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昼梦》吕十六

1、第 1 章

　　阳春三月，莲花山上姹紫嫣红，不知名的细小虫儿在暖融融的春光里上下纷飞。

　　阿娇带着斗笠拄着一根木棍一边往报国寺走一边在心底暗暗想到，今日怎么也得拿下一只后生仔，不然的话，明后天家里就揭不开锅了。

　　一想到这里，阿娇就恨得咬切齿，想她前世跟着哥哥落草为贼，在这莲花山上一行上百人，占山为王，劫富济贫，是何等的逍遥自在，偏偏今世投胎在一个官奴身上，被牙婆发卖给梨树坞王家做冲喜新妇用，谁知她进门还未圆房，那病秧子相公和厉害婆婆不到三天就相继离世，到给她留下了一个十四岁的哭唧唧的小姑和一个还拖着鼻涕没油瓶高的小叔。

　　王家三天连死两人，把个村里人俱吓得不要不要的，头一个灵堂还没撤，第二个又咽了气，哪有人敢帮着治丧。

　　于是两次殡加埋全靠阿娇和小姑两个，阿娇懵了好几天才缓过来，她重生过来两眼一摸黑，只身一人，但求一个容身之所，只得硬着头皮接收了这个烂摊子。

　　偏偏村里人都道她是妖孽，浑身带毒，是专司来刑克人的，不知谁先起的头，反正到最后整个村里的人沸反盈天地都想让她走，王家本就是外来户，户主王海堂没了之后，全凭王氏支撑，也不知这王氏生前怎么为的人，全村竟没一个说她好的。

　　阿娇心想，让她走？她上哪走？她是王家从牙婆手中买来的，她穿过来的时候睁开眼看到的就是那夜叉样的牙婆，她还能再回头找那牙婆卖她一次么？

　　她干脆关了院门不听那些鸟叫，每日只靠家里存粮和小姑小叔安稳度日，指望风波早日过去。

　　村民却不会因她忍让而罢休，因着王家刚死了两口，男人不好出面，只好派了女人，结了队的来她家指桑骂槐，一日三骂，指望着凭嘴炮把她轰走。

　　可是一日过去，第二日吃饱早饭几人刚在门口站定，打声招呼准备开始，却听大门吱呀一声响，那阿娇开门便一盆热水泼了出来，把些个婆娘烫的鬼哭狼嚎，到处狼蹿。

　　阿娇俏生生往门口一站，娇艳小脸紧绷，厉声叫道：“谁再敢来你姑奶奶门前闹事，我保管叫她红刀子进白刀子出，我已是王家新妇，这家现在我说了算，谁要是不服，就先上来试试！”

　　说罢，接过小姑阿莲递过来的菜刀便乱挥，挥得厉害了菜刀一下子脱了手甩将了出去，锵的一声撞到了门口的石凳上，登时吓得那三五个婆娘嘴里大叫：“杀人啦！杀人啦！”

　　阿娇一战成名，举村哗然，成了方圆百里有名的毒妇，梨花坞一时因阿娇而闻名全县，出门一提梨花坞，众人皆道，哦原是毒妇阿娇那村啊——这于村里名声实在有碍。

　　村民闹事要把阿娇撵出去，寻了里正家里去闹，尤其那日被烫的婆娘闹得最欢。

　　里正无耐，仍想着先做做口头工作看能不能劝她走，哪怕与她些银钱也好，只是他人还没到门口，阿娇便听东邻家小胖丫传了口信。

　　于是她远远地便拉着阿莲和鼻涕虫坐田边堵里正。

　　待他到了近前，嗓门一扯，便一行哭一行拍打着阿莲和五岁的娃娃：“还傻愣着做什么，里正要治死我们咧，我可怜的相公和婆母啊！你们到是睁开眼看看啊！这坟头草还没秧出来，便有人巴不得我们死啊！婆婆哎相公哎你们若有灵，今晚就去里正家把他带走吧！这日子没法过了！不让人活了哎！”

　　阿娇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乱哭一通，又骂：“你们两个是饭桶吗？人都要咱们死了，你们怎地光知道哭，快拿头去撞他们，让他们打破头把咱们打死算了！”

　　她却不去弄阿莲，只把个裹了一层泥的娃娃往里正怀里推搡，吓得小娃娃尖叫着乱蹬乱踢，把个鼻涕和眼泪混着泥土抹了里正一身。

　　里正活了五十年，哪见过这种场面，顿时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指着阿娇嘴唇直哆嗦跺脚骂：“恶女！恶女！”

　　阿娇二战封神，从此以后，王家到是再没人来捣乱过，相反的，田陇上碰到村里的人，还没到近前，人都黄鼠狼一样的躲着她去了。

　　不与村里人来往阿娇到是无所谓，只是人得吃喝啊，家里面就那一亩水田，还误了时节，眼看到收的时候肯定是剩不了多少，再除了要交的赋税，剩不剩下都是问题，家里还有两张嘴等着吃喝。

　　把个阿娇一天到晚愁得头疼——前世她哪受过这活罪，别说吃不上饭，就是那猪肉都是剁了大块大块的喂狗也不带心疼的。

　　听阿莲说，她那死了的婆婆沿官道上到是还有一个茶局子，每日只燎些热水供往来的行脚商人，或者是上报国寺进香的善男信女歇脚用，不过因那个茶局子实在太破，王婆子又只会煮个梅子茶，白开水，为照顾她那病秧儿三天两头的又不去，到把个茶局子给生废了。

　　一计不成两计不成，阿娇没办法了，干脆拾起前世的老本行，劫个富得了——这才想到来报国寺。

　　这莲花山与她前世那山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前世这里是有个破烂不堪小寺庙，可是哪有这么旺的香火，往身后山下放眼一瞧，那仆妇环绕的小娘子，华衣锦服的少年郎，真真是多如牛毛，把个阿娇欢喜得脸都红了。

　　她打听了阿莲说那报国寺西院内植有上百株芍药，株株比人都高，开得碗大的花，那些多情小娘子并风流浪荡儿最喜在那私见，阿娇心想这是个好地方，就算是她顺手摸了点什么，估计人也不好叫嚷。

　　于是连夜翻出了王婆子压箱底珍藏的一身还算簇新的衣裳，又把衣裳用病秧子治病用的甘松燃了熏去了霉味方住手。

　　第二日仍早早儿起来梳洗打扮了一番便往山上来。

　　阿娇凭着记忆往报国寺西院走，她来的还尚早，山路上人只三三两两，见她红襦衣绿罗裙，一身衣裳虽稍显宽大，可她身形袅娜，步步生莲，虽带了个旧斗笠把脸儿遮了，看不清那十分面容，却单个瓷白侧脸就教人多瞧了几分。

　　于是同行路人纷纷侧目，脚下微滞，皆有些失态，一时这段山路上到只有个阿娇举止怡然，缓步上行。

　　行了近半个时辰，终于到了报国寺门口，进了门便往右走，不多时，果见一墙外隐有芍药花香传来，阿娇心中一喜，忙把木棍和斗笠找了个草丛子藏了起来，然后又随手撕扯了几把狗尾巴草盖上。

　　防着被人偷了去——破家值万惯。

　　阿娇把个身上上下看了看，从袖里抽出一方帕子蒙了脸，又拢了拢头发，拍了拍裙角，便施施然往里走去。

　　她来得虽早，但也抵挡不住有人心内藏着火，不远处恍惚两道人影，原来已有一对鸳鸯在互诉衷肠了。

　　这不是她要下手的对象，看两人那穿衣打扮显然也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见个面把个丫鬟小厮都遣了，估计没有个把时辰完不了事，说不准一会儿到了兴头上找个厢房去钻呢。

　　阿娇想象着前一世撞破大当家的那不可描述的一幕就想笑，她一边踱步往旁边走一边留意四下的动静，忽然听到东北角有细微关门声，她屏息盯着那一丛半人高的芍药花，小心翼翼地把身子偏了偏，随手扯过一蓬芍药花堵在了脸前，就听有道脚步声越走越近。

　　阿娇低了低头，用眼角余光看过去，却见那人身形挺拔，穿了一件烟青色直裰，面容白皙，目似朗月，气质清冽，周身无一丝多余的配饰，只在腰间系了一条同色玉带，悬了一个宝蓝色绣白色海浪纹的荷包，脚上也只穿了一双白底黑面的皂靴，虽衣饰简单，却掩不住那通身的贵气，端得是一个玉树临风的翩翩佳公子。

　　阿娇看他那荷包摇晃起来沉甸甸的样子，料定里面必有银子，于是心下大定，并不再看他，只把那脸儿低垂，眼角紧紧盯着他的鞋子，估摸着他快要走近了，忙装出一副陶醉的样子，轻轻将头抬起，嘴角微微带笑，轻轻看着那芍药，脱口而出：“今日阶前红芍药，几花欲老几花新……”

　　话甫一出口，阿娇脸上顿时变了颜色，前世她不满十岁就随了哥哥落了草做了山贼，根本没学过这些劳什子东西，可是刚刚她根本没想过要吟什么诗，只是脑里子闪了一下，张开嘴那诗竟是自己溜出来的。

　　阿娇脸色铁青，浑身起了一层白毛汗——这已是完全不属于她的记忆，难不成这个陈娇竟然要活过来不成？若她活过来，那她不就成了个孤魂野鬼了？

　　一想到这具身体的原主可能要还魂了，阿娇顿时没有了刚刚的兴致，她垂了眼，冷着脸将那芍药弹开去，直了腰，转身就要往旁边走，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她刚一转身，就一头扎到了人身上，而那人正是她刚刚窥探好准备下手的那翩翩佳公子。

　　她下意识的抓住那人的前襟，轻呼了一声，身子往下一倒，电光火石之间还不忘顺手把那人身上的月白色缎面荷包滑进了袖口里。

　　手指一捏，那份量那形状，她还是比较满意的。

　　却说薛绍心里有事，虽遥遥看到一个布衣少女站在路边，然而也并没有在意，谁知他刚刚从她身后走过时，她却忽地转身看也不看地往侧边走了一步，他眉头一皱，脚下却已刹不住，本能地伸手去扶，谁知还是晚了一步，下一瞬，娇软而带着甘松香气的身躯便斜斜跌进了他的怀里。

　　一个用帕子蒙了半张脸的女子？

　　若不是那女子眼中难掩惊慌之状，这装束薛绍当真要怀疑她是故意的了。

　　他面无表情，托着她腰的一只手微微用力往上一抬，刚想将她扶起来，却见怀里那女子敛了神色，身子微一使力，两手竟顺势揪住他胸前衣襟，猛地站了起来。

　　她起得有些快，刚刚又让日头晃了眼，想来是有些头晕，站起后揪着他的衣襟又缓了一下方往后一退道了声：“多谢官人……”

　　薛绍低头看着她，挑了挑眉，刚要说话，就见那女子道了谢后匆匆离去。

　　竟是走的脚不沾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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