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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第四十八回:千军帅舍刀救人,廿皇子动怒失神(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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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三个新月夜,皊香阁的人都没有出现了。
玄穆等了又等,等到的却是十王的一道急令——要他立即调兵回国。
原来众多赂人突破了颜赂边界“天门”,负伤出逃至苍滨西方荒野,引发玄焰、苍滨边境大乱。
在玄穆万分为难之际,皊香阁宗们终于现身了,却个个身负重伤。白色夜行服在黑暗里泛光,衣服上血迹斑斑,如同一副粗劣的笔墨画,混乱地涂抹了红撇黑捺。画卷随着人颠簸的行动,扭曲得像晕不开的山水光景。
三个宗主体型相似,使用相同的伪声,一旦戴上了一样的无纹纯白面具,深夜里几乎无从区分。
其中一个低声喝道,“为什么她还没回来?”
玄穆立即分辨出来了——这是他最讨厌的宗主——这个人无论谈什么,语气都是毫无起伏的阴冷,还总把求人的事说成命令。
怎么说也只是个凡人,非要装作是千年的寒冰。若非为了临浪,玄穆绝对不忍。
与其他阁门不同,皊香宗主们共修妖灵,因此得到了彼此羁绊的灵力。除非武功尽废,他们永远能感应到对方的存在,玄穆这才得以确认临浪正活在修极腹地,他压着怒火道,“我并不知道她的方位,怎么营救?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赤山荒野一带会出现动乱?”
宗主无视他的发问,毫无波澜地命令道,“现在救她出来。”
“不行。”
三双恶枭似的眼睛齐刷刷地钉在了玄穆的身上,另一个宗主厉声道,“你说什么?” 这个语气很冲的,是三宗中的脾气最急的。
“你们听到了。”
“怎么,几日不见就变了心了?”
“你们三月不见人影,也敢说几日?现在时机不好,不能贸然行动。”
急脾气宗主又讽刺道,“你真以为这是你能掌控的?再拖下去,谁都活不成!”
在三宗的压迫下,玄穆并不退让,坚决地道,“就算事关大局,这其中也有你们的一己私利。所以,现在你们该好好出力。伤成这副模样,能做的已然有限,若连情报都没有,就算你们仨加一起,也没什么价值。”
要说这几个阁宗也非寻常人等,玄穆都没看清他们的交流方式,只几个眼神的功夫,就迅速达成了共识。最后,那个相对安静而温和的宗主开口道,“百媚生突然解封了银雪月,妄图一统赂极,所有阁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玄穆闻言,并未完全理解,毕竟银雪月对他而言,依然只存在于传说中。“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这世上没人能与百媚生匹敌了。”
玄穆记得百媚生在前线的那个清晨。雷火妖灵铺天的血舌,如同从天而降的炼狱,将临浪的美丽的蓝色羽毛,一片片烧成灰烬。玄穆心里愈发忐忑,恰巧近日修人在战场上接连退让,这其中可有联系?
他警惕地又一次确认道,“你们依然需要她出来共炼金灵了?”
宗主敦促道,“是的,快点行动,没有耽搁的时间了!”
玄穆沉吟片刻,他本打算借颜修交战时行动,只因修人一直莫名退让,没有合适的时机。但他也确实等不及了,道,“预备明晚吧,记着,机会只有一次。你们这伤……”
“我们用不着你操心,只管你自己的事。”最讨厌的那个一发话,其他两个迅速跟上,一同消失于黑暗中了。
临浪不在的日子里,玄穆渐渐克服了颜人恐惧黑暗的本能,习惯了月光照明,即便是新月夜,也能欣赏起头上的灿烂星河。他摸着黑,慢慢地返回军营,寻思着赤山边境该派谁明日前去镇压。
前线军务基本是玄倓在扛,必然走不开;
若派去玄炟,又平白助长了万家势力;
既然父亲已经前往了赤山,那叫玄烙去应是合适的。
但如此一来,卫将军之位空缺,涉及到整个卫将军幕府的兵权,要么玄灿顶上,要么就得让其他国家。
同时,觊觎苍滨王座的先世子水流扬会不会也打算向赤山出兵。
颜极腹背受敌,家国内忧外患,下有黎民依靠,上有君王谛视。一切如履薄冰的负担完全压在玄穆身上,无人惦念着他也不过是个二十几岁的凡人。
所有惊人的荣光,从来不是他自发的选择。
父亲秦飞将激流勇退,将元帅府传给了刚刚成年的长子,打造了玄焰建国以来最年轻的元帅。此后不久,秦家父子三人横踞左丞相、元帅、副帅三大府邸,成为玄焰国真正的霸权贵族。
然而,虎将在外、老臣架空,王族联姻也一拖再拖。所有名门望族中,唯独秦家没有新添的家眷后嗣。三座威严庄重的府邸,如困顿空寂的牢笼,书写着王朝贵族的极盛与极寒。
原本,为了秦家开国勋族的尊严,他甘愿将少年特有的天真和轻狂,统统葬于沙场的七尺黄土之下了。
后来,修人现身,为了守护家国黎民,纵然起初节节败退,他也坚守住了信念。
直到一日,在迁徙路上,他偶然瞥到了一座颜人常用的宰杀祭坛上,居然出现了修极的十字日纹。
颜极诸国祭的神各色各样,无非是吉金砌的雕像,或是头顶的四方天,再或是闻着焚香的妣祖。可是,活在颜人信仰里的万能的神——所谓威严、正义、仁爱的完美化身,都没能在战火燎原时,庇护虔诚的信徒和后人。于是,上天下地、呼风唤雨的修人成为了颜人的新神,哪怕浸浴着同族同宗人的鲜血。
那一刻,他突然崩塌了。
今日,颜极的处境更是完全明了。
一面是日华法力,一面是五灵妖术,颜人只有冷兵器和区区四座古老的日华围,没了颜修、颜赂之间的两个封印,连最后的求生都做不到。
他该怎么办。或者说,他能怎么办。
“喂。”
玄穆仿佛听到人声,却又不真切。他扫视了一圈,黑漆漆的林子里什么都没有。
“喂!叫你呢!”
这回,女孩的声音清晰了很多。玄穆手中刀刃潜伏,警惕地循声望去,心中陡生寒意。一个半透明的小女孩正躲在树影下,形如鬼魅。
更可怕的是,他再定睛一看,那小女孩分明生着秦如的面容。不会是秦如出事了吧?传说中人在濒死时,魂魄会向尘世道别。他向前一步,紧张地问道,“小如?”
小女孩歪着脑袋,晃了晃一根手指头,俏皮又邪魅地道,“不是哦。”
玄穆重新将手压在刀柄上,紧张道,“你是什么东西?”
女孩翻了个白眼,“你们这家人总问不对问题,在乎些莫名其妙的东西,真是不合拍。”她身形弱小,口气却不小,用指头隔空点了点他,得意地道,“跪下。你要好好感激我,像我这种身价,来救你们这种蝼蚁。”
玄穆蹙眉,无动于衷。月神没能顺心,随口骂了他一句。
玄穆看不惯小孩子说脏话,哪怕她不是真的小孩子,立即训道,“别骂人。你是什么东西?想要什么?”
月神靠近玄穆,像水影一样的身子显得十分诡异。这时,玄穆手里的刀猛然抖动了下,指间忽闪起了荧光,指间忽闪起了荧光,。
他不禁一惊,只有临浪在附近使用赂极灵饰时,宝刀才会有类似的反应。
月神注意到了,顿时恢复了傲慢的模样,仰起脖颈诡谲地笑道,“听着,我不在乎你们死活,但我姐姐希望你活着,所以明晚你们不可行动,否则必死无疑。若要她平安归来,我要你手里这把刀。”
玄穆哪里肯,“你是什么?你姐姐又是什么?凭什么给你刀?”
月神懒得解释,它可将自己的意识强加于人的魂魄,但它对姐姐太过了解了,玄穆是不能动的。遂忿忿道,“真是麻烦……我姐姐管我叫玉儿,告诉你,本玉儿硬夺也能得手!只不过我在你这儿耗了力气,回头姐姐出什么差错,我可护不了她,修极那些该死的屏障,进出可不容易!所以,不如你老实照做少废话,保你自己的小命,也能保姐姐的命。”
玄穆心中一颤。由于月神有相似的容颜,他原以为这个姐姐是指秦如。继而它形如灵体,他又想是赂极妖灵,或是太行国拜的女娲母神。然而,听到月神名为玉儿,他才恍然,能和秦如、太行、宝刀、修颜赂三极全部纠缠的人,只有她。他顿时急切起来,“临浪?你见过临浪?”
“呵,我可不止见过她,是我救的她。怎样?还不快给我跪谢。”
玄穆知这小孩并非常人,事关她的性命,谁的话都不可尽信,遂警戒地道,“你为何救她?怎么救的她?是真心仁义,还是有所求于人?我凭何相信你?”
月神的面容开始变得十分别扭,似想发笑,又有些烦躁。它如今已学会和人类一样,在同一时刻将不同的情感搅拌于心。它嘟囔道,“你们还真是一副德行……”再一开口,便是陌生又熟悉的男声——
“从今天起,过往的恩怨在我们这里终结,哪怕未来玄苍反目、颜赂敌对,你我之间,刀枪永不相向。”
玄穆怔住了。这是他的声音,是他在陵苕城与临浪的约定。理论上,只有他们两个知道,这玉儿莫非真是临浪派来的?
当初,玄穆见到祭拜修人的神龛时,是临浪上前挡住了他的视线,轻轻地推着他离开。在后来无数次的回想中,他才意识到她的善意。他那时心怀忌惮,对她如同宿敌,她却捡拾了他粉碎的信仰,一片片重粘成新的目标,他们从此再未争吵过。
“你救不了所有人,就算救得了一朝性命,也救不了一世灵魂。”她那时如是说。第二日,她于忠武城冒死救回了太行将士,差一点丢了性命,却又在数月后亲眼目睹她们香消玉殒。
谁都救不了所有人。
此刻,他又想起她的话。
就算全极和家国安危都看着他,他也救不了所有人。
那他就只救这一个人。
“我本计划明天去救她……”
月神烦躁地翻了个白眼,“我说了,明晚行动,必死无疑。”
“你确定你能救她?”
“我都说了我能!你……”
玄穆低沉地打断月神的抱怨,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如果她因为你的失败丢了性命,我会用余生找到你,并且杀死你。你将会知道,一个被绝望与悔恨支配的凡人,远比什么神什么灵,都要强大。”
月神注视着眼前平凡的男人,想起了曾经那双空洞而疯狂的眼睛,在它被封印的前一秒望向它,这一望就是五千个春夏秋冬。它卸下来玩世不恭的伪装,认真地道,“我知道了。我和你一样需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