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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红之末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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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
我近乎病态地迷恋这种色彩。
它温婉而炽烈,恣纵却典雅。
它是她风骚的罗绮,肆无忌惮地卖弄自己廉价的风花雪月,为着破败的廉洁吟尽了绝望的丧守。
它是她瑰艳的唇色,噙一簇狼藉的落蕊埋葬于贞洁腐朽的青冢,盛放出漫山情欲纯洁的芬芳,它是她峭拔的纤指,攀藤于我苍薄的皮体,凿掘出万千迤逦的鸿沟,向着那无望的幸福浩宕地绵延。
它是她温爱的襁褓,欢雀地聆听我孵化的哀鸣,却在拂晓之前庄严地将我溺死在一个听不见梦的长眠里……
——它是所有有关于我母亲的记忆。
一.
蔓妮的丈夫已死了一年,但她还穿着一袭黑色的丧服,并且决定一直穿到他丈夫的坟茔上长出丑恶的野草。她并不爱他的丈夫,但她乐意摆阔起一个老师忠贞清廉的品格。而她的唇色和高跟鞋却愈发地艳红了。
人们又说她是个富有时代精神的女人,没有三从四德的迂腐操守,在灾厄中愈发地积极与生动了。
她最后一次走进丈夫留下的那幢出租房,决定唤走最后一个房客后便将它廉价转卖给房地产开发商。
她在通往顶楼的楼梯口听到一阵凄厉哭声,摇曳着梯口昏暗的灯光中,明明灭灭。
她寻着哭声,推开那扇屋子的门,看到一个遍身血污的少年躺在地板上,他纤瘦的背影一半赤裸在月光中,一半蜷缩进黑暗里。
水果刀栖息在他残破的手腕上,整梳着凛冽的锋芒。
她跑去扶起少年,撩开他凌乱地搭在脸上的头发,轻唤了几声。少年虚弱地睁开眼睛,望向蔓妮,眼中忽然有了鲜活的生气。
借着月光,蔓妮看清了他的脸,他是她的一个学生——申彗星。
——那个传言中病态的美少年。
她虽是他的老师,但对他的了解却还不及传言的那般殷切。她安守本分地尽了“教书”的职责,却还未闲暇到乐意一同揽下“育人”的差役。这对于自信跋扈到企图用自己前卫的叛逆精神去颠覆世界的高中生们无疑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儿。
而且她喜爱怜的那种姿态,冷漠,孤独,那是一种对于自我的高度垄断式的忠信与热爱。
彗星忽然用指尖轻轻地从蔓妮唇上采下一片嫣红,哭着,笑了,“妈妈……”
她看到他怀里的一张照片,照片上女人蛊媚的笑容已陈旧地泛了黄。
胸口一阵狠烈的悸动。
二、
彗星从医院醒来时腕上已缠了厚厚的绷带,将那丑陋的伤疤覆盖得不见天日,但是疼痛还是凛凛冽冽地从里边渗透出来,掩葬在满眼触目惊心的洁白中。
他涣散的目光在那片白中作了一番费力的攀援,然后栖落在蔓妮那双红色的皮鞋上。
蔓妮站起身走向他的病床,丧服的黑色裙摆潮浪似地吞并了那片红。
他转过头,又微闭上了眼睛。
她退回,在一旁坐下,点燃了一根烟,咀嚼着方才医生的一番话,竟真觉得异常地苦闷了。
——你是孩子的母亲么?
——不是,我是他的老师。
——这孩子大概没母亲吧,没有一个母亲会放任自己的孩子这样残害自己的……
腹部陡然一阵翻江倒海的剧痛,蔓妮狠狠掐掉手中的烟,在最后一缕烟雾氤氲时窗外的夜幕赫然坠落,在晨曦中仓皇地四散而去。
三.
从外面提了一袋早餐回来后,彗星已起了身,正专注地一层层揭开腕上的绷带,绝美的面孔在晨光中纸张一样地泛白。
他完整地赤裸出血迹斑驳的手腕时蔓妮才发现那新伤的周围早已鳞次栉比地布满了旧痕,触目惊心,而他目中的光也如同是这些伤口般陈旧而麻木。
“这些疤痕大概永远都去不掉了吧?”彗星说。
“既然担心会留下疤痕,为什么还要割破手腕呢?”
他顿了顿,放下手,低垂的眼睑覆上一层厚重的阴霾,他说:“是为了见我的母亲,她教我想念她时便割破自己的手腕,以她初生我时的痛苦和隆重的姿态,在血液中孵化出她温怜的残像……昨晚我确切是见着她了,她和你一样穿着黑色的丧服,神色焦虑,但嘴唇却依然如她活着时的那般明艳美好……可印象中母亲是从来都不会为我焦虑的,所以我想她大概是找人扮了她一样的装束,草草地敷衍了我迫切渊沉的思念……她不想见我……”
他的眼睑越埋越低,终于没入晨光叠铺而成的那片阴影中。
“不,没有一个母亲会这样迫害自己的孩子!……你的妈妈是爱你的……”她的嘴唇也被光乾刺得发了白。
“她确切是这样一个母亲!她生下我就是为了迫害我。她用鞭子,棍子,锤子打我,用那双红色的高跟皮鞋狠狠地踩我的脑袋,像是摆脱黏在脚底的可恶的口香糖一样,好疼啊……但我又相信她是爱我的,我善良的母亲,她早有了死亡的预见,舍不得将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抛弃在这世上,所以决定一起带走我。可我就像是个怪物,怎么死也死不掉……”
蔓妮的唇已止不住地发抖了,她又狠狠抽上一条烟借以平复莫名激动的心情,然后将早餐放在他面前,说:“饿了一整晚了,吃点吧,还得上学呢。”
彗星转过头,长时间陌生地凝视着窗外的光,不再搭理蔓妮。
四.
她在桌子上一件一件小心地摆开婴儿的衣物,一遍一遍数,一遍一遍温婉地触摸。
那些衣物都是红色的,因为红色是她的孩子呈现在她面前的最后的形态。它从她肚子里出来时便是死了的,没有人把它叫作是她的孩子,因为它只是一堆黏稠的血块,分不清眼睛和鼻子,分不清头和脚。
所有的人都决意杀死她的孩子,包括她的丈夫——或则蔓妮一直认为他才是杀害孩子的罪魁祸首。
那之后,她的肚子总是一阵阵剧烈地绞痛,她时常有种荒诞的错觉,仿佛她的孩子还睡在她的肚子中,一天天长大,却总也不肯出来。
她抱着那堆衣物泪流满面。
五.
蔓妮习惯在每个星期日的傍晚去教堂做祷告,祷告的内容也只关于她那尚未见形便死去的孩子。
她推开教堂半掩的大门,陡然看到彗星正遥远地站在十字架笼罩的光芒中,和神父进行着一番冗长而苍白的对话:
“神父啊,您是万能的上帝的差使么?”
“是,我荣耀地蒙承了上帝的恩赋,以我为之凡庶的羸弱双臂虔诚地挽起他无上的权利与浩荡的仁爱,再济予挣扎在苦难与灾荒之中的人们。”
“那么您见着我的母亲了么?她寡薄地抵拒了所有男人的诱惑,却被一个叫‘上帝’的男人轻轻巧巧地带走了,到现在依然未见着回来。您若见了她,就请用您那承载了鸿博之力的双臂捎去我轻若鸿毛的思眷,并且叫她早日离开那带着仁善面具的恶魔。”
“我见着她了,那个穿着丧服,面容祥和与幸福的妇人……”
“不,不,不!您定是认错人了,我的母亲从未露出过那般幸福的容颜,她活着的每一天都在褫魄的恶梦中颠沛流离,从未寻得过片刻的祥和。”
“她的面容早叫沉巨的灾厄磨平了痛苦的褶皱,平和得似远山上遥远的暮晖。因为她已经赎尽了所有的罪责,从此只歆享于浩荡的爱与幸福。”
“可是我的罪责何时才能赎尽呢?何时才能见着我的母亲?我这荒漠凉薄的世界早已随着她一起死去了,它们杂乱无章地堆砌在她的坟茔上,为她挡拒了饕风骤雨,等着坟茔长出殷厚的苍藓,却还未见着我的母亲归来。”
“我善良的孩子,你奉顺了一个孩子孝谨无知的品格,为你的母亲奠献了最奢侈的祭礼,所以上帝赦免了你的罪。”
“可为什么还是见不到我的母亲……为什么还是见不到我的母亲……”
蔓妮的脚步声滋扰了他们的长谈,彗星转过身,漫不经心地瞥过她的脸,与她擦身而过。
她望着他的背影,踟躇片刻,对神父说:“我依然是为了被我杀死的孩子来做忏祷的……”
六.
那之后,蔓妮很多天都未见到彗星,她并没急于将房子转卖,一直为彗星留着。她并不是一个为学生设身处地的好老师,但许是出于一份对骨血思切至深的共鸣,她竟为了彗星设身处地地焦虑了。
很多天后的一天傍晚,蔓妮在画室见到了彗星。他逆光而站,执笔专注地画着画,身后纤长的影子在橘色的光中静谧地燃烧,她轻迈起脚步不欲滋扰,但裙摆拂起的风还是将他的背影吹得支离破碎。
她走到彗星的身后,见着他的画纸上尽是一片稠密的红色,他又不停地往上边一笔笔地添加,画纸上的红被不断挤压地变了形,变了黑,它们溢出画纸,在他脚下一大片一大片地盛开,又一大片一大片地死去。
而他的手腕上又新添了许多伤口。
“彗星……画的是晚霞么?”
“……不,是这世界末日的色彩。”他的目光悠远地一直越过这城池的喧嚣棱壁,栖落在天边的红霞上,晕开满目琳琅的忧伤,“那红血一般地燃烧在天边,人们临幸在这盛大的礼祭之下,白的,红的,绿的,黑的脸都开始纷纷地焦虑起来了。”
他在画纸上狠狠地抓了一把红色,抹在自己的胸口,却一样在蔓妮的胸口裂开一片触目惊心的疤。
“不能到末日呢……我的孩子,还没见到这美好的世界便死去了,连着它的份一起活着的我要用我的眼睛为它一直感受这世界,直到它厌烦的那一天……”
彗星转过头,悲伤地望向她,她释然一笑,握起彗星的手用画笔在那片毫无罅隙的红上点上一簇白,苍冷却绚缦得如同是他们心中越裂越深的那个洞。
“这是什么?”
“是光,承载了救赎之力的光……你的母亲在这里面微笑着一同抚触着你的悲伤呢。”
他用指尖轻轻地触摸那簇白,闭上眼冥思了许久,唇边忽然盛放出一靥纯真的笑,“呵,我看到了,她终于露出笑容了,焦虑的,祥和的,幸福的……”
七.
蔓妮依旧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依旧整夜整夜地梦着那个恶梦。梦里她遍身血污的孩子哭着对他说好疼,好疼,然后她的腹部便撕心裂肺地绞痛。
打开灯,泡了一杯热茶。但孩子的哭声依然不绝于耳,沉潜在窗外的骤雨之中,又从轰鸣的雷声里蹒跚而来,那么真切,又那么绝望。
年轻的母亲赤着脚,一头扎进肆虐的夜雨中。
她寻着哭声跑到了那幢废弃的出租公寓,焦切地破门闯进怜的屋子。她又一次看到彗星蜷缩在血泊中,无助颤抖的身躯弃成一堆断壁颓垣,裹了铅重的尘埃。
她恍然惊醒,他不是她的孩子,但聆听那哭声时凄入肝脾的疼痛与忏疚却浑然重叠并相融了。
她抱起他失声痛哭。
怜惊惶地推开她,摸索到身边破碎的相片,珍宝一样地捧进怀里。
“走,走,走!你是幻化成她样子的妖魔,企图用那蛊惑的模样骗夺我对她的思念,别以为我会上你的当!”
“彗星,她死了!你的母亲她死了!她早枯成了灰,化成了烬,听不到你的思念,听不到……”
“死了?”他肃然抬头,作了片刻浑噩的顿思,颤抖着擦去相片上的血迹,突然又惊慌地瞪大了眼睛,“糟了!母亲的脸不见了,她的眼睛,鼻子,嘴巴,还有那温绵漆黑的长发,统统都不见了,怎么办?怎么办呢……”
“彗星!”蔓妮将他的脸紧紧埋入自己的怀中,几乎乞求道:“我做你的母亲,让我作你的母亲!”
一种净澈磅薄的力量赫然从她胸怀间流彻而出,如甘甜的乳汁般缓缓地滋灌进他心底那片狼藉柔软的废墟,他安静下来。
“真是我的母亲么?对我万般宠怜却又入骨仇恨的母亲……我听到她温暖的呢喃,纺纱似地缍引在我的胸际;我看到她殷切的目光,耀石般地灼瞎了我的双眼;我闻到她温润的鼻息,晨露一样的沁入我的肺腑……可我管制不了那迫切的贪欲,想要更多,请将您沉馥的体香播撒在我褴褛的皮体上,孕育出春泥的芬芳,让我再重生一回……”
他沉沉地睡去,将身体越缩越小,一直缩进蔓妮的子宫中,如一粒羸弱的幼卵静静地安眠在她温暖的羊水之中,仿佛又重渡了一场孵化与重生的盛大礼祭,无比残酷,又无比美好……
八.
那幢废弃的出租楼房终于转卖给了房地产开发商,并且迫不及待地拆了,怜母亲的相片被埋葬在废墟中,寂寂悄悄地烂成了灰烬。
彗星说,他终于再也记不得母亲的样子了。
他搬去和蔓妮一同住了。
他时常安静地将耳朵贴在她肚子上,聆听着她的腹部如温绵的山脉般渐渐隆起,渐渐贴近他曾垫起脚尖也无法触摸的阳光,在他唇角陡然蔓开一片幽远的暖意。
九.
“听到什么了么?”
“听到了……是光,流水一般柔软的光,驰奔在圆形的沙漏间,脉动着沙砾似的细腻的质感。”
“看到什么了么?”
“看到了……是红,花蕾一般荼蘼的红,破开流光蝉纱似的织茧,萌芽出如我一样的眼睛,耳朵,鼻子……这个名字就叫‘生命’么?”
“是,这个名字就叫作‘生命’。”
蔓妮将指尖深深地埋入他的发从中,微笑着泪流满面。
“彗星有了梦想了么?”她突然问他。
“梦想?”他抬起头,孩子似地不解地望向蔓妮。
“对,那个梦想无关于死去的母亲,无关于世界末日,只在光盛开的地方,很远,很远,又很美,很美……所以,彗星,从今以后请带着我的梦想一起继续比任何人都孤独并无耻地向那儿奔跑……”她笑着,慈爱的面容被残阳镀上一层水色,遥远地忽然看不清了。
她站起身,突然向门口那两个早已等待着她的警察走去,步伐坚定而隆重。
十.
彗星最后一次见到蔓妮是在监狱,她已经憔悴得不成人形了,枯槁的四肢依旧耷拉着那一袭挽帛似的褴褛丧服,迟滞的双目深深地凹陷下去,唇瓣似腐烂的苍白的花蕊。
她反复不断地哼着一首叫不出名字的童谣,身下落满一片狼藉的残红,而肚子也像破裂的鼓面一样深深地瘪进去。
“老师……”彗星倚着铁栏,无力地望着她,许久才开口喊道。
蔓妮抬起头望向他,迟滞的双眸顿然湿了。
“……我的孩子一年前在我的腹中死去了,是我的丈夫逼着我去杀死它的,就因为它是个畸形的胎儿,我不愿意,我的丈夫便整日整日地打我。我每天晚上都做着同一个恶梦,梦见我的孩子全身是血,哭着,喊着,说,妈妈,我好痛,真的好痛……它求我去杀死那个杀害它的人……于是那天晚上,我在丈夫饭菜中放了大量兴奋剂,他患有心脏病,即刻便心肌梗塞而死……是的,我杀了他,只为圆一个母亲最苍白无力的母爱是梦……怜,对不起……我们的孩子,我也将它杀死了,它看不到破晓就在我腹中渐渐垂死了,我想早点亲手结束掉它的痛苦,所以杀了它……”
彗星哭了,那代表着生命迹象的红潮骚似地从他的脸上沉潜而去,他的面容是枯涸在浅滩的礁石,苍寂而绝望,而胸口却赫然怒放成一片姹紫嫣红。
他抓攀着铁栏,缓缓地瘫下去,袖中掉出一把锋锐的刀子。
“彗星!——”
“……对不起,老师,我无法完成你托付于我的梦想,因为那个光盛开的地方又被你亲手毁灭了……”
妈妈,你知道么?那处光盛开的地方,不是在天堂,也不是在地狱,只是在你温暖的腹中……