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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第四十九回:此去别断情绝念,终相逢金曦重光(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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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后,面对修极新帝,残甲折枪的临汐凉元帅会回想起苜萧带她去看裂谷的那个遥远的黄昏。
在与柏年爆发争执后,他们再未相见。她这次没有求他心软,只试图冷静地讲道理,但留言和信物都被他退了回来。
月神这回一直没走,像人一样体力不支,总蜷缩在角落里熟睡,如水流般清澈的身子不安地抽动。它清醒的时候,则骂骂咧咧的,眉眼里尽是秦如年少时不曾有的斑驳。
她想,外头必然发生了什么,它未必是有心陪她,说不定是走不成了。
月神发现了她放在桌上皱褶的信笺,写满了留恋的心情。它气她不值当,丝毫不留情地把柏年痛骂了一顿,又拿眼一瞪,几页薄纸顿时像冥币一样烧了起来。
她蹲在一旁瞧着,仿佛染了泪的一纸心碎并非出自她的手笔,平静地唠叨着,“别骂人。你真不适合这个形象,秦如小时候可是很乖的。”
月神翻了个白眼,“你做梦呢?你们两个从小都没少骂人。你是什么脑子?选择性记忆么?”
烧成灰的纸屑还带着几闪火光,落在她发梢。她沉默地任月神放肆地撒泼,拨开焦糊的气味,突然淡淡地道,“你还记得我的荆璞金灵么?”
月神冷不防地怔了几秒,叉着腰似事不关己,恬着脸心虚地吼道,“那等挡路的东西,我这等神怎会记得这些个魑魅魍魉!”
月神紧张地打量她的神色,所幸她转而望向院落,没有再说什么。
月神怎会不记得。
荆璞金灵的真身是一只鼓着九翼的习习鱼,圆身鱼尾,黑首白腹,尖尖的宝蓝色长羽末端生鳞,折着玉石的润光。它诞生于在赂极最长最黑的暗夜过后,日影匍匐于嚣水畔,血丝碧流,海倾漱玉,歌颂着新灵的孵化。
彼时,她含着心口的血与恨,以精气命脉为引,将赂极百年来唯一一只可独立化形的金灵带入人间红尘。自此,数千年的混沌就此显化为荆璞的目之所及、魂之所感,而那第一眼、第一感,是个精血枯竭的小女孩。
她本该经脉寸断而亡,是荆璞自愿成为她魂魄的一支,才避免了她早早夭折。
而兹时,因月神的突然解封,郁结了五千年的滂湃的能量瞬间洞穿了她的瞳仁和耳蜗。她软塌塌地倒下了,像一只血腥的稻草娃娃,紧接着,鲜有情绪的荆璞金灵暴怒地显露了真身。
然而,随着神的翻手覆掌,金灵顺着涌出她七窍的鲜血,被活活抽离了她的血脉。一声凄厉,战栗了畏缩的尘和后撤的风,连雷火灵都不能奈何的荆璞金灵,就此烟消云散。
失去了五感的她听不到荆璞的第一声也是最后一声尖叫,也看不到昏暗的书库里,飘飞着片片粉碎了的绚烂的金,如一场金色的雪。她只能面容扭曲地张着嘴,挂着红色的鼻涕,淌着红色的眼泪,流着红色的口水,甚至有些滑稽。
神看着看着,笑了。
可是,那闪着光的碎金,仿佛很久很久以前,漫天化雪的练,那雪里的人终不肯发出一声,痛到发抖,也挣扎地站着。
神看着看着,又不笑了。
在阅览了人残损的魂魄后,神渐渐从刚刚破封的怨恨中清醒过来。它没有碾碎这等蝼蚁,而是留了她一命,又修补了人的魂魄,两次。
月神此时特意提醒她它的恩赏,试探她的态度。它私心希望金灵已成为她封存于心底的记忆之一,毕竟它才是她的未来,不是金灵,也不是柏年。
可是,她很平静,不反驳也不认同,月神觉得异常。
为什么她突然严肃起来?现在是冷静的时候么?刚被抛弃的女人应该这样么?
她从沉思中回过神,对月神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月神推脱半晌,却逃不过她目光如炬。它嗫嚅道,“五千年,对神而言,也很久了。世人皆逃不出悲悯,我不想再独个儿……与我契合的人,虽不分四极,但需得法术精湛,又不能仅是法术精湛……”
突然,院子里的喧哗打断了这段尴尬的对话,只见一众男男女女闯了进来,男子皆是彪形大汉,女子则各有风姿,都是她不曾见过的。
除了为首的,站在光里,依旧娇弱的身子撑起了从头到脚的雍容华贵。
“小枫。”她没想到会这样与江枫重逢。
“抓起来。”江枫指向她,扬声露怯,嘴角扭笑,目光含恨。
怯着,依旧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地牢里的交换;
笑着,像农夫怀里的蛇,不饥不寒,依然伸出了毒牙;
恨着,自己多得了一分,但不如自己的人,却多得了十分。
她认出了眼前人的瑟瑟,却认不出眼前人的激动。
能揭露人心善恶的,不是绝望,而是权力。那曾淹没在悲悯中的恶,一如曾掩盖于光芒下的恶,即便曾经似乎微不足道,如今已被小小的权力无限地放大了。
她问江枫,“救我的人不是你么?”
“你个贱命,不懂知恩图报,本就该死。”
她又问江枫,“柏年在哪儿?”
“廿殿下前日就率兵去前线了。”
她再不问了。
对着南墙,反复撞到头破血流,都不敌这一瞬间的万念俱灰。
心死。无归。
她任修人推搡着出府,又乘了云轿,往东行了很久。
云轿上这么多人,却比禅带她飞得还快。当日能幻影移形,今日能乘云驾雾。她冷冷地看江枫施法,这才懂了。
是她误会了。
误将虚弱的狼认作了柔善的犬,又误将炭盆的火当成了灯塔的光,才深陷狼巢、引火上身。
月神本紧跟着她,奈何能量不足,在云轿后被甩掉。他们刚刚着陆,她就被推了下去。
在密集的拳脚中,牙齿撞破了肌肤,满嘴都是血腥气。她啐了一口,失智似的大笑了出来,露出了鲜血缠绕的唇齿,如同正在进食的野兽。
江枫被吓到,姐姐时露却更加疯狂,“笑什么?再笑笑看!”
她不还手,只愈发笑得大声。
分明,任何一种修术都能轻易地杀了她,但自居金乌后代的修人用最原始的肉/体的施暴,不得要害地泄愤。
泯然而不自知,不可笑么。
比修人更可笑的,是她自己。
因为她突然发现,自己可以重新呼吸了,却不记得是从何时起忘记了呼吸。
丧失而不自知,多么可笑。
“够了。”只见前方一女子喝退众人。
绰约如歌,丰姿如玉,肤容日膏珠润,密发浓墨瓢泼。曲水浮光落雁痴,桃夭叶蓁百花闭。饱飨日华滋养的身子只披了层未染色的蝉纱,薄而不透,轻而不躁。耳穿金树纹环,颈间小苍兰链,手足一点金饰点缀,华美得恰到好处。
她没见过那女子,但凭江枫习惯性的畏缩,她推测那必是廿皇子妃苜萧了。苜萧虽不比江枫貌美,但风韵远胜一筹,和柏年素日里的描述基本相符。
幼稚的争宠、玩乐的美人、虚伪的情义、懦弱的不作为。
柏年是这样总结苜萧的。他常说,不过是想玩玩的时候顺着苜萧,但多是冷嘲,或是故意假装不解地逆反着来。
苜萧示意她跟上来,远离了众人。
她们所在,虽深入修极,却不似修极的领地。荒漠似的平原散发出末日的气息,说不清的混沌弥漫在一望无际的空荡里,迷蒙蒙的远方,好像浮着永远晕不开的式微的夕阳。黄土黄天,古老得如同从未开化一样,明明什么都没有、什么也看不到,却又像什么都在潜伏、什么都在对视。
她这时注意到前方一片黑暗,待走近,才发现脚下是一条深不见底的巨大的裂谷。腾腾的黑雾像一道通天的屏障笼罩着裂谷,隔绝了一切光亮,只有雾气的边缘像斩衰粗麻,毛毛躁躁地飘来飘去,尚能透视到裂谷的边界。
她惊异不已,修极怎会存在黑暗。“这是世界的尽头么?”
苜萧徐徐道来,“最开始只是条不起眼的地缝,细细地延绵了千里,虽然古怪,但也无关痛痒。直到一个幼童失足掉落,人们才意识到,当初的缝隙已在不觉间拓宽到一步宽了。等到危险降临时,一切都太晚了,黑暗像云雾一样从深谷升起,吸收了周围全部的日华能量。原本几个世纪也鲜有变化的裂谷,在仅仅一月间,成为了不可逾越的鸿沟,将修极永远地一分为二。在裂谷边缘做的记号,用不上一炷香的时间就消失了,拓宽的速度这么快,却听不到碎石的坍塌。我们告诉百姓,他极在偷窃我们的日华、攻击我们的光明,但实情是我们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修极本来是没有黑暗的,民生、领地、统治、法术,都因这个无从解释的裂谷岌岌可危,到底是谁给我们带来了诅咒呢?”
她听了,悄悄地翻了个白眼。
人,总要将世间的未知和自己的无知,怪罪给与自己不同的人,方得安心。源于本能的恐惧,在愚蠢的催化和傲慢的培育下,活生生进化成了一场场催命的闹剧。
不过……苜萧为何告诉她实情呢。修颜赂极,都只有死人,才不会泄密。
她并不意外,只是从未料到自己会死在女人的手里。
其实,在柏年不告而别之时,就已经宣判了她的死刑。他那样机敏世故之人,不可能是无意为之。她不恨苜萧,甚至也不恨江枫,她们只是他手里的刀,而他只是他父母种下的果。
就像月神说的,世人皆逃不出悲悯。悲悯童年,悲悯痴爱,悲悯自欺。
但她怎会任人摆布,遂不动声色感受着血脉的翻滚。她的武功早就随魂魄复位了,只是她以为此生不会再与过往的悲剧牵绊了——包括在混乱与黑暗中的修行。
苜萧以为她没有听懂。柏年说过她修语很差,苜萧便换了颜极通用语,直言道,“我从小都没喜欢过江枫,殿下也是。小人要踩在脚下,否则择日得势,倒霉的是自己。你跟错了主子,我是在尽量给你一条体面的出路。意外总会发生,你家里人也少受了苦。”
她怔了怔。
自她在苍滨做领将起,她手下的冲锋部队有一个称呼,叫“孤儿行”——因队伍里皆是无家室的孤儿志愿兵,直到联军,也是如此。
但她以桂忻儿的名义重生后,不曾有一刻,想过这个无足轻重的小侍女也有父母家人牵挂。“你如何保证我家人无事?”
苜萧淡淡道,“你对我而言,算不得什么,没必要再多牵连。只要没有疑问,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一切就在这里终结。”
但凡能救下一人,都不需要退路。
只是,这天地浩大竟容不下她。桀骜或谦卑、抗争或屈就、尖锐或温柔,任她可千人百面,三极之内,终究不许她这小小凡人有个停泊之所。
也罢。今日能保住这一家,算赎罪了、谢恩了。
她开始止不住地颤抖,走向了黑雾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