这几年,这一切被临浪与玄炟之间的剑拔弩张所掩盖了。临浪遇难后,营里甚至一度传言,是玄炟故意害死了临浪。这传言说得有模有样,一向自视甚高的玄炟竟也不曾澄清,魏颖因此一度怀疑上了他。

      至于玄穆,至今没踏进卫将幕府一步,没与临浪说上一句话。要知道,连远在太行国的女帝都传来了贺信。

      魏颖径直赶了上去,“穆帅。”

      可玄穆竟像被抓包的贼,拔腿就要走。

      “穆帅!”魏颖又大呼一声,语气生硬。

      玄穆只得驻足,尴尬地道,“哦,是魏颖啊……临浪怎么样了?”

      魏颖道,“穆帅若是好奇,只管自个儿去瞧。”

      玄穆无言以对,嗫嚅半晌方道,“临浪……现在……方便么?”

      魏颖不知玄穆为何这么别扭。以前穆临二人亲近时,连魏颖都要识趣地绕着走,这会儿玄穆仿佛按捺不住要逃跑的冲动。魏颖蹙眉道,“她在帐里呢,没有别人。”见玄穆依然踌躇,他拿眼神催促道,“您还不去吗?”

      魏颖的目光如芒在背,玄穆只得挪进了幕府里。他本打算等魏颖离开再溜走,却不巧接连遇上了杨晓风、施钟奕等几个苍滨将士。将士们一见到他,便给他指路临浪的军帐。虽然明面上没说什么,但显然都清楚他来得很迟了。

      玄穆硬着头皮往临浪那儿去,但终究停下了脚步。这时,一只大雪团倏然从帐中奔出,他紧接着胸口一痛,不禁“哎呦”叫唤。

      鹿耳伸出两爪往他怀里一扑,差点把他撞飞,又用独角拱了拱他,就算是见过了。它又朝着天上抻着脖儿,迫不及待地原地打转儿。

      玄穆会意,抚摸着白泽又软又长的尖耳朵,抱歉地道,“鹿耳啊,鬼蜮没来,跟着苏复在锻炼呢。”
      白泽仿佛通晓人言,大爪子顿着地,不开心地连连低啸。

      “鹿耳。”不知临浪何时走了出来,用低沉的男声对鹿耳训话,“你要去便去,但不许捣乱,也不许凶人。”

      鹿耳立马有了劲头,头也不回地蹦跶起来,欢快地寻着飞马的气味去了。

      “如今你也开始和野兽对话了。”

      闻声,玄穆对上了她的目光,只见一汪褐潭,安然凝澈,略有微澜。

      她淡淡地道,“你以前不是说,我把野兽当人一样对话很蠢么?”

      玄穆连连辩解道,“我……我何时说过你蠢?不曾说过!我只是觉得……不太寻常,仅此而已!”

      她努了努嘴,沉吟道,“可能鹿耳也确实不太寻常吧。我以为是魏颖在照顾它。”

      “他确实照顾了很多。只是鹿耳不习惯马厩,晚上都睡在我边上。”

      “是嘛,变化可真大呢。”她喃喃道,“你以前蛮不喜欢鹿耳的,现在倒亲近。”

      “爱屋及乌嘛……”他脱口而出,说罢,自个儿先讪住了。

      她似听非听,主动招呼他进帐,他遂听话地跟着坐了。然而,尴尬才刚刚开始,两人相对无话,只低头抿茶,一杯接着一杯,仿佛暗中较量着谁闷声喝的多。

      她先打破了沉默,道,“又不是我有事烦你,你倒跑来我这儿解渴来了?你府上没更好的茶了?”
      心有千言万语,皆不知从何说起。他希望她能欢喜、安稳、轻松,但他知道,只要一开口,这些都是虚妄。遂欲言又止,最终托辞道,“我只是来看看你有没有需要的东西。”

      “就这样?”

      “就这样。”

      “我没有需要的。”

      “嗯,那就好。”

      她径直走到床边背过身躺倒。他以为这是逐客令,不妨她唤住他,“陪我待一会儿再走吧。”

      他轻轻地挪到了她的身边,才发现她在无声地战栗。他心中如同被什么横扯竖曳,温声道,“中午在火头营发生了什么?”

      她像僵死的飞虫一样紧紧地蜷缩着,喃喃道,“你的刀……它长了眼睛。”

      他没有听清,附身倾向她,“什么?”

      她转过身,睁开了紧闭的双眼,呼吸着他的呼吸,凝视着他,用轻到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我想回家。”

      他突然意识到,他对她的了解太少,他甚至不知道这个“家”指的是苍滨还是赂极,是若如城还是临家。

      事实上,无论是哪个,都很棘手。他已从皊香三宗口中了解了些许他们面临的危机,而苍滨国在她加入联军时秘判的叛国罪还悬于颈上。

      她想回的家,他不想让她回。因此,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可是,就在这短短的空白中,她烁烁的目光熄灭了。

      她别过头,重新无事似的道,“罢了,我可以帮梧菁练兵,但是暂时没法出兵。我在过去九个月里基本没有任何训练,还有一段时间武功尽失……”

      “临浪,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

      “别问了!”她生硬地道,“你们要的情报我第一天就给全了,现在我的情况你也知道了,其余的都过去了,又能如何?我只是不能和以前一样了,反正葬礼都办了,当我死了!不可以么?你还……”

      他用身体覆盖住她的身体,像沉而软的棉被紧紧地包裹着她,止住了她的哭腔。

      接着,他的声音止住了她的战栗,“你去何处,我就去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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