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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浓睡(下) ...

  •   遗世轩二楼一处包间内,经过漫长的交谈后,裴家的管房起身,双手一拱,作揖行礼。

      “鄙人先代裴家拜过莫公子,还望公子认真考虑。”

      “好,在下定会给贵府和贵千金一个答复”

      “好,那就不多叨扰公子了。”

      “慢走。”

      等到裴家管房出门后,莫寒轩跟过去把门关上,回过身,一下子瘫软在太师椅上。

      两个时辰,整整两个时辰,自己坐在这里听着媒人夸耀女方门庭与自己如何般配,府上明珠如何光彩照人,若能喜结连里强强联手,必然盛极一时,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听的自己心神不宁,如坐针毡。到后来,莫寒轩已经开始怀疑自己今天是否应该起床,真恨不得昨晚再喝上几壶烈酒,让自己一醉方休。
      他一介商贾之流,如果不是怕招惹到一些官宦世家,莫寒轩真的是想说一句“婚姻大事,订之父母。”反正自己也是个孤儿,吃百家饭长大的。

      好在,终于熬过去了。

      “二哥,你头晕?”

      这猝不及防的声音让莫寒轩才放松下来的神经又一次绷直,他坐起来一看:刚刚关好的门不知何时又被悄然推开了,莫梧非靠在一侧的门框上,满脸鄙夷地盯着二哥。

      “藉秋你让二哥歇会。”一看是弟弟,莫寒轩打了个哈欠,再一次瘫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莫梧非走上前来,开始翻看桌案上快堆成小山的庚贴,不时还会发出“啧啧啧”的声音。

      “二哥,你这又是欠下多少笔红情债啊,照上回还翻出一番,再这么下去,咱这酒栈离关业歇店快不远了了……不行,作为二当家的,小道我必须奉劝你几句,乘着这风光无限好,尽早寻得个好娘子,我还要当小叔呢,这样我就有底气称自己老道了……”

      莫寒轩睁开一只眼,翘起一边俊眉,白了自己弟弟一眼。

      他又挪了挪身子,闭上眼睛便接着小憩。

      莫梧非见之,立马把嘴封得严严实实的,然后寻来一张直足榻,招呼着二哥躺了上去,而后默默退了出去,临走时顺便把一桌子的庚贴都打包带走了。

      “别弄丢了,改天我还要差人送回去。”莫寒轩躺在榻上,慵懒地对着弟弟说。

      “好,二哥快睡,小道我就先告辞了。”

      他走出门去,云履靴踏在木质地板上,脚步声渐行渐远。

      这一口一个二哥叫得甚是奇怪,不过嘛……还是很顺耳的。

      莫寒轩一阵晕乎乎的,睡了过去。隐约间,他好似听到潺潺流水声,轻灵鸟鸣声,仿佛置身尘世之外。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并没有躺在榻上睡觉,也没有在遗世轩内,而是站在一座院落中。而这里,竟和落尘酒栈的取材相同,均是黄花梨木造的。
      虽然模样和规格不尽相同,但给予了莫寒轩足够的亲近感。他嗅了嗅,倒是比落尘酒栈多出股莫名的香气。

      他抬头望向天空,头顶不时会有三三两两的鸟儿结伴飞过,羽翼丰满,五彩斑斓,俯观地表,其上所生长的植物鲜翠欲滴,生意盎然。

      好生奇怪,这些生灵,他都不曾见过。

      隔着几条回廊,莫寒轩可以瞧见不远处的一座亭子,有三个人正坐在那里,好像在行酒令,你一言我一语的,气氛融洽。

      向着他这侧坐的是两名男子,一人着朴素白衣,另一人着内敛的藏蓝袍子。还有名背对着他的女子,虽说身穿不起眼的青衣,但她的身材被勾勒得曲线婀娜,即便随意地坐着,只有背影,莫寒轩也认为那是仪态万千。

      正当他发愣之时,三人之中,那名白衣客抬起头,适时地望向这边,瞧得远处的莫寒轩呆若木鸡。
      他站起身来,朝莫寒轩挥了挥手,喊到:“二弟,别一看到美女就魂不守舍,快点过来,大哥我罚酒又被罚惨了!”

      说话间,其余两人皆是未曾望向莫寒轩,自顾自地写诗填词,没有搭理。

      莫寒轩一惊,这人的嗓音一听就不是江南腔,怎会认得自己?他越是好奇,便越是控制不住地向三人走去。

      “二弟?……我哪来的什么大哥?”莫寒轩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莫名其妙的怎么就成别人弟弟了?

      他大步流星,不久那亭子便近在眼前,有一匾额挂于其上,书有“沉香”二字。

      刚刚呼唤他的那名男子生的俊朗,一看便是世家子的气场,莫寒轩混迹社会多年,就算此人穿着乞丐的破布衫,他也能判断出他的身份。

      南郡的豪门不少,与落尘酒栈或多或少有点交往,可他想了又想,自己的确不认识这位公子哥啊。

      这时,背对着他的那名女子放下手中的毛笔,转头对身旁那身穿藏蓝袍,身形瘦小的男子说道:“火,跟你打个赌,一会你让你二哥接这韵脚诗,他准写得没我好,怎么样,赌包仙草?”

      男子听到这话,咽了咽口水,旋即坚定地摇头。

      “不赌,你要是威胁二哥,不让他好好写怎么办,不赌,我不赌。”

      女子的侧脸,让莫寒轩好一阵失神,那冰肌玉肤,再配上双泛着紫光的秋水眸子,她的模样,竟令得莫寒轩这种缺失七情六欲的人都心生荡漾。
      就算是京城的花魁也没有她的面若桃花。

      被拒绝后,她檀口微张,继续说道:“什么嘛,明明就是他比不过我,火,你可别替他乱说话,要不我们这赌约就作废。”

      “什么时候生效过……”

      “刚刚,现在,还有将来,火,你还有疑问?”女子黛眉微挑,虽是询问的语气,却不得不让瘦小的男子默许。

      “没……没了。”然后他利落地站起来,对着莫寒轩,一本正经地叫道:“二哥……咳……”

      当莫寒轩看清男子的面孔时,不由得大吃一惊,他竟然和莫梧非有七八分相似!不正是昨夜梦里那名叫吴非的小子吗。

      “藉秋……”

      “哎呀,三弟,你还求你二哥帮你说话?真是异想天开,他也是泥菩萨过江……”

      说完这话,世家子突然五官纠纠起开,倒吸一口冷气,原来那女子掐着他的腰间肉拧了一圈。

      “啊,我……乔湘你这下手也太没轻没重了,这要是伤及性命可怎么办,本公子惜命如金的……”

      女子松开削葱般的手指,并未理睬世家子的胡言乱语,而是起身,转向莫寒轩,及腰的长发甩散开来,他相信,那将会是他眼中最最绚烂的光景……

      “莫公子,莫公子……”

      眼前的画面突然在脑海一滞,还未来得及看清女子的面容,莫寒轩便突然感觉像是陷入地下,又像是沉入海底。他想挣扎,可是他的呼吸变得缓慢,四肢动弹不得,整个人被束缚住。

      “莫公子,莫公子?”

      莫寒轩睁眼,鼻息紊乱,额上沁满汗珠,后背打湿一片。

      “公子,你无恙吧。”一位老者不知何时站在莫寒轩榻前,低下头,不时捋一捋山羊胡,将莫寒轩从梦中唤醒。

      “啊,做梦罢了,虚惊一场。”莫寒轩咳嗽两声,扶着床沿坐起来,正了正衣衫。

      “老朽没有打搅公子的休息吧……”

      “哪有哪有,若非有老先生在,恐怕我已梦魇缠身了。”

      莫寒轩一直低着头,并未抬头看过老者一眼,思绪仍沉浸在刚才的梦里。那梦蹊跷,怎同昨夜梦有着重复的人出现?

      自己看来又成了寒轩,而这一次他在一座黄花梨木制的院子里,与位世家子,吴非,还有那令得他心神不宁的绝色女子,一起办上一桌酒席,行过一场酒令,看上去其乐融融,不亦乐乎。

      他……明明是以旁观者的角度去看待全过程,没有那种故友的亲密感参杂其中,却总是感到似曾相识,刚才的他,准确地说是寒轩,在梦里没有多言一语,可能看起来神经兮兮的,不过倒也符合寒轩的气质。

      无情,也无语。

      无情,自无语。

      见莫寒轩迟迟没动静,老者率先开口。

      “既然无妨,那老朽便不客套了,我今日来此,不是为了订亲,而是有一事相求于莫公子,不知公子可否还记得老朽?”

      莫寒轩一听,才发现自己的失敬,于是急忙起身,看向老者,拱手作揖。

      “原来是郭尚书,几年未见,身子还可好,啊对了,令爱近些年过的还不错?。”

      “托公子的福,小女的生活一切正常,当年的事还是要多谢莫公子啊,若不是公子妙手回春,真不知小女会做出怎样的傻事……”郭尚书回忆起来,不禁有些感慨。

      “这感情本就是千古难题,当时令爱有些冲动也是人之常情。”

      “唉,这丫头,打小就没让我省过心。算了,不提这糗事了。以你我的交情,老朽直说了。”

      “好,洗耳恭听。”

      “这回……还是想请你出医,去救治下我的故友。这不最近章惇被圣上看重,任用为相。结果他把持朝政,居心不良,结党营私,大肆打压我朝诤臣,非要罗列罪证,排出个元祐党籍,我朋友呢,他是个死脑筋,做事规矩,做人也规矩,不懂得变通,被拾掇得 ……唉,公子莫要见怪,是老夫心急了。”郭老慨叹一声。

      “郭尚书铮铮铁骨,如今奸臣当道,义愤填膺是在所难免。”

      “要是朝中诸位大臣都有公子这等洞察就好了,可惜啊,都是些助纣为虐的乌合之众。”

      郭尚书下意识地掾起拳头.,眉头紧锁。

      “所以,郭尚书的那位故友,正是元祐党籍之一?”莫寒轩询问道。

      “是啊,而且还名列榜五,被重点关照啊……”

      “莫非是……广信军通判李文叔?”

      “对,正是他,当年他官居大学正,我们二人颇有来往,现在他仕途不得志,作为故友,我想助他一臂之力,实不相瞒,老朽今日前来,也是有岐国公的意思。”

      “岐国公……郭尚书所说的可是王禹玉?”

      “对,正是他老人家。”

      话语间,这年近花甲的老者眼中都是有一种敬畏之意。

      岐国公王珪王禹玉,乃是当朝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历仕三朝,典内外制十八年,朝廷大典册,多出其手。自执政至宰相,凡十六年。少所建明,时称“三旨相公”。

      “岐国公是老朽故友的岳父,如今庙堂之事他老人家虽无力再管,但自己女婿的身体他可是分外关心。”

      “那,郭尚书的意思是……”

      “还望莫公子请李文叔一碗黄梁酒。”

      莫寒轩一听,又是向他请酒,别的都好说,可唯独这黄梁酒,是喝一碗少一碗啊。

      “啊,不过……”

      郭尚书心中一凛,这场景倒让他回想起三年前。

      当时女儿陷入情网,当他这做父亲的发现时,是为时已晚。可怜女儿是个重情之人,正值大好年华,却得上心疾,为情所困。到后来她茶饭不思,日益消瘦。

      说真的,有时若不是看那负心汉家底殷实,他郭守仁就是被贬谪,坐牢狱都要带百十来号家丁,上门打死这败类。只可惜,自己的手腕还是不硬啊,仅能选择忍气吞声,连个说法也讨不得。
      后来无意间听说南郡有位酒楼老板,能医心疾,不过有风险,搞不好命都要搭进去,起初郭守仁还不屑一顾,但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看着女儿的病态,他最后选择铤而走险,尝试一番。
      郭守仁用宫车,走官道,把女儿三天三夜从京兆府给带到南郡的落尘酒栈,心里想着赶紧交诊金看病,不成想被这位年轻的老板一口回绝。他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费过半天口舌才讨到一碗黄梁酒,急急忙忙给女儿灌下去。
      他还记得,女儿睡了一天一夜,身体冰凉,他当时以为女儿活不成了,便去找莫寒轩理论,但莫寒轩看了一眼他女儿,淡定地说:“等。”
      然后莫寒轩钻入桃林,打那没再见他。结果女儿就在当晚从床上忽然坐起,搞得他着实吓了一跳。
      事后,他想给莫寒轩赔个不是,但管家告诉他莫公子身体不适,不便见客。
      于是他临走时在桃林前放了一箱元宝,带着恢复元气的女儿鞠了一躬,然后离开了落尘酒栈。

      虽然过程艰辛,但结果总还是尽如人意,他也不怪莫公子当初不近人情,毕竟这黄梁酒既然能治心疾,想来不是寻常物,莫公子有些私心也是无可厚非。

      想到这里,郭守仁眼睛一亮,想当初自己正是把满腹牢骚讲给莫寒轩听,才使得他回心转意,请了他女儿一碗黄梁酒的,今日说不定可以故技重施。

      “莫公子,其实李通判他是有苦衷的,如今这朝野动荡,他从官居从一品的大学正一路遭贬,现只落得一任七品通判,这其中的原因,恐怕莫公子用巴掌也猜得出来,可是苦楚再多他又能向谁去倾诉,况且他这人脑筋死,什么事都憋心里,唉,他的胸怀报复,都无处施展啊……”说罢,郭尚书的眼眶微微地发红。

      要问走仕途最能锻炼什么?那么所有仕子都会回答说:逢场作戏。

      郭尚书出入官场三十来年,这些技巧他都信手拈来,深谙为人处世的大道。

      “咳,不是我不愿请,郭尚书你知道的,这黄梁酒……”

      “哎,此言差矣,老朽知晓公子信奉儒学,而这儒学又讲究‘修心,齐身,治国,平天下’,眼下莫公子的生活充裕,达则兼济天下嘛,人命也关天啊,我猜公子你也不愿看到一个家庭,分崩离析吧……你品品,是不是这个理?”

      这一个“分崩离析”使莫寒轩脑海一震,似乎是触碰到心里某处最柔软的地方,那里或许也是最薄弱的地方,总之莫寒轩为此悬崖勒马,将已到嘴边,想要去拒绝的话语咽了下来。

      郭尚书一瞧,和当年的情形别无两样,看来自己再一次成功了。
      苦情戏,屡试不爽!

      “唉,郭尚书与莫某看来是有缘人啊,总是能一语道破在下心中所想,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且给我一日时间准备,后日一早,还劳烦郭尚书将李通判带至落尘酒栈遗世轩。”

      “这是自然,那老朽替李文叔先谢过莫公子,聊表心意。”说罢,郭守仁躬身一揖。

      “不敢当不敢当,快快请起”莫寒轩急忙扶住了郭守仁的身体,将他撑起。

      “莫公子是仁义之人啊,老朽甚是佩服,那就按公子说的,三日后我会将文叔送至贵府,届时就要看莫公子的回春之术了。”

      “郭尚书大可放心,既然晚辈答应了,那就必然竭尽全力,保住李通判。”

      “既然这样,老朽先告辞了,诊金李家一同运来。”郭守仁微微颔首,转身走出门去。

      “郭尚书慢走。”莫寒轩行叉手礼,等郭守仁出门后才放下,然后他坐回床榻之上,开始细品梦中所见。

      他可以大胆猜想,世家子就是莫梧非口中闻所未闻的大哥,女子是昨夜梦里待人冰冷的乔湘仙子。
      莫寒轩在极力回想昨夜之梦,可无论如何也记不起乔湘仙子的真容,二者的形象迟迟无法重合,毕竟一边冷漠,一边炽热,看她与吴非的插科打诨,一点也不像那拒人三尺之外的墨痕嘛。
      现如今,昨夜梦在他脑海里像是披上一层纱,虽有刻骨铭心之感,却只剩些花花草草的轮廓,模糊无比。

      还有一事他不解,便是刚才自己怎就头脑一热,阴差阳错地应允了郭尚书的请求?难不成真是对方的话语再一次打动了他?
      倒也不是他莫寒轩敝扫自珍,只是冥冥之中总感觉,这黄梁酒,可堪大用。

      或许是因为太珍贵了吧。

      那时心中好像有个声音在告诉自己,要他答应医治一事。不过他和李文叔之前也没有什么交情,何来的心生异样?

      莫寒轩脑海里嗡嗡作响,精神耗费得厉害,他索性不再去想,而是去准备黄梁酒。

      莫寒轩扶着床沿站了起来,走出门外,他一边行路,一边思考。下过楼,莫寒轩走出遗世轩,踏在青砖石板路上。
      马上就步入仲夏了,木瑾花绽放开来,簇拥在树枝上。
      落尘酒栈栽有不同时令盛开的花种,可以保证院内一年四季都有花开,虽然会产生不小的开销去管理,不过这样一来,不仅可以增加花酒的原料来源,还可以招揽顾客,赚个盆满钵盈,总之利大于弊。
      青砖石板路上,偶尔会看见有家仆没有打扫干净的花瓣孤零零地躺在其上,大多都是杏花梨花,一些晚春时节开的花。
      莫寒轩俯身将那些落花拾起,他心想,落尘酒栈常有花开固然是美不胜收的奇景,但这也难逃春夏秋冬皆会看到花落的败景,不过花开花落,或许就是它们存在的意义,否则长此以往,谁又会记得一朵花,曾有过属于它的季节。
      他沿着石板路向桃林深处走去,林间落英缤纷,煞是好看,
      但……人比花更美。

  •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更得会慢些,希望大家多多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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